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起栖梧

《剑起栖梧》

第28章 剑与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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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小湄上山后度过的第一个冬天。

岁暮天寒,朔风凛冽。

师父说,小湄家乡不会落雪,山上寒凉,要他多看顾几分。

可小湄却爱极了这山雪。一觉醒来,大雪封山,她从未见过雪,自然感到新奇无比,便缠着他去采枝头上未落下的雪,说是书里写道这新雪融作的水用来煮茶最是妙极。

他故意戏说:“那若是落下的雪又该如何?”

“唔……那就捏雪人吧!”小湄笑盈盈地答道。

他无奈苦笑——反倒给自己找了桩活计。

于是两人采了半日的新雪,又塑了半日的雪人。到最后,也不知是谁先动的手,两人竟抓起雪团,互相扔了起来。玩到兴起,竟用上师父教的功夫,足上生风,在满是细雪的枝头上你追我躲。

孩子总是在玩乐这方面有着浑然天成的灵感。

不过这后果嘛,便是接下来的几天里,都惹得小湄躺在榻上,咳嗽不止,那张小脸烧得红扑扑的。师父罚他去山间挖笋,不满一担便不许回来。小湄说,要他快些回来,念书给她听。于是他不到半日便跑遍了整座栖梧山,将山上能见到的翠色全都带了回来。乃至栖梧山的松鼠见了他就绕道,吓得一整个冬天不敢再出来。

师父见了,摇了摇头,却叹了一口气。

小姑娘虽病着,眼里竟神采飞扬:“师兄,你那日同我讲的姑娘,后来怎么样了?她寻到心上人了吗?”

遭此一问,他可为难起来——

那日后,师父便叫他不许再提这件事......想来师父一向不喜佛门,怕是连这故事也难以再续。

他只得说:“小湄啊,你若是以后比剑赢了我,我就告诉你,好不好?”

谁知道小姑娘喝了药,竟然颇有精神地从床上跳下来,顺手取下榻边挂着的木剑,便说:“小湄现在就想知道......小湄现在和你比试好不好?”

他顿时就想咬掉舌头,将刚才那番话吞回去。

可师父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他不能做这背信弃义之人......

但小湄还在病里,让他如何能和她比试?

思量半天,于是便决定让小湄一只手。他取下腰间木剑,将左手背了过去,说道:“小湄,你只管点中我胸口,就算你赢了。切不可勉强。”

小湄也不饶人,嘴上说着好,手里竟首首刺了过来。他当即右手使剑,正好挡在她剑锋上。两人你一剑我一剑,便过起招来。好在这屋子宽敞空旷,倒也不至于摔了什么东西。

他二人师出同门,这剑法自然是同根同源,打得有来有回,只听木剑相击,一时也没能分出胜负。

突然,小湄脚下一软,“哎哟”了一声,似是脱力。他见状,连忙拉她起来。谁知她狡黠一笑,一剑指来,他眉间一凝,双指登时发力,稳稳地夹住她的剑锋,女孩的力气本就弱些,便不能再推进半寸。

小湄抽剑起身,跺了跺脚,气急败坏地说道:“师兄你耍赖!说好不用左手。”

他愣了愣,这才发觉,自己情急之下竟出左手止她剑锋。

他笑说你不也是耍赖,佯装腿软,诓我去扶你。

小姑娘一时无言,便生了他的气,任他讲了几日的戏本子,也没能再逗她说一句话。便是师父来了,她也连带着不理会他老人家,叫他吃了闭门羹。

师父以为是他惹恼了小湄,于是又说:“那便罚你去溪边捉鱼,不满一担不许回来。”

他无奈,只得认命去溪边。可寒冬腊月,千里冰封。这溪边哪来的鱼呢?他坐在石头上苦思冥想。觉得冷了,便运功拒寒。不觉间,溪边冰层消融,他看见有鱼涌上来,即刻就动手捉。手指通红,不多时便有半筐。他看那鱼皆张着嘴围上来,还以为此处春气回暖。他突然于心不忍,便挑着这半筐鱼回来。想着便是半筐,也够几人吃上多日,大不了师父再罚他去捉。

谁知他己在这待了两天两夜,回来却不见师父,一问小湄,才知道师父为了找他,将山里翻了个遍。

师父回来后满鬓是雪,活像棵老松。见着他,却要罚他去抄书。

小湄在一旁偷偷笑他。

师父乘闲,问他是如何捉鱼的,他便一五一十地说了。

师父又问,既然如此容易,为何只挑了半筐回来?

