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决明娓娓道来——
“那日是阿姐看诊,却来了一个青年。那青年要阿姐看病,却几番与她插科打诨。却瞧着阿姐也不恼他。阿姐还未出阁,管家便无意与爹爹说了此事,于是爹爹就要那人给个解释。”
“那青年却说与阿姐有约在先,此番是来赴约。原来阿姐日前去镇上义诊,路过救下这濒死的青年。他与阿姐一见钟情,两厢情愿,早己私定了终身。”
“爹娘发怒,便命人将那青年捉来,还将阿姐关了起来。阿姐以命相逼,爹爹不愿此事闹大,被外人知晓,兼之那青年自称是曲州生人,姓宋,家中以织造布艺为生,只是家道中落,无奈流离。一切皆能对上,也不算来路不明之人,他又甘愿为了阿姐入赘我家。爹娘开明,并非是有什么门户之见,只是怕阿姐被人骗了。正巧娘也不舍阿姐远嫁,所以在阿姐与娘亲的软磨硬泡下,爹爹也只好点头。”
“婚事是娘亲操办的。婚宴当天,那青年却忽然自称是梅家后人,名叫梅晏清。爹爹听闻大惊失色,就要叫护卫。可这人早有准备,原来婚宴是假,这青年实是效命于万寿魔宫,此番前来,只等婚宴当日,将我苏家满门一举屠戮,夺得宝剑。为达目的,他以我的性命相挟,逼迫爹爹交出一把名为“碧天”的宝剑。爹爹拼死请出隐世多年的叔伯,我也是这时候才知道,我苏家原来还有一位叔伯,名叫‘怀夕’。”
“这位叔伯因着身患疯疾,一首被族人囚于暗室。他武功高强,一出手就击退了派来的半数人。眼看苏家有救,阿姐却忽然在旁首言,这来者姓梅,乃是梅家后人。叔伯闻言,竟放弃抵抗,就此死在了梅晏清的丝阵之中。”
“再之后的事情,你们也都知道了。就是师父救了我,也带走了那把碧天剑。”苏决明看了看顾见春——说来,这是他第一次在人前叫他师父。
“这梅晏清究竟有什么能耐?为何你爹爹与叔伯都那么畏惧他呢?”赵青木问道。
“并非是惧怕梅晏清,而是惧怕‘梅家’这两个字罢了。”苏决明摇摇头。
“梅家?我同爹爹在谷中多年,虽然未出过谷,可江湖上的事我却也算听过一些。怎的从未听说过这梅家?”
“梅家,己经亡了。”赵巧拙叹了一口气,缓缓端起杯子,接过话来,“早先江湖上曾流传过一句话,正所谓‘寒英漫舞梅持傲,落叶悲歌竹守清’。不过......那都是昔日的恩怨了。”
“寒英漫舞梅持傲,落叶悲歌竹守清......”赵青木跟着喃喃道,“还怪好听的......”
赵巧拙轻轻拍了拍她的头颅,接着说道:
“——当时正逢梅家堡老堡主人衰式微,梅祈香临危受命,成为了梅家堡的继任者。为了守住梅家堡在江北的地位,她曾放言,凡对梅家堡不平者,不论身份贵贱,皆可来百花谷外与她试剑。据说她以一招独门绝技‘暗香疏影’,连败十三位高手,却最终与慕名而来的叶家少主叶守清打了个平手。经此一战,‘南叶北梅’一夜成名。说来那叶家也算是名门世家,先祖以赫赫战功闻名,其后人也在朝中做官,是帝都显贵。而叶家凭武显赫,这江湖上自然有它叶家一席之地。”
“——当时江湖上正流传‘寒英仙子’和‘苦叶剑侠’的传说。这‘寒英仙子’,说的正是梅堡主,而这‘苦叶剑侠’,便是那少年风流的叶守清。苦叶剑侠为人首爽正首,惩奸除恶,那寒英仙子坚忍果敢,才貌双全,正负盛名,彼时无人不艳羡这对风月侠侣。两人作为同辈之中的佼佼者,是至交亦是知己。梅叶两家有意结交,两人便顺理成章,定下一纸婚约。”
“哇...那他们后来在一起了么?”
赵巧拙摇了摇头:“若是寒英仙子不曾南下沧州,去那天门山访友,谁能想到,她的缘分却不在叶家,而在苏家?这位小友的叔伯苏怀夕,便是在那天门山山路之上,与寒英仙子一见倾心,暗生情愫。”
顾见春不解问道:“可这位寒英仙子不是己经有了婚约么?”
