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妥。”未等顾见春反对,林穆远先是摇了摇头说道,“我林穆远堂堂男子汉,怎能让你一个弱女子独自涉险?你眼睛不好,又手无...无什么来着?对,无缚鸡之力!若他们为难你,你又如何能脱身?”
手无缚鸡之力?顾见春失笑,想到了那夜她一击将那人打昏过去,她可不像是柔弱女子。
不过一人前去,也确实冒险了些。
“林少爷不必担心,夜来自有办法。”夜来面色淡然,不疾不徐地回道,“当务之急,是速速去信,好让援手早日赶到。”
“可是......”林穆远还要说什么,只听夜来突然说道:“林少爷,你来。”
林穆远愣了一愣,连忙走过去。只见夜来附在林穆远耳畔,像是低声说了些什么。
随即林穆远一脸恍然大悟,连忙有模有样地作揖道:“难怪姑娘机敏果决,行事作风不输男儿,原来是……”夜来手中剑鞘突然点在他手上,林穆远连忙噤声,又是一拜。
“那就先谢过姑娘了。”他一边说着,面上却喜不自胜,似乎还带些羞赧。
顾见春了然——这是知道这夜来姑娘的身份了......不知为何,他心中倒是松了口气。
夜来颔首,不再多言。
“姑娘放心,这雨入夜就停。到时候我招来信隼,便可传信。”
林穆远看了看天色。正是风驱急雨,云压清雷。
苏决明在一旁听着,突然开口道:“你这报风报雨的本事倒是妙极。”
——他向来对什么谋划算计提不起兴趣。几人交谈的这一会儿,他都看完了半本医书。只是毕竟心神两用,看书却没能入心。
“那是自然,黛州靠海,常年多雨水。若是看不准天气,淋坏了货物,可是要砸了饭碗的。”提到这个,这位林少爷得意洋洋,竟又有滔滔不绝之势。
“......”
顾见春默然掏出些干粮——
好在他也猜到这位少爷本也没打算管他们饭食,提前备了些干粮。苏决明见了,也觉腹中空空,便不客气地拿走一块饼。谁知一旁的林穆远看见,也主动凑过来,丝毫没有主客之分,三人大大咧咧地并膝而坐,在火边温着饼,倒显得远处夜来孤身孑立。
林穆远看见她一个人坐在暗处,便开口相邀道:“夜来姑娘,黛州虽然温暖,可别小瞧这雨气,过来一同烤烤火,吃点东西吧?”
夜来浅笑,摇了摇头:“不必了。”
林穆远听了,想到对方一介女流,又是那等身份,恐怕还是多有避讳,遂也不敢强求。
半晌,又听那夜来问道:
“林少爷,我眼睛不大好,你可知这庙里...供的是哪尊神祇?”
林穆远向来大大咧咧,文墨不通,哪管得这些?自然是噎了半晌,也没能答上来。他求助似的看了看一旁两人,只听顾见春解围道:“观其身上之衣如千叶,想来是叶衣菩萨,却不知为何,在这庙里受了冷落。”
“哦!这个啊......”林穆远如蒙大赦,这他倒是知道,遂接话道,“我听我爹说过,前朝灭亡后,黛州便少有拜佛之人了。黛州百姓以渔业为生,大多拜海神娘娘,以求风调雨顺,海运安平。”
林穆远走到那菩萨像面前,示好般地伸手替神像拂去身上枯枝灰尘,了然道:“原来这是叶衣菩萨......小时候与同窗逃学,我们经常来这里。却一首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庙,供的哪尊神......”
他看着这熟悉又陌生的神像,喃喃道:
“叶衣菩萨...我长这么大倒是第一次听说。”
苏决明在一旁暗自腹诽——原来这大少爷也读过书,上过学堂......
“相传叶衣菩萨披千叶衣,实为八万西千功德衣。这位菩萨本是兴盛于一个叫作天竺之所,倒不知这万里之外的黛州竟也有一座寺庙供奉……”顾见春看着那倒下的神像,心中却有些唏嘘。
菩萨神性犹然,凛凛自若。只是又因神像倒落,叫人无端看出几分嘲弄之意。
顾见春向来不信这些,只是不免感叹——
世人熙来攘往,所供神明也是亦然......
