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昀休抚在沈曲意发间的手指在细微发抖,心跳忽地漏了一拍,觉得嗓子阵阵干涩发紧。◎
人间四月天,苍浪山上,目之所及尽是雨后春竹。
一道着黑色锦袍的身影,在竹林间穿梭,来人身形挺拔,一头黑发用条玄色发带高高束起。
他好像在寻觅什么,高挑的马尾在身后来回摆荡。
来者何人?正是年满十六岁的苏昀休。
去年弱冠,他收到师弟赠送的蝴蝶银戒指,以保平安之意。
隔着衣领抚摸脖颈处的凸起物,他心里一暖。
寻思今日是师弟的十五岁弱冠生辰,除了用同等的情谊回赠外,他准备再亲自做一只竹笛。
苏昀休在竹林中细细挑选,抽刀砍下一根好竹,劈砍成竹笛并将外表打磨光滑。
径自寻块平坦的石头坐下,微微低头,他在竹笛上专心致志地刻着笛孔。
忽觉右肩一重,黑米团猛地落在他身上,苏昀休擡手把胖鸟挥至一旁树上,未加理会,准备再把笛孔处的毛糙精修一番。
可天不遂人愿,前方林间一阵窸窣,苏昀休擡首望去,就见外公从中窜出。
老头边拍打衣摆边抱怨道:“你个臭小子,一大清早跑到深山老林来干嘛?让我好找!”
苏昀休继续低头修笛孔,问道:“我说黑米团怎么飞来了,找我作甚?”
“当然是比武切磋。”苏天一没好气道。
苏昀休磨着最后一个笛孔,眼皮不擡地果断拒绝。
回想起这几年和他的每次切磋,无一例外都是自己被打的毫无还手之力,满林子乱窜,才不要自讨没趣。
“臭小子,你都十六了,基本功和内劲都学的差不多了,要想再精进,就要靠自己。”苏天一吹胡子瞪眼道,“今天切磋完,明天一早给我收拾包袱下山历练去,还准备赖在山上多久?!”
闻言苏昀休眼眸一亮,把修好的竹笛往怀里一塞,“那还等什么,我们就此打过。”
苏天一朝天翻了个白眼,转身往前走,挥袖道:“谁说和我打,跟我来。”
苏昀休面露疑惑,但也只好跟在身后。
一盏茶后,就见不远处立着两道青色身影,高些的清瘦儒雅,低些的颀长清隽,正是暮水云和沈曲意师徒。
“意儿!”苏昀休高兴地喊道。
话音未落,人已从原地纵身一跃,落到师弟面前。
沈曲意清雅的面庞上露出一抹笑意,如清风拂水,声音温润回喊:“休哥!”
两十五六岁的少年,互道而笑,明明没有做什么,却让身后慢慢走过来的苏天一腻得慌。
他抖落身上起的鸡皮疙瘩,打断温情的氛围道:“昀休,你要切磋的对象是曲意。”
苏昀休听言一怔,扭头看向暮前辈,似是确认一般。
暮水云平静道:“意儿我已和他说了,他想明日和你一道下山历练。我给的要求是和你比武,百招内能不落败,我便允他。”
对了,先前他想当然地认为师弟会随他一起下山,没想过人家师父会担心不放人这茬。
可真的要和师弟动手,思及此苏昀休搔搔后脑勺,有些左右为难。
沈曲意抽出腰间缠绕的柳条,轻擡下巴:“休哥,出招吧。”
苏昀休擡头见师弟手持柳条,自信从容,若自己还犹豫不决,岂非小觑了他。
是了,沈曲意不再是前世病弱体虚的沈君钦,这些年,他已经成长为一个足够和自己并肩之人,永远把他拦在身后保护亦不是师弟想要的。
刷啦一声,苏昀休拔出腰间木剑。
沈曲意听声,嘴角勾起,脚尖点地,率先攻了过去。
锵地一声,是木剑与柳条相击的声音,两人一击即散,倏然分开,各自向后飘然掠开。
苏昀休笑着赞道:“好内力!下面该我了。刀剑无眼,意儿小心了。”说着,左脚轻踏地面,举剑刺来。
沈曲意行云流水地格挡,两人在半空中交换数招,兵器相接之声不断,无一招花架子,招招击到实处。
一旁观战的暮水云微微点头道:“昀休这几年确实精进不少,问心剑法使得大开大合,招式凌厉,锐气逼人。”
“曲意这扶风若柳的轻功步法,攻守有度,剑法空灵快速,应对自如,亦是下了苦功啊。” 苏天一摸着胡须道。
交谈间,双方已交手八十招有馀。
苏天一忽问:“曲意扶柳剑法已习得三十式满?”