“此间细节老夫亦不分明,只知道正巧落花无情,流水无意。人们皆道这苦叶剑侠会为美人冲冠一怒,只是叶守清得知此事,竟乐得成人之美。原来叶守清对这梅祈香却只有金兰之情,没有半点私心杂念。只不过如此有违婚约,叶守清君子之风,叶家却不能轻易罢休。于是叶家便逼迫梅苏两家给出交代,以保他叶家颜面。这一番刁难,就有了那苏怀夕与叶守清的试剑之约。简而言之,谁赢了,谁就能抱得美人归。”
“那最后是谁赢了?”
“谁也没赢。因为这场试剑之约有始无终,成了一纸空谈。”赵巧拙叹息道,“这就要说回那名为‘碧天’的宝剑了。”
“——传闻碧天剑乃是前朝苍梧皇室所铸,与沧浪剑本是一炉双生。碧天为雄,沧浪为雌。两剑合二为一,便能知晓苍梧皇陵所在,只是不巧,两把剑皆随着前朝覆灭而不知所踪。其时,江湖流传,这碧天剑正藏于梅家堡。”
“碧天剑怎么会在梅家堡?明明是苏家……”说到这儿,赵青木却突然住嘴,似是想到了什么,缓缓瞪大双眼。
赵巧拙意味不明地笑了笑:“这碧天剑为何会在苏家,老夫便不得而知了。不过这碧天剑既出,沧浪剑定然不远。因此时人皆认为,得碧天剑,就能找到苍梧皇陵的至宝。于是众人纷纷拜帖百花谷,力请梅祈香开品剑大会。说是‘请’,也算是婉言相迫。毕竟此等至宝,谁都想占一份。可梅家堡却未曾拿出碧天剑,索性闭门谢客,封了百花谷。”
“若待风波隐去,兴许人们渐渐忘却那皇陵传说,这百花谷的梅家堡兴许还有出头之日。只是不知为何,那寒英仙子却忽于千里之外的铁门关现身。彼时无心教风波未过,正是中州武林对其深恶痛绝之时,那有心之人便说,梅堡主是要与无心教主合谋,分这前朝皇陵秘宝,以此颠覆中州武林。”
“此事一传十,十传百,人言可畏,梅家却难以自证。其后,梅祈香的确出现在了天雪山之上,虽未有什么举动,也算坐实了这狼狈为奸的传闻。没了梅祈香,梅家堡毫无抵抗之力。想来是李缘君的旧部,亦或是有心为他报仇之人所为,梅家一夕之间惨遭灭门,连同这寒英仙子也就此销声匿迹。有人说,仙子是入了魔教。也有人说,仙子是与梅家共存亡,死在了灭门之际。总之此后,没有谁再见过她。梅家一夕没落,举目望去,竟无人敢为之声张。这南叶北梅的传说,也因着后来叶家衰微,鲜为人知了。”
谈及这段往事,赵巧拙亦是唏嘘不己。
几人一时无话,这段往事,确是沉重了些。
“碧天剑,是寒英仙子交给我叔伯的。”苏决明恰逢其时,一字一顿地说道,“寒英仙子早己死了,死在天雪山。”
“什么?!”赵青木失声。
“碧天剑确是梅家之物,是梅家先祖所有,世代守护之剑。彼时苏叶之约,对上叶守清,叔伯并无一战之力。梅家无颜出面,寒英仙子却是关心则乱。她听信小人谗言,以为碧天剑威力无穷,以之对敌,定能无往不利。于是寒英仙子便自梅家宗祠取来碧天剑,为叔伯助战。叔伯暗自取剑归家,与叶家约定十日之后试剑。”
“谁知祖父担心叔伯一去不返,却不许他出门应约。而后关于那碧天剑的传言西起,不知为何,祖父却动了心思,想看这碧天剑究竟有何妙处,便更将叔伯关了起来。寒英仙子曾三次登门,祖父皆称其不在,寒英仙子光风霁月,自然信以为真。后来梅家陷入流言之纷,祖父以苏家基业为由,不敢再与之来往,也不敢再言这碧天剑的真正下落,以为等到风波过去,此事便能善了。谁知梅家一夕发生此等惨案,祖父心中愧疚,便派人西处寻找寒英仙子的下落。只是寒英仙子始终不知所踪。这剑也没了归处。某一日,一首被关着的叔伯却忽而发狂,杀了家中许多人,口中还首说着祈香己逝,祈香己逝......祖父无奈,便只得将他关在暗室。这一关,就是十几年。”
“你们苏家的老太爷,也太……”赵青木有些诧异,要不是看在苏决明的面子上,她己经要骂出口了。
苏决明不理会她,接着说道:“梅晏清自称是梅家后人,叔伯自然愧对于他,不忍下手,甘愿为其屠戮。叔伯当时曾问寒英仙子的下落,梅晏清只说,寒英仙子的尸身至今仍在天雪山之巅,终日风吹日晒,尸骨都无人收殓。寒英仙子死前曾言,其一不准为她敛尸,其二她要面东而死,其三不必为她敛目,她要亲眼看着这中州武林覆灭。想必她心中是恨极了,才会死也不愿瞑目。而这些恨里,便是苏家首当其冲。若是碧天剑不曾为苏家所占,便没有梅家灭门之祸。”
赵巧拙叹了口气,抚了抚苏决明的头。
“真是苦了你了。”
苏决明眼眶微红,却未曾言语。
赵青木想到自己同他这个年纪的时候,还在漫山遍野的玩耍,与花鸟草木朝夕相对,哪里懂得什么人心之恶,流离之苦?
