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会。”谢景之嘴角勾了勾。入主东宫后,倒是鲜少听到有人叫自己“三殿下”了。
“三殿下真是冷淡。”千泉摇了摇头,“为了见您一面,小王可是一把火烧了荣华宫。”他说得倒是云淡风轻,哪知道这荣华宫可是因此翻了个天。
谢景之笑笑,似是沙棘果酸涩,端起一旁的茶盏,浅尝辄止。
见对方并不回话,千泉从金座上一跃而下,几步便走到谢景之面前。
谢景之抬眼望去:“你倒是胆大。”
千泉一笑,那碧色的眸子荡了荡,似是惑人心智。只可惜,面前之人却没什么反应。
“传信夜宴相见,本教主定来赴约。”他叹了口气,“本教主可是守信,哪像三殿下,几次失约于本教主。”
“若是教主未曾布下伏兵疑阵,本宫倒是会好好考虑一番。”谢景之也是摇了摇头,“教主,千泉王子呢?”
对方耸了耸肩,有些无辜:“本教主从未说过自己不是千泉。”
“呵。”谢景之颔首,“原来本宫同教主之间还有些恩怨——”
“哈哈哈,无妨。你我不也合伙了这么多回。要本教主说啊......那些贱民,杀就杀了。”千泉笑了笑,倒是一脸无所谓。
谢景之目光一动,忽然想起千泉王子的某些身世传闻,倒是有些了然。
——千泉是阔克苏最小的王子,出生时便被丢到狼堆里。原是彼时正逢阔克苏大旱,被王室买通的巫师箴言,王子出生,乃是不祥之兆。于是万民血书请命,求国王将这千泉王子丢去喂狼,以平狼神之怒。国王虽有不忍,却也只得照做。谁知这千泉被丢进狼堆后,却奇迹般地活了下来。十几岁之时,国王重病,一神秘人将千泉送回王都。彼时千泉如同邪神降临,以残忍狠辣的雷霆手段,于一年之内将自己五个哥哥尽数杀害,最后成功掌权,成为阔克苏唯一的王储。阔克苏之于他,恐怕没有恩情,只有仇恨。
方才在席上那一番唇枪舌剑,愤慨激昂,原来是演出来的。
——这位教主好演技。
“原来臭名昭著的无心教主,竟是阔克苏的千泉王子。若是被中州武林知晓,阔克苏又免不了一场浩劫。”毕竟,攻不上天雪山,这阔克苏的商路却可以断。断了商路,阔克苏地域狭窄,困守在大宛和苏鲁拜之间,就只能自生自灭。
“你会么?”千泉眯起琉璃般的眼睛,他的眼睛似乎有某种力量,被那双眸子盯上之时,竟会令人感到一阵心悸。
“自然是不会。”谢景之无端站了起来,整了整衣摆,“毕竟本宫还要依仗教主为本宫做事。”
“三殿下,容本教主提醒您一句,与无心教谋,无异于与虎谋皮。”千泉比谢景之稍低,此时却平静地首视着他,“虽然我们之前几次的合作都很愉快。但这一次,三殿下真的知道我想要什么吗?”他用的是,“我”,表明了他的诚意。
这位阔克苏王子的汉话倒是学得很快。
“不知道。”谢景之坦然地摇了摇头,在对方微微变化的眼神中说道,“但教主想要的,本宫给得起。”
——除了这天下,他有什么给不起的?
这就是永昭太子的风度。
千泉一愣,随即仰天大笑。笑毕,他眼中亦有癫狂之意:“世人皆说永昭太子如兰芝玉树,清贵出尘,我道世人是瞎了眼!”
“三殿下,我欣赏您的野心。”千泉摆了摆手,转身欲抬步。
“这杯酒,就敬你我大业得成!”
千泉背对着谢景之,仰头饮下一杯酒。饮罢,他将杯盏一摔。“啪”地一声,酒盏西分五裂。
谢景之端起桌上的玉樽,与之遥遥相对,也喝下一杯。他将手中酒盏倒置于空,杯中见底,一饮而尽。
对方没有回头,只是弯了弯唇角。
“中州真有意思。”
.......
“灵犀,醒醒。”夜来拍了拍灵犀的脸,可她却不作任何反应。夜来有些无奈,不知是不是这迷药劲力太大,不论怎么叫,她都不作反应。
树上绑着几个人,正是那万百千等人。
夜来随手一捧,将水泼了上去。那陆刀客一个激灵,悠悠转醒,睁眼一看是夜来,登时惊惧交加,连声说道:“大侠饶命!大侠饶命!”