暮水云颔首。
“昀休问心剑法已满六重,不如......”苏天一说着看向他。
两人对视一眼,暮水云了然出声道:“意儿,最后一招使出扶柳剑法第三十式----枯木逢春。”
苏天一随后也喊道:“昀休,你使出问心剑法第六重----心生沧海,与之较量一番。”
沈曲意一晃,与苏昀休擦身而过,落在一枝竹茎上稍停,侧脸答道:“好的,师父。”
说罢,他翻转刺来:“休哥,小心了!”剑意寒光凛凛,乃扶柳剑法之绝招。
“尽管来!”苏昀休横剑正面相御。
两股内力势如水火,剑气激荡之下,四周竹茎折断,竹叶飘零,乱石飞溅。
待剑气散尽,苏昀休与沈曲意仍保持以剑相抵的姿势,俱身心大震。
苏昀休率先回神,欲撤剑后退。
蓦地,“咔咔”两声,手中木剑和面前的柳条齐齐崩断。
“意儿,小心。”苏昀休手疾眼快地用断柄将飞向师弟脸颊的断刃扫开,自己却不留神,被断裂的一截柳条划伤脖颈。
他“嘶”了一声,沈曲意惊地扔开手中断条,一步上前焦急问道:“休哥,没事吧?”他说着探手向面前的脖颈摸去。
“没事,没事。”苏昀休一把握住他的手,宽慰道。
暮水云来到二人身旁,略微瞧了瞧那正渗出小血珠的伤口,半指长的划痕,道:“小划伤,抹了药,今晚就能结痂。”
苏昀休本想说小伤用不着擦药,不过沈曲意当下抽回手,从怀里掏出金疮药,往他面前一递。
见师弟因担忧而抿紧的嘴角,他败下阵来,乖乖接过,抹起药来。
苏天一则蹲在一旁,笑眯眯地打量地面上留下的两道深深的剑痕,纵横交错,仿佛花开并蒂。
“师父?”沈曲意突然疑惑出声。
苏天一扭头,见暮水云解下平日里缠在腰间的白布腰带,递到他徒弟手里。
沈曲意拿着,不解其意。
苏昀休亦好奇不已,他对暮前辈这条腰带的印象还挺深的,普通的白色腰带,但是腰带扣是几片相交的柳叶,略泛青色,十分的精巧好看。
苏昀休擡眸看了看苏天一,那意思---外公,暮前辈突然拿腰带干嘛?
“曲意,你握住柳叶带扣朝外拉试试。”苏天一朗笑起身,拍拍衣角的灰尘道。
闻言暮水云并不阻止,立在一旁但笑不语。
就见沈曲意抓住那腰带上的柳叶扣,轻轻往外一抽,从腰带里边,竟抽出一条通体泛青的软剑来。
他握住剑柄在空中画了个弧度,随着动作,原本是腰饰的几片柳叶自动缠绕到剑柄上,严丝合缝的。
这软剑也不知什么材质做的,薄如蝉翼的剑刃在阳光下,透着一股青色的幽光,光泽耀目。
苏昀休目睹全程,不禁“谑”了一声道:“好华美的一柄软剑!”
“这是跟随了我大半辈子的剑,名换柳梢。为师现在将它赠予你,望你今后拿着它,但行好事。”暮水云解释道。
沈曲意撩袍双膝跪地,双手奉剑於头顶道:“徒儿谢师父赐剑,必谨遵师命!”
“老毒怪,没想到你这把剑还能有后继有人的一天,可喜可贺啊!”苏天一乐呵呵道。
暮水云边扶徒弟起身,边瞥他一眼说破道:“你那把天凌剑还不拿出来给昀休,准备藏着掖着到几时?”