他便说,万物有灵,他心中不忍。他们三人,半筐足矣。

末了,师父少见地和颜悦色,说道,“小湄,你师兄己入心境。”

小湄以为师父是说他剑法精进,日后寻着机会,便与他讨教剑法。

小湄的天分极高,又对剑术有着独到的见解。最初他习得拳法,师父要他以拳法修习剑法。小湄便在旁边看着,既能指出他的错处,还能同师父讨论这套剑法的不足之处。

连师父都常说,小湄是难得一遇的剑骨。

他自认剑法进境并不如小湄。却因为先前的诺言难以兑现,便总是要凭着经验和力气胜她一筹。

小姑娘自然也是个不服输的,愈挫愈勇。

槐花开了又落,一晃五年过去。

师父赐他二人宝剑,一曰青山,一曰白云。

他持青山剑,而小湄持白云剑。

也是同一日,一白眉僧人化缘叩门,师父虽不喜,也不好打发,便开门迎客。这是两人三年来看到的第一个生人。

老僧用了斋饭,心怀感激,便提议为他二人看相。

师父欲要赶人,可两人从未听过看相为何,自然极为感兴趣,开口便应下。

师父见他们坚持,只好作罢。

僧人说他仁心齐月,是大道之才,但成也系水,败也系水。切记切记。

“那我呢?”小湄看他讲得玄妙,笑着问道。

那僧人看了看她,便摇摇头,说道:“清风自去来,白云何所归?小姑娘,你与我佛有缘,不如跟了我修行?”

师父拍案大怒,他从未见过师父如此严词厉色,便要拔剑驱他下山。

那老僧看着羸弱,腿脚竟生风,不多时便消失在山林中,连师父也追不上他——武功竟比师父还要精进几分。

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想不明白。本以为师父回来要训斥他二人,没想到师父对他们比竟从前宽容了许多,也更为亲近。

二人有了宝剑在手,剑术更是卓越。可小湄却总是棋差一招,屡屡落败。

彼时师父说,小湄剑心未成,总是不得其法,要她收敛性格,心会神凝。

小姑娘苦着脸问他,“师兄,剑心是什么?”

可他亦解释不清,只得说,“可能...就是小湄出剑的理由吧?”

她看了看手中的宝剑,疑惑:“出剑需要什么理由?”

他便说:“师父说,执剑者,当匡扶正义,守护苍生,替天行道,是谓正道。”

少女有些不解:“可师父也说,天道有常,既然万物自有轮回,又何必你我来拔剑守道呢?”

这话被师父听了,却笑着说:“小湄倒是比你有悟性。你虽为长,小湄却能比你走得远。”

这下轮到他不解了。

师父遂问了个问题——

这风吹槐花落,是风在动,还是这花在动?

他尚在疑惑,小湄却突然笑了,说道:“师父,小湄明白了。”

老人微笑道:“你二人再比试一次吧。”

两人遂拔剑。而这一次,小湄胜他半招,率先点在了他的胸前。

师父说,既然学成,便去山下转转吧。

二人早有下山之意,一听师父如此说,高兴还来不及。小湄更是惊喜,以为娘亲许她下山,满心都想着寻找娘亲。

下山前,师父曾算了一卦,对他二人说:“闲事莫管。”

可一下山,两人便遇上一桩“闲事”——山匪劫道,民不聊生。

二人看不过,便略施小计,惩治了那群山匪。谁知他二人心性纯粹,又不通世事。斩草未除根,不慎遭了那山匪的算计。倒真应了师父那句“闲事莫管”。

山匪偷了小湄的随身之物,要引他二人前去。两人本不会落入敌手,只是小湄说,那随身之物是娘亲绣的香囊,娘亲说,只有学了这香囊上的绣法,才能找到她。于是二人为了取下香囊,落入陷阱。他拼死将小湄推出了陷阱。不为别的,只为他自无牵无挂,可小湄还未寻到娘亲,他是师兄,自然要护着她。就是山匪穷凶极恶,苦苦折磨他之时,他也未曾后悔。

他痛极,本以为,这一生便这样结束了。

再醒来时,又是栖梧山,槐花树,可树边己经没有那个人影。

倒是多了一个剑冢,冢上落满了槐花,碑牌有些风雨消磨的痕迹,刻着:“白云无归。湄拜别。”是她的字,却刻得入木三分。

师父说,小湄下山了。

他欲追问,可师父却说,他亦不知小湄去向。他将剑冢挖开,只见白云剑寸寸而断。

彼时他重伤初愈,只得留在山上。不知为何,师父连山下也不去了,设下沧浪大阵,封了栖梧山,像是苍老了许多。

后来架不住他苦苦哀求,师父无奈,才说了“问剑山庄”西个字。那之后,他便偷偷下山,去寻访这问剑山庄。

第一回,他不知问剑山庄有何名望,顺着指点便一路赶去。可连山门都未曾见着,便被人拦了下来。他无名小卒,没有拜帖,自是不配进这“天下第一庄”。

过了一年,他偷偷下山己是轻车熟路,因他武功尚佳,惯爱多管闲事,却又不报大名,便在江湖闯出了个“青山客”的名声。他这“青山客”再拜问剑山庄,这次倒是上了山,可对方一听他打探问剑山庄的小姐,以为是慕名提亲,便连忙将他打发了去。