“听爹说,在黛州还不叫黛州的时候,有位落魄书生要在此避雨。夜深入梦之时,他忽然梦到菩萨指点,于是他赶紧收拾行囊离开了这里。他刚走,这里便连下了足足一个月的雨,龙王发怒,硬生生将整个黛州都淹了。据说当时活下来的呀,不过十之一二......”
“看来这黛州当真多雨水。”顾见春闻言,望了望外面那瓢泼大雨,轻声说道。
苏决明抱了抱肩,心中腹诽——破庙残败,火光孤黯,风急雨骤,骇人传说,倒真是应景。
“后来呢?”
一旁的夜来看似淡漠,却在这静默之时蓦然开口问道。
顾见春看了她一眼,若有所思。
“后来?”林穆远一愣,因着他亦是听父亲提了一嘴,若说后来,就是有所考证,也绝非他林穆远之学识能涉猎得到的......
“兴许后来那人想起了此事,便回来专门修了个庙,来供奉这位菩萨吧?”顾见春看出林穆远面露难色,便适时开口替他解围。
哪知顾见春话音方落,这位夜来姑娘竟在神像之前径自跪下——
只见她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
原来这位夜来姑娘还是个虔诚信徒?
“信女业障蒙心,愿以此身,堕无间地狱,赎却罪业......”
“......只求您度化那往生之人,让他来世能得善果——”
话毕,夜来恭恭敬敬地伏下身,冲着那神像磕了三个头。
几人见过求神拜佛的,可哪见过如此发愿咒自己的,故此俱是一愣。
“夜来姑娘,你……”
林穆远离得最近,刚想开口,却像是看到了什么晶莹之物。他兀自张了张嘴,没敢问下去。
“倒让几位见笑了。”夜来起身,按了按脸颊,淡然说道。林穆远再看过去时,她面上己经恢复如初。
“不知哪位可为夜来代笔?”她问道。
“我学问不好,向来不怎么会写字,更别提写信了……”林穆远有些无奈地笑笑,一副爱莫能助的表情。
顾见春说道:“我来吧。”
众人这才发觉,顾见春虽然在说话,那双眼睛却首愣愣地盯着对方。似乎从刚才开始,他就一首注视着她——只是对方双眼无神,倒是没有察觉。
林穆远暗自戳了戳苏决明,低声问道:“他二人是怎么回事?”
苏决明耸耸肩,“不知。”
苏决明对这活泼跳脱的林少爷倒是没什么好感,也不愿与他多言,像个小大人似的背过手,便接着读自己的医书,只是一面看着书,那双耳朵却也暗自竖了起来。
只听顾见春听了夜来叙述,便下笔写信。
这信倒是寻常家书,没有什么可圈可点之处。
顾见春一边运笔,一边问道:“夜来姑娘可是想好了应对之策?”
夜来点头道:“我自有办法让他相信,我是问剑山庄派来的人。”
“单是相信还不够,万寿宫可不止想吞下这南方势力,对问剑山庄何尝不是虎视眈眈?”顾见春脸上凝重。
“问剑山庄,他们怕是还吞不下。”她笑了笑,“顾少侠今天好像格外关照夜来?”
哪知她似是随口问了一句,却把对方问得有些失语。
也问出了一旁两位看客的心声。
顾见春摇头道:“非也,只是有些介怀。分明是我二人送姑娘来此避险,却要依靠姑娘来解这燃眉之急。”
“无妨。如何都是问剑山庄派人,我与他们,倒也无甚差别。”夜来随意说道。
顾见春笔下一顿。
他突然知道了症结所在——
从一开始,她的目的就不是回问剑山庄,而是黛城,镇南镖局!只是中途出了些纰漏......也许她也没能料到,万寿宫的速度会这么快。她只得将计就计,先助林家平了这场风波。否则她为何一首坚持要在黛城写信,再送往问剑山庄?恐怕无论写的是什么,问剑山庄只要得了信,便知她少庄主己到黛城,继续下一步动作。
再一细想,只怕这问剑山庄也并非安分之辈,确有问鼎中州之心……
“顾少侠,写好了吗?”夜来突然侧耳问道。
顾见春看着对方的眼睛,虽然无神,却倒映着木柴上燃烧的火焰。
“夜来姑娘,你的眼睛...还是看不见吗?”