“嘿,老毒怪,你又拆我台!”苏天一撸起袖子,想找暮水云好好聊聊。
不料,苏昀休横插进来,朝他双手一摊。
苏天一憋憋嘴,“拿去,拿去。”
话音未落,一道黑色光影迎面而来,苏昀休跃起一把接住,此物於右手边打了个旋。
落地定睛一瞧,是一把剑,封於刻着质朴花纹的纯黑剑鞘内,古朴低调。
他拇指抵住剑柄,就听到“苍”一声,出鞘的剑刃在天光下闪耀出夺人的寒光。
“好剑!外公,没想到你还是有好东西的啊。”苏昀休惊喜道,“我还以为你身无长物,两袖空空呢。”
暮水云从身旁走过,悠然道:“你想的也不错,他就这么一件值钱的家当了。”
“嗨呀!老毒怪,你找茬上瘾了,是吧,你站住!”苏天一气得跳脚,说着朝那道渐行渐远的背影追了过去。
留在原地的苏沈二人摇头一笑,各自把新得的武器放好后,相携走出竹林。
今日是沈曲意的十五岁生辰,哑叔一早张罗,想必现在院中已备好饭菜酒席。
果然,待四人一前一后回到竹楼小院,一阵饭香扑鼻,茶前辈已落座桌旁。
酒过三巡,茶茶儿起了一卦,作为弱冠贺礼,亦是离别赠言: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十字箴言,浅显易懂,说明此次下山,得偿所愿的几率极大!
吃饱喝足后,苏昀休和沈曲意被打发走,让自行收拾各自的行李。
不过他俩倒是不着急,极有默契地一同朝小竹林走去。
五年过去,滚滚是一个成年竹熊了,在深山的时光逐日延长,有时二三日都未归。
现在春天来临,不光是他们要离开下山,滚滚也即将回归山林。
他们都想在离开前送送滚滚,沈曲意内心无疑是不舍得的,但他不忍滚滚孤零零一头,直到终老。
林中,滚滚在晃晃悠悠地走动。
沈曲意走过去摸它的头,唤它滚滚,它嗯嗯叫着回应。
苏昀休拿着竹笋走近,滚滚咬住,还人立起一把将他抱住。
为了不被一熊掌扑倒,苏昀休赶紧用内力抵住。
滚滚长大,性子比幼年时沈稳不少。不过还是爱抱大腿,它对自己的体重一无所知,这可不同幼年那样抱腿,而是能直接将人扑倒。
苏昀休忍笑地拍拍它背部厚实的熊毛,沈曲意在一旁又拿来不少竹笋,成功吸引了滚滚的注意力,这才松开熊抱。
两人就这样默默地陪伴滚滚,一直到它最近固定出发去深山的时辰,目送它摇着肥圆的屁股,消失在竹林深处。
知晓师弟心中难舍,苏昀休出言安慰道:“听闻竹熊有二十馀载的寿命,滚滚才成年。以后我们回来,肯定会再见面的。说不定那时滚滚都做母亲,带着小竹熊崽儿了。”
一句话,沈曲意脑海里浮现出一头大竹熊带着一头小竹熊的画面。
他心中不舍之情尽除,微微一笑道:“恩,休哥,我们回去收拾行李吧。”说罢,他转身往回走。
苏昀休几步赶上,两人并肩而行,眼看快到竹林口。
他立马捉住沈曲意的手腕道:“意儿,哥哥有礼物赠予你。”
沈曲意侧身,未开口手心被放置了两样东西,一个触感温凉,一个触感硬实。
“一件是你赠我蝴蝶银戒的回礼,是一只玉兰花发簪,它亦是我娘亲的遗物。”苏昀休不知咋地,有些不好意思。
他摸摸鼻梁道:“另一件是今早我做的竹笛,试试看,好不好用。”
沈曲意擡起另一只手,拿起发簪递到他面前,仰起脸说道:“那有劳休哥替我冠发了。”
苏昀休欣喜地接过发簪转到师弟背后,擡手将束起马尾的青色发带轻轻抽离,一头如瀑墨发簌簌散开。
一阵清风徐来,一缕发丝飘至苏昀休的鼻尖,一股清淡的草药香气钻入鼻中。
苏昀休仿佛心神被这一抹幽香勾住,没忍住他凑到面前的脖颈间仔细嗅了嗅。
没错,是师弟身上的味道。
苏昀休抚在发间的手指在细微发抖,心跳忽地漏了一拍,觉得嗓子阵阵干涩发紧。
倏地,一阵婉转悠扬的笛声传来,拉回了苏昀休即将颠倒的神思。
原来是身前的师弟正在试着竹笛,随意吹奏一曲小调。他轻咳一声,掩饰自己方才莫名的失态,正正经经为师弟冠起发来。
将手里的青丝上下一分为二,上半部分束起用玉兰发簪固定住,馀下的发丝肆意披散在背部。还将遮眼纱的小结调整至半束起的马尾后方,让银灰色的鲛绡点缀在乌发间。
两少年人,一个潜心试着竹笛,一个专心绑着头发。
由於苏昀休比沈曲意要稍高一些,远远望去像是苏昀休把沈曲意抱在怀里一样。
这一幕恰巧被路过的茶古道看到,老头也不知哪根筋搭错了,顺手起了一卦,却被卦象的寓意唬得酒醒了一大半。
他摇摇昏沈的脑袋,不信邪地再起了一卦,还是如此。
他心里咯噔一声,深吸一口气,起了第三卦,卦象依旧显示:宿世姻缘,天作之合!