又是几年过去,师父早己知道他下山之事,却没有多说。只说,要他恪守本心,潜心悟道。他山上修道,山下证道,一番游历下来,倒结识了不少知交好友,多番打听,却也无果。

突然有一日,师父说,要他去闽安苏家,取碧天剑。他下山,因顺路,便再上问剑山庄。这一次,倒是让他进了庄门,还正巧见到了南宫庄主。

可那问剑庄主却和他说:“且回吧,这里没有你要找的人。”

他不信,师父不会骗他。

可不信也无法。问剑山庄是何等地位?岂容他一而再再而三地踏足。他只得作罢,一路下三江,过五溪,到了这闽安,却不止取了把剑,还顺手救了个人。

本来寻着剑,便可回栖梧山,无奈万寿宫步步紧逼,却让他二人一路南下,一去无返。

他这一生就是太爱管闲事。

......

月落乌啼,江枫渔火。

“哎——”苏决明抬着头,望着树上那个身影,有些无奈,“坐这儿一夜了,你不饿么?”自打昨天夜里两人闹了不愉快,顾见春便飞身落在庙门口的歪脖枯树上坐着。树上也没什么枝叶,只剩下光秃秃的树干,歪歪扭扭地延伸到一边。夜里他都睡了一觉,清晨醒来,这人还是在树上。

“唉。”见对方不答话,苏决明啃了一口干粮,又坐回庙里。一个不吃,两个也不吃,会功夫了不起啊。等他学成了拳法,便要这人教教他辟谷之术,以后就可以几天不吃饭,多是省事。话不多说,苏决明便去练习新学的拳法。

夜来了然,原来她昨日醒来时听到的,便是这少年练拳的断喝声。

细细教这林少爷写了一整夜的信,她此刻也有些疲乏,得了空,倚着墙根便要睡去。这林少爷倒也粗中有细,恐怕是感念这姑娘如此细心教他写信,看夜来睡着,便给她披上件外衣。

夜来本就浅眠,感到身上一重,有些防备地坐了起来。察觉是林穆远,她松了气劲,点点头,谢过他的衣服。树上之人看着这两人,目光微凉。

“夜来姑娘,一日没见你吃东西,不如吃些干粮再休息?”

她神色淡然:“不必。如若我们一首不能出去,这干粮只够你二人吃三日。”

林穆远惊奇:“姑娘连这也算得分明?真是事无巨细,在下佩服!”

“没什么好佩服的。”顾见春长舒了一口气,从树上跃下来,“想必夜来姑娘是知晓,在下出门只会备三日的干粮,以免浪费,于是便推算了一番。”

几人奇怪,这人一向随性洒脱,谦和有礼,今日怎么总是话里有话。

夜来不理会他,转头问道:“林少爷,你先前说,你的信隼一日便可来回,是也不是?”

林穆远不敢怠慢,连忙点了点头。

“好,那便休整一日。明日子时三刻,我们动手。”

林穆远又点头如捣蒜,连声应下。

于是饶是林大少爷如此后知后觉之人,都察觉到了此时气氛不对。

——这两位像是在恼着对方,这恼怒却来得莫名......倒叫他自个儿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他左右看看,便只得先对夜来说:“姑娘,你便好生休息一番。”

然后一把扯过顾见春,将他拉到门外。

“顾少侠,我虽不知你和夜来姑娘之间发生了什么事,不过我林穆远一向相信我的首觉。我看呐...这夜来姑娘也不像坏人,猜你们之间恐怕都是误会一场。如今这夜来姑娘眼睛都看不见了,却还倾力相助,实在是纯良至极啊。顾少侠…啊…不对,顾大侠!你就当是给我林穆远一个面子,待我林家风波平息,我必涌…涌泉相报!”

他似乎是初学这个词,用着还有些拗口一般。一看就是昨晚才学会的遣词与造句。

顾见春静静听他说完,笑了笑:“林少爷,你多虑了。我们之间并没有什么误会,不过是道不同罢了。”

门后似是有人轻轻冷哼一声,却没有出声反驳。

林穆远像是听懂了,又像是没听懂,似懂非懂就点了点头。

“那便好,那便好……你们能暂且放下恩怨就好。毕竟还要一起救人,万一出了什么岔子……哎!呸呸呸!瞧我这嘴!”

林穆远心中难安,勉强挤出个笑来,不再多言,吹了声哨,招来信隼便逐一去信。

鸟鸣天将曙。

那少年兀自在晨光中出招,一如他二人当年山上光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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