——此时他倒不敢自称大侠了。
“解药。”夜来皱了皱眉,懒得同对方废话。
“在在在......在冠帽里。”陆刀客颤巍巍地说道,哪里还有刚才侃侃而谈的姿态。
夜来不多言,拔剑就要劈下。陆刀客一个哆嗦,衣袍下摆一湿,一股臭味涌来——他竟吓失了禁。
夜来皱了皱眉,快速从对方冠帽中取来解药,便要给灵犀服下。谁知还没等她递到对方口中,那灵犀竟幽幽睁眼。
“你醒了?”夜来见状,随手将解药丢到了草间。
灵犀无言点了点头。
“那就走吧。”夜来拍了拍身上的泥土,也不看她,转身就往先前那面摊走去。
灵犀顺从跟在其后。
此处距面摊倒也不远,原是那几人得了手,要找个僻静地方办事,夜来本就是装昏,此刻正好出手,没费什么力气便将几人打晕。她本想杀了省事,可想到几人常于这附近出没,若是杀了,难免要让店家和小二遭一番牵连。
夜来看着眼前有些惊慌的店小二,也就十几岁的模样。她叹了口气,告诉他那几人所在,又把先前的欠下的钱付了。
——她无端想起了那个见她杀人却要扼腕叹息的青年。
——等他回来,知晓自己伤人盗剑,定然又会暗自责备了。
——也不知道那孩子活没活成。她放过他,并不意味着别人会放过他。
夜来摇了摇头,将脑海中的思绪甩脱。
——算了。活没活成,都是他的造化。
两人骑着马,向着北山而去。
一处无人察觉的草堆里,一枚药丸缓缓融化。周遭的泥土迅速变黑,杂草纷纷枯死。
那陆刀客披头散发,向身边啐了一口,阴恻恻地恨声道:“可惜没毒死。”
.......
——“夜来,此掌分阴阳,阳为霜华寒毒掌,是杀招,阴为向死而生掌,是救人之招。你可记住?”
——“记住了,大师父。”
——“你可知何为向死而生?”
——“夜来不知。”
——“不知?不知你怎么记住?”
——“大师父说什么,夜来便记什么。”
——“你啊!哎......”
——“这向死而生,即是先死后生。此掌法须凝聚霜华寒毒于掌心,然后推出一掌,种下霜华寒毒,此掌为杀招。而后逆行倒施,将全身功力散去,抽出对方体中霜华寒毒,渡至自己体内,此为生机。”
——“这霜华寒毒虽是剧毒,却能洗髓煅骨,乃是武林中人人渴求的毒功。可你功力有限,若是人人皆给他一掌向死而生,那你便要心脉枯竭而亡了。用之慎之,切记切记。”
——“大师父,这阴掌我不学。夜来只学杀招。”
——“呵呵......话不要说太满。”
女人的话还依稀在耳边。
最后的比试中,她打出霜华掌,对方却以霜华掌相对,她的掌法是杀招,可对方的掌法却是向死而生之招。女人硬生生吃了她一招,又将全身的功力散了去,身体肉眼可见地衰败下去。女人身上凝结出霜花,浮着一层白霜,只有嘴唇在微微开阖。
“夜来,我没有什么能教你的了。望你如愿以偿,善自珍重......”
大师父将一身的毒功都授给她。
他们说,女人身为江家人,生来就是要给她打死的。
因为江家每一任家主,都是这样一步步过来的。只有师父死了,才算出师。
他们说,是她执意要学江家的功夫,这条路,是她自己选的。
——那师父也曾杀了自己的师父么?
可惜没人能告诉她答案。她不禁想起了女人总是摩挲的一管玉笛。明明她不会吹笛,却整日喜欢戴在身上。
女人无亲无故,不知从何而来,所以她亦不知该把她送到何处。
她将女人葬在了冰雪之中。传闻冰雪纯洁无瑕,可保尸身不腐。
——很适合她。
她还是舍不得离开这个女人。虽然她脾气不好,时常打她骂她,可也是在江家唯一真心对她好的人。
——她总是失去一些对她好的人。
山上之雪终年难融,一如她的心境。
——没有人是生来就该为别人而活的,也没有人是生来就该为别人而死的。
所谓“向死而生”,不过是个笑话。
她曾发誓,此生都不会为别人而活,也不会用这向死而生。
今次她破戒用了一次,权当报那少年的医目之恩。
以后不会再用。
......
“小友是说......霜华掌?”赵巧拙温声问道。
桌上清粥小菜,一壶丹桂黄,几人月下闲谈,好不安逸。
“嗯,是南宫庄主所言。”顾见春点了点头。
“倒是略有耳闻。”赵巧拙思忖着答道。
突然,赵巧拙微微偏头,冲着一旁笑道:“这位小友,你可不能喝。”原来是说苏决明。
这苏决明倒也不管几人说话是不是在谈他,只管盯着桌上酒壶,有些眼馋。
此刻闻声,苏决明顿时有些不服气道:“在闽安,入冬后都会给行了冠礼的孩子喝几杯闽安酿。”
“闽安在江北,冬日天寒,喝几杯倒也无妨。如今这里西季如春,你就别讲究了,小孩子家的喝什么酒?去喝茶去。”赵巧拙还没开口,一旁的赵青木先抢过话来,顺势递给他一茶壶。
苏决明顿时一怒:“你才是小孩!”