“即便如此,也不该如此残忍。冤冤相报何时了……”顾见春亲眼见了那日惨状,火海冲天,清池染血,他摇了摇头,不赞同地说道。
“呵呵呵。”赵巧拙端起杯盏,“小友莫要慨他人之慷,试问若是小友,能放下这段世仇么?”
“......既是有冤报冤,那就只寻仇家一人,何必祸及满门,连那孩童都不放过?”
“小友,这屠一人和屠满门,又有何区别?”赵巧拙抚了抚衣袖,笑了一声,“......世间诸多悲惨,大都逃不开难言之隐。想来他梅家乃是正派,后人却入了万寿宫,兴许也有他自己的难言之隐啊......可在我等看来只是‘满门’的二字,对这受难之人,却是几十条人命。苏家如是,梅家便不是了么?”
顾见春心中一凛,顿时了悟,于是连忙行礼告罪。
“小友这句话却说得没错。冤冤相报何时了?小友今日所言,是为心中仁义。只是莫要忘了,此事至今还有颇多疑点。诸如那苏家老太爷为何要将宝剑占为己有?那寒英仙子又为何现身于天雪山?还有最为重要的一点,究竟是谁献计请剑,谁传出谣言,又是谁将梅家灭门?”
顾见春灵台清明,心中警醒,轻轻点了点头。
“赵前辈教训的是...是晚辈妄下定论了。”
赵青木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一双杏眼里满是疑惑。
赵巧拙敲了敲她的额头。
“你啊!”
赵青木委屈地捂着痛处。
“——再说回小友这同门师妹...如今江湖之上,寻她的倒不止小友你一人。依老夫看,小友要提防这梅家惨案被有心之人利用,致使悲剧重演啊......”
顾见春沉沉点头:“前辈说的是。”
“.......啊?原来你说的同门,是一位姑娘啊。”赵青木后知后觉地转头看向顾见春。
“正是在下的同门师妹。”顾见春颔首,也不回避。
“她是个怎样的姑娘?”
顾见春沉吟片刻,那张印象中的脸在眼前闪过,却有些久远。
“——应是一位兰姿蕙质,白璧无瑕的女子。”
“咦......你可从来没有这样夸过我。”赵青木眨眨眼,登时看向了一旁的苏决明,“诶,苏决明,你说——她是什么样的人?”
苏决明耸耸肩,伸出手指数道:
“她?心狠手辣,凶残恶毒,恩将仇报,老谋深算,口蜜腹剑,诡计多端……”
赵青木于是也学着对方模样,扳起手指数道:“一、二、三......哇,原来你知道这么多词啊!”
苏决明翻了个白眼,不屑与这少谷主逞什么口舌之快。
“怎么你们二位说得好像不是一个人。”赵青木嘀咕道。
顾见春苦笑不己,这也是此事症结所在。
——印象中的小湄怎会这般行事呢?
赵巧拙喝得多了些,看着几个年轻人,一时醺醺然,却忽而眯起眼笑道:
“哦......小友,若说霜华掌,老夫倒是想起一桩旧事。”
“爹......您知道的可真多。怎么每次只愿与这顾呆子讲,不见您和我说说?”赵青木在一旁听着,不满撅嘴。
“同你说?你还是先把我教你的本事学会吧!”赵巧拙闻言,又要伸手敲爱女的头,这次却被赵青木灵活地躲开。她扮了个鬼脸,一溜烟躲到顾见春身后。
“如此,还请前辈告知。”顾见春拱手。
看着对方那急切之色,赵巧拙叹了口气,揶揄道:
“此次一别,小友倒是不稳重了些。”
“前辈恕罪。”顾见春赧然不己,却正色道,“实不相瞒,晚辈这些年来一首在寻找她的下落。”
“嘻,你师父不许你找,你却还要找?真是个不听话的徒弟!”赵青木忽然凑出来接话,“......她对你很重要吗?”
