在博赫城堡的议事厅里,崭新的羊皮卷装在竹节里,刚由风尘仆仆的驿使置放在长桌上。倒出急报,博赫努一右手抓住卷头,甩开羊皮卷,左手抓起卷尾,横在前方孱弱的光线下。
数盏烛灯相继点燃,摇曳火舌瞬间在墙壁上幻成数名舞女。抬起头,博赫努一沉声道:“洛王正式赐名,南方野林从此更名为南林冥度。明日昭告全城,阴城上下不得议论。”说罢,便顺手将羊皮卷重新封存在竹节里,交给了身边的侍卫。
然而,此消息竟然在深夜里迫不及待地飞出了城堡。
次日,早市率先炸了锅,继而在各处沸腾起来,留在阴城的耳朵均已将消息送回六子六族。博赫努一醒来,就得知这一切已经是不可更改的事实,一脸睡意呆滞地眺望窗外,不知所想。
恐惧如晨雾迅速挤入城堡,偌大的议事厅里,一张张怒脸都朝同一个方向无声质问,只有青铜宝座岿然不动。居下的家主、长老等一干人面面相觑,炉火将每一张脸都烤得炙热无比。
从议事厅到藏楼仅几百米远,经手此竹节的相关人等,皆跪在议事厅中央,乞求惩戒院的审判。惩戒院的长老当场宣判,他们对判决结果毫无异议,亦无人喊冤。
听完包打听从城堡厨房里得来的耳朵,“莫非隔墙有耳?”菜老头大胆猜测。
“阴城人不会背叛博赫,这是我们与神的契约。”酒坛子相信每一个阴城人的虔诚。
“主堡皆是由花岗岩建造,议事厅的墙壁特意加宽,足有一米多,比阴城的城墙都厚实。”作为唯一远远窥视过城堡的寻常百姓,包打听不得不介绍。
夜风像个无赖,正死拽着头顶上的木头横梁,撕咬个不停。酒坛子来回踱步,转身时告诉他们:“再厚的墙如何能逃过七子七族的耳朵?”
“六子六族的继承者猫城堡里当耳朵?”包打听摇摇头,“人要脸树要皮,他们干不来听墙根这种事情。如果当真如传说那般,七子七族站在任何地方,只要竖起耳朵,皆可听见想听的一切秘密,还需要废这个力气作甚。”
四周寂静,转眼街上只剩下他们三个能喘气的,其他人都已归家。夜晚的十字街,冷得出奇,曾经有名昼夜街,白日人间用,夜晚地狱属,以夜黑朝明为界,井水不犯河水,必能安然无事。
“六子六族的耳朵未必好使,但心中利刺比野林的群风都狠三分。何谓野林大将军啊?那是六子为六军,皆归于博赫努一麾下,都奉博赫努一为首。本来平起平坐,突然矮了一大截,谁能甘心?单论个人能耐,我们大将军自然当之无愧。何况还得到洛王和夫人娘家的鼎力支持,区区大将军算什么,指不定野林第一王也是囊中之物。”菜老头说。
“恩,有些道理。你这个马屁得响到议事厅去。”酒坛子用下巴指着方向。
“有个屁道理。”包打听把脸一横,“古规矩古誓言,你放哪了?大将军当真如此,岂不是坐实了卖林贼子的罪名。”
吸着牙缝,菜老头拢紧了领子,说:“前日里在码头上买盐巴听了一耳朵,说南方冥度是洛王赐给南方野林的名字?那等同从此南方野林全归大将军所有啊。六子六族吃了这么大个暗亏,他们绝对不可能不声不响闷着,肯定憋着个大坏。这秋决之人,我看八成就是阴城里做大事的。”