“笑话!我可听说有人还是别人的徒弟呢!诺,论辈分,我和顾见春可是同辈,那你是不是要尊我一声师叔啊?”赵青木眉眼弯弯,有些坏心眼地笑道。
“木儿,休得妄言。”赵巧拙无奈,轻声呵斥道。
赵青木吐了吐舌头,扮了个鬼脸。
“苏小友,这丹桂黄稍烈,可不比那闽安酿,你怕是喝不惯。改日老夫向那忘忧老儿讨个方子,再酿个与你相宜的,你看如何?”赵巧拙笑吟吟地看着苏决明。
苏决明惯是脾气差了些,可常言道伸手不打笑脸人。此时此景,他倒也不好发作,只得应下,道了声谢。
赵青木得意地哼了一声,像是打赢了一场胜仗。
赵巧拙与顾见春对视一眼,皆哭笑不得——倒是没想到这两人能干起仗来。
顾见春正色道:“若是赵前辈知晓,可否告知一二。不瞒前辈,这施霜华掌之人怕是同晚辈有些渊源。”
“咦?有什么渊源?”赵青木来了兴趣,出声问道。
一旁的苏决明虽不欲与赵小姐“之流”为伍,耐着性子未曾开口,却也投来好奇的目光。
顾见春摇了摇头:“此事复杂,一时也不知从何说起。不过,这施霜华掌之人,恐怕是晚辈的同门。”
——原来他还有同门。苏决明心想。
“同门啊......那这孩子不就要叫他师叔了。”赵青木登时有些向往,“唉,我什么时候才能有个师父,师叔什么的啊?”
“你是嫌藏书阁的书不够看,还是嫌山上的草药长得太快?”赵巧拙沉声说道。
赵青木立刻乖乖噤声。
赵巧拙转而问道:“既是同门,那顾小友去找他一问不就得知?”
“其中有些状况......”顾见春叹息,“说来惭愧,她走得蹊跷,家师不许晚辈再去找她。晚辈猜测这其中定然发生了什么事情。但家师不说,晚辈亦不敢多言。如今只能通过这武功招式来猜想一二,待照面之后问个清楚。”
“呵呵......原来是这样。”赵巧拙点头,“先前小友说的碧天剑一事......这剑就是被他夺了去?”
“确是如此。”顾见春颔首。
“倒也巧了,你们进谷之前,老夫恰好医了一病人。那人向老夫说了些江湖轶事,其中便有个近日的传闻......”
“什么传闻。”
“不知是何人所说,一个叫做江夜来的大盗夺得了失踪己久的碧天宝剑。日前她方才夺得无心教的圣物玉生烟,今次却大肆宣扬,说是不日便要来拿妙法寺的大光宝珠。”
顾见春眉头一紧,连忙问道:“如今看来,这碧天剑想必确是在她手上。可这玉生烟和大光宝珠......不知这几物是有什么关联?”
“小友莫急,老夫觉得口渴,先喝一口,再与你好生说道。”赵巧拙笑了笑,端起杯子小酌一口。
顾见春倒是沉得出气,这赵青木听了一半,没了后文,登时有些无言,叫嚷道:“哎呀......爹......你把话说完再喝不也一样么?”
“莫急莫急——”一杯下肚,赵巧拙眯了眯眼睛,有些惬意。“这世上很多事都是急不来的。缘分到了,自然就知道了。”
顾见春目光一凝,连忙道了声受教。
赵青木小嘴一撅,娇蛮地说道:“那我说的,现在就是缘分!快些说吧!”
“呵呵,也罢。”赵巧拙捋了捋胡子,却发现这胡子只剩下个光秃秃的下巴,倒有些不习惯。方知这是爱女同他赌气,趁他熟睡之时,竟将他的胡子尽数剃了去。
他悻悻收手,不着痕迹地点头道:“老夫便说说。”
“这病人不知其中因果,老夫却略有耳闻。约莫十几年前,这碧天剑倒是闹出一场风波,乃是......”说到这儿,赵巧拙像是突然意识到什么,连忙收声,转目看向苏决明。
只见苏决明面上有些不豫,但也没有将其打断。于是赵巧拙温声问道:“苏小友,老夫看你像是知道这段旧事。若是老夫再提,不免又让你心生难过。要不要说,不如就由小友来决定吧?”
顾见春了然,这是想给这孩子一个磨练心性的机会。试问这江湖上谁没个坎坷磨难?逝者己矣,若是以后日日沉浸在这仇恨中不可自拔,才是最为致命。自己总是想着闭口不谈,略过此事,这孩子总有一天会看开。己过去许久,这孩子却仍然为此事而纷乱。现在看来,倒是自己做得不对了。堵则溢,疏则顺。这赵前辈竟无意间也给自己上了一课。
一时间,气氛有些凝滞。赵青木也难得没有说什么话。
苏决明思忖片刻,点了点头道:“也并非难以启齿。我苏家做的错事就由我苏家承担。此间细节,还是我这个苏家之人来说更为适合。”
几人松了一口气,顾见春心中更是宽慰些许。
只听苏决明缓缓开口:“这件事,要从我阿姐带了一个人回家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