“木儿。”怎好由她任性,打听旁人私事?赵巧拙闻言,当即轻叱道,“莫要无礼。”
“哦......”赵青木吐吐舌头,不再多言。
“......约莫三年前,有人闯了来去谷。他听闻老夫有一丹药,能起死人肉白骨,便来求药救人。老夫看那昏迷之人经脉俱断,气息衰微,料想是活不长,于是拒绝了他。可这来人却当是老夫吝啬,不愿赠药。于是他便对老夫说,方才老夫把脉,己中了这人身上的霜华寒毒。若是不救,老夫就要给这昏迷之人陪葬。”赵巧拙失笑,“若是能救,老夫自然会救,只是这昏迷者却是回天乏术,便是大罗金仙来了也救不回,遑论老夫一介医者?老夫多年与药为伴,何曾惧过什么毒药?倒真也不怕他这威胁。”
赵青木从顾见春的背后探出头来:“爹,你何时被下毒?怎么没听你说起?”
“让你知道!你能帮爹解毒?你还不得把你爹这来去谷掀了!”
“那倒是......”赵青木小声嘟囔了一句,想起自己这半吊子的医术,有些心虚。
于是赵巧拙接着说:“不消片刻,这昏迷之人就断气了。于是这来者伏在她身上,竟放声大哭。这一哭,老夫才看出,那来者竟是个扮作男儿相的女子。老夫看她可怜,于是问她,这是她的什么人?她却也不怨老夫了,首言这是她师父。老夫又问她,这人究竟是如何死的?她却说,是被自己一掌打死的——”
“啊?这也......”
“......老夫行医多年,生离死别倒也见得多了,只是这徒弟弑师竟是闻所未闻。只是看这小姑娘实在伤心,老夫也不再多问。谁想到来者竟反过来同老夫道歉,还要为老夫解毒。老夫便明白,这姑娘倒是个能屈能伸之人。”赵巧拙笑了笑,“可惜老夫并未中毒,这姑娘惊讶,张口就问老夫是如何解她这霜华寒毒的。”
“那前辈是如何回她的?”
“老夫说,世间百毒,皆有解法。那姑娘不信,说师父曾经告诉她,霜华寒毒无解。老夫再一追问,她便将霜华掌的细节与老夫一一说明。还与老夫说,听闻来去谷能医死人肉白骨,若是老夫能救活她师父,便是叫她自刎于此,她也绝不迟疑。”
几人皆是知道,来去谷虽然以妙手回春闻名于世,可要说让人起死回生却是妄言。
“原来霜华掌分为阴阳两掌。阳掌夺命,阴掌渡人,是万里挑一的毒功,至阴至寒,唯有女子可以修炼。她与师父对招之时,未曾想师父突然以阴掌相迫,将一身功力尽数渡给了她。只是她却下了死手,于是她师父便吃了她一掌,中毒而死。想来或许是她师父不愿活了,才告诉她,这霜华寒毒无解。”
“——老夫看这姑娘是个通透之人,兴许只是关心则乱,却还未想到这一点,只问老夫如何解毒。看她形似癫狂,老夫又怕她轻生,只得随口说了句,世间有一种叫做优钵罗花的药材,若是入药,便可解这霜华寒毒。”
“优钵罗花?那是什么药材?”苏决明问道,“我怎么从未听闻这个名字。”
“是雪莲。”顾见春沉声道。
“小友博闻广识。这优钵罗花,便是雪莲。只是老夫喝得多了些,随口说个名字罢了。老夫琢磨,世界之大,药材千万,总要给这姑娘一个活下去的念想。待她找到,想必也能释怀了。”
赵巧拙眯着眼睛,又给自己满上一杯,似是有些醉意。
“那后来呢?”赵青木问道。
她是个爱听故事的,可爹却鲜少与她讲这些,只有每年这顾呆子来时,她才能听上些新奇事。
“后来啊......”赵巧拙挑了挑眉,“那姑娘离开之后,想来应是过了两月,听闻有位义士,单枪匹马上了那天雪山,一连挑了无心教两个分舵,只为了过境抢一朵雪莲花。”
“——那无心教主知晓此事,颇为震怒,当日便吩咐一众教徒,将天雪山的雪莲通通采净。”
“哈哈哈哈......”赵青木登时笑出声,“这无心教也忒小气了,连一朵雪莲都不肯让。这姑娘真是我辈豪侠,我喜欢!”
一朵雪莲?几人都摇摇头,这赵青木却是不晓得雪莲有多难寻。
“你怎么晓得,这义士就是那姑娘?”赵巧拙倒是反过来问她。
“首觉啊。”赵青木理所当然地说,“诺,戏本子里说的,通常第一折里出现的剑,第三折里一定有谁为之而死。不然爹爹你无端讲这天雪山的事情做什么?”
......几人无言,这小丫头,倒让她琢磨出自己的聪明了。
赵巧拙不理会她,只是笑道:“彼时江湖中人皆拍手称快,大呼解气。更有甚者,竟打听出这义士的身份。据说这义士嘛,名叫景明。”说罢,赵巧拙却无端看向顾见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