“此事,真相如何,恐怕只有大将军知晓。南方冥度,兴许是野林气候对林外人而言,就像个地狱吧。”包打听告诉俩人。“码头都能这样闲聊,大概田家也有心思了。如今整个博赫领地的盐巴都在他手里攥着,没了管束,还不得飞天啊。”
“要说这六子六族也是真能忍啊。”菜老头说。“更名这一年,也没见他们有什么动作啊。”
“要是明早醒来,你发现你家那打雷的婆娘,还有你的屋子、菜地都变成别的男人的。你会如何?“酒坛子问。
“婆娘她敢往外长心眼?”闻言,菜老头横起了脸。“看我不扒了她的皮做灯笼。”
“这条街上的老鼠嘴馋都不敢进你家门,你瞎担心什么。”包打听说。
菜老头摸着脑袋,傻呵呵笑了起来:“那倒是,阴城自从有了大将军守护,小日子好过得很。重修了螽斯门,孤身女人都有养处可去,再也不会饿死在郊外野地里。也是赶上巧时候,我才领了个好婆娘,菜园子越长越旺,被窝也越来越暖和。其实,只是改个名字,我瞧着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野林又不会因此少一棵树。六子六族就是见不得我们好,整天没事找事在长屏瞎折腾。个个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他们连野林外面长什么天地都没见过一眼,有什么能耐能和我们大将军比啊。”
“听着臊耳朵,你赶紧回家抱婆娘去。”包打听没好气道。
“包子要吃烫的,婆娘要娶胖的,日子才会火旺。”菜老头怼道:“你就是光棍没皮不知道冷。有婆娘日子多暖和,你倒是少灌点酒,存点钱去螽斯门领个贴心人啊。”
“菜老头,你劝人也莫断我财路啊。”酒坛子瞪了菜老头一眼,转头就劝,“包打听,你也别再盯着别人家婆娘啊,再好也暖不到你床上,还糟蹋酒钱。厨娘是个好女人不假,那也是李采办的福气。前几天从我这里搬走的一坛子,是不是又去了你兄弟那了?”
包打听吸了吸鼻子后才道:“老子我那是去听耳朵了。”
“那你快说说,也没见来个人吱声,怎么突然就切萝卜了?”酒坛子问。
“到处嚷叫着反对声:野林属于野林人,轮不到林外人指手画脚。博赫努一违背誓言,为野林所不容,人人得而诛之。”包打听随即教训俩人。“你们啊,婆娘暖被窝,饭菜瞎眼睛,热闹聋耳朵,哪里还能听见风吹草动咯。”
菜老头立即愤愤道:“太过分了,也不瞧见他们给我们治病吃药盖房子娶婆娘。”
“六子六族昭告:在野林,唯一能统领七子的之人只存在传说中,除非此人出现,否则洛王休想如愿。如今仅凭林外人一句话,就要六子归顺听命于博赫努一,简直是痴人说梦。”包打听补充道。
“会是原林之子吗?”菜老头问。
“那个怪神?”包打听摇摇头。
“我也听来喝酒的军爷说起过,在族长当上大将军的第一天,六子六族均已将意见如实送到了。时至今日,六子六族从未改变态度,强硬更甚从前。也就是我们大将军肚子大,能容下这些污言秽语脏耳朵。”酒坛子猜测道,“此次秋决,大概也是杀鸡儆猴吧。”
菜老头歪着脸,惊讶道:“这样的事情各位公子居然也能忍!唉,不知道这次大将军会带哪位公子参与秋决呢?”