“是啊。”夜来在火光中微笑,“看不见。”
她那瞳孔如同层云笼罩,让顾见春看不清其中之意。
屋外一道闪电突然划过,将昏暗的寺庙照得通亮。
少女脸庞洁白如雪,一双柳叶眸平淡无波。
随后雷声滚滚,于窗外炸开,亦于他心底炸开,再不停歇。
“你......”
下一刻,顾见春一把握住面前女子的皓腕,神色复杂。
夜来一惊,就要挣开。只是对方过于用力,她左右挣脱不开,不禁有些恼怒。
“顾少侠!”
这人好大的力气!突如其来的桎梏让夜来有些慌乱,却不得不催动内功,手腕上慢慢凝聚了一圈银霜。
顾见春突觉掌心冰寒刺骨,如那日船上一般——这阵寒意如同锋利无比的钢针,就要西散钉入他的经脉。他蓦然回过神来,松开了手。掌中霜花化作了水珠,纷纷滴落在地。
难怪那日在孙家小院,她身上衣衫尽数浸湿。
难怪那孙家母子和魔宫之人的伤口中皆有一层霜花。
难怪在船上之时,她体内真气能与自己功法分庭抗礼。
难怪......
霎时间,脑海中一片清明。
“果然是你。”顾见春话音中听不出情绪。
“什么?”夜来皱了皱眉,有些莫名其妙。她收回手,微微活动一番。
骤然被发难,她此时却不知对方究竟在发什么疯......
“为何要杀他们?”顾见春心绪纷乱,紧紧盯着夜来的脸。那日院中惨象历历在目。他怎么也不愿相信,她竟会是如此心狠手辣之人。
“你说谁?”她愣了愣,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杀的人太多,她不记得自己何时惹上了这样的仇家......面前的身影有些模糊,却能从气息感到他的胸前起伏。
夜来有些疑惑。
何故生气?
“无缘山,孙家。”顾见春薄唇微抿起,低声吐出几个字来。
“哦......你问我这个。”夜来恍然大悟。心念回转之间,亦是明白对方在说什么——
原来是把她当作凶手了。
“...人己经死了。这很重要么?”夜来忽然开口反问道。
即便是她否认,此时也无济于事了。
顾见春缄默不语,只是闭了闭眼,眼中满是沉痛之色。
一旁的两人看着这突然变化的局面,也同样不解。苏决明率先反应了过来,说道:“我就说她不对劲吧?这下你总该相信了?”
夜来清冷地笑了一声,说道:“苏少侠,你一首不信我。我是知晓的。”
苏决明看了过来。
“苏少侠,你不信我也是应该的。”她虽然是对着苏决明说话,却句句指向顾见春,“可是扪心自问,我何时加害于你们?”
“我......”苏决明哑口无言,“你虽然没有害我们,可你确实不是好人......谁知道你会不会!”
苏决明拂袖,将身子转到一边。知道自己说不过对方,却也不愿再理会她。
眼看着几人剑拔弩张,林穆远虽不明状况,也知道出来打圆场。
“哎——几位都消消火,有话咱们好好说。”
“是该好好说。”夜来不怒反笑,冷声说道,“如今大敌当前,还望两位少侠以大局为重。夜来是什么样的人不重要,重要的是林家能否抵挡此番劫难!”
“顾少侠,你以为呢?”
她转过头来,对着顾见春问道。
说是问,也不过是逼迫——
——她太镇定了......就算是这种局面,她第一个想到的却是这临时的合作能不能成事,能不能助她夺得林家的势力。
顾见春就这样静静看着她,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
“顾少侠?”林穆远亦问道。
“你没有什么要说的么?”顾见春忽然开口,声音沉沉。
夜来想了想,忽然笑道:“倒是有。”
只见她伸出手,一字一句地说道:“顾少侠,你好像拿了夜来一件东西。”
顾见春眼前突然似有槐花纷飞。
——“师兄,你是不是将我做的香囊拿走了?还没做好呢,快还给我!”少女有些恼怒地看着他,也是如此,向他伸出手来。
顾见春眨了眨眼,眼前景象纷纷散去。
一阵风声拂面而来,夜来伸手,精准接住,兀自摩挲片刻。
观其花纹,确是那盒子。
“在下看着精巧,便把玩了几日。多有得罪,现下还你。”
顾见春话音未落,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