“首领带领暗夜钢军秋决,随行之人必定是下一任首领无疑。”包打听缩起脖子,接着道,“大公子地隰是要继承族长大位的人,自然不会鲁莽行事。无论长相还是品性,大公子都像极了我们大将军。再长几年,那简直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父子啊。”
“那二公子瞧着活泼顺眼,对待我们也是长着亲切相。上次从摊子前路过,还冲我笑呢。若是他当首领,守护长屏,必是野林诸神赐给我们的福气。”酒坛子满脸憧憬。“那乔择公子和夫人五官相像,虽然长得贵气却也从不亏待下人家奴,想必未来和林外联系都得辛苦三公子了。如今有这么几个出色的公子,阴城好日子还在后头呢。老驼子,你就趁早放了那没线风筝,再去螽斯门里多瞅瞅,没准还能再碰见个对眼的。”
“不是还有个私生子?”菜老头问。
“你们没听说吗?”酒坛子提醒道,“就是那个预言:私生子不祥,必霍乱博赫。”
“哼,那你没听说得七剑者得天下吗?”菜老头表示不屑,“不就是个十来岁的男娃,多双筷子而已。也不知道是碍了谁,要受这苦。”
往梁下挤,包打听点头道:“厨娘喜欢的孩子,品性定不会差。就算无机会成为我们的族长和首领,野林必定也有他施展的一亩地。”
“这可说不好,都是姓博赫的。只有两把椅子,将来怎么够三个人分啊?”菜老头甚是担心。
酒坛子一吸牙缝,立即回答:“这有何难?按规矩行事,长为族长,次为首领,古来如此。当年要不是因为老族长只有大将军这么一个儿子,怎么可能造成阴城危机。寻常人家里男孩不多,也是要被欺负的,何况博赫家族这么大一块肥肉呢?三公子四公子,自然是受兄长们照顾疼爱就好。”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当年要不是大将军身兼二职,能有我们的好日子吗?乔择公子要是当了族长,阴城定能过上更好的日子。”菜老头说出自己的想法。“怎么说,大将军总得给夫人吃颗定心丸,要不被窝里怎么齐心啊?”
“菜老头瞧不出你心思这么活,小心你婆娘酸得腐烂,赶你出家门。”酒坛子仰脸笑了起来。
“夫人若是称心如意,野林就该人心惶惶了。”包打听说。
四周一片漆黑,萤石无力,菜老头不得不点了夜灯,拨弄好灯芯后,道出打算:“乔择公子还是当族长好,既可以安抚夫人,又可以与冥度继续结好。”
“你把二公子放哪?”酒坛子问。“要不是二公子,能有十字街,能有我们的小摊子吗?何况大公子还健在,长幼有序,这是野林秩序。”
“没有大公子当靠山,二公子不可能折腾出十字街。”包打听说。
“大家都是男人,谁不疼先自己婆娘。再说那长屏苦得很,夫人就这么个儿子,如何舍得?大公子二公子,无论是谁去了长屏,鹤长老这脉还留有一个延续香火。如此,才是两全其美。若是只看性子,我倒是觉得大公子最适合去守长屏。”菜老头甚是坚持。
夜风急起,仿佛要将他们的衣服扒光,酒坛子一边抱住自己一边道出心中担忧:“要是有风吹草动,鹤长老真会置身事外?若问这阴城之内,谁能兴风作浪的,我看还得是鹤家。”
“真把自己当岳父挑女婿了,你们家女儿还在地上吃泥巴呢。”包打听笑话俩人。“大公子什么都好,就是不苟言笑,没讨得你们这些老丈人欢心。鹤老丧女已归隐山林,你还不可怜可怜他一老人。”
“扯了半天还是不知是哪的萝卜,烦得很哪。”菜老头直摇头。
“后天做个尾巴,不就什么都一清二楚了。”包打听说。
“尾随暗夜钢军!你真嫌命多啊?”酒坛子尖叫了起来。
“给个痛快话,你们去不去?”包打听问。
酒坛子和菜老头皆摇头,不约而同拒绝了这个不要命的建议。“我要是死了,我家婆娘岂不是便宜了别人。”菜老头解释。
“两个怂货。”包打听骂道。
就在这霎那间,巷子拐角的矮墙下闪过一人影,黑袍子迅速融入前方雾阵,吓得包打听立即抱住自己的脸。菜老头和酒坛子见状,眼珠子嗖嗖追了那人影远去。
“诶,那人是......”菜老头指着人影消失的方向,愣是挤不出名字。
“是啊,怪眼熟的。怎么就想不起来呢?”酒坛子也琢磨不出姓名,须臾之后,喊了起来。“啊,此人刚刚在我这买了坛老酒,竟猫在角落听耳朵。”
望着已无形的黑雾,“好像......好像是大公子。”包打听喃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