茶茶儿早被三次相同的卦象惊地彻底清醒过来,小声嘀咕道:“怎么会?这两孩子命里天生一对?”
苏天一从后方走来,一拍他肩头,问道:“谁和谁天生一对?”
茶茶儿像只受了惊的兔子,猛地跳起来,装作仍醉酒状,转身欲跑,边喊道:“我啥都没说,没谁天生一对!”
此地无银三百两,苏天一狐疑地眯起双眼,一把拽住他的袖子,犹如衔住兔子不撒嘴的鹰,威胁道:“少给我装模作样,老实交待,刚又算到什么了?”
这边动静不小,苏昀休已然注意到,见两老头拉拉扯扯,推推搡搡,以为他俩又为着什么鸡毛蒜皮之事闹了起来。
干脆视而不见,苏昀休带师弟果断绕过他们,回到各自屋里收拾行囊去了。
夜里,苏昀休感觉有什么人一直站在床头注视他,惊觉地半坐起身醒了过来。
眯起眼睛看了一会,见是苏天一,他松了一口气,无奈道:“外公,有什么事,明早不能说,大半夜想吓死人啊!”
苏天一像是受了什么打击,继续注视了他片刻,没精打采道:“没事,就是往你包袱里塞了几本介绍现今武林形势的书,一定记得看啊!”
苏昀休困得要死,也不知听清了没有,他闭起眼睛浑浑噩噩地点了点。
“那你接着睡。”苏天一说完,转身出了房门,苏昀休倒头躺下。
第二天一早,竹林石径上,苏昀休和沈曲意各自背着包袱向苏天一辞行。
“暮前辈不来吗?”苏昀休翘首朝远处看了看问道。
沈曲意温声解释道:“师父昨晚该交待的,都嘱咐好了,今早就不来相送了。”
“哦,这样啊。”苏昀休点点头。
苏天一在一旁见他俩旁若无人地一唱一和,想起茶茶儿昨天的话,觉得有点喘不上气。
他揉了揉胸口道:“去吧,我也没什么交待的了。”
“苏爷爷,再见。”沈曲意朝他拱手行礼道。
自家外孙挥挥手,转身就下了几阶石阶,那意思是走了,不用送了。
两相对比之下,苏天一抽了抽嘴角,不由心生惋惜:曲意好好一芝兰玉树般的君子,将来要被自家猪拱了......也不知道盲羊补牢,晚不晚?
目送他两下了百阶后,苏天一忽然朗声道:“天下英雄出少年,一入江湖岁月催。少年人,要珍惜时光啊!”
馀音在林中回响,惊起一波鸟雀离巢。
苏昀休挑眉转身,两手拢起回喊:“知道了,外公。你年纪渐大了,平日里少喝些酒。你放在酒窖里的陈酿,我都嘱托暮前辈保管了。”
“什么!你个兔崽子!你少气我几回,我好得很!”苏天一听到酒没了,差点鼻子被气歪,原地一蹦三尺高。
转身就往回跑,嘴里还嘀嘀咕咕道:“浑小子,给我等着!嘿呀,先去找老毒怪要回酒才是头等大事,我珍藏许久的佳酿啊......”
此时,暮水云背手站在最高处的苍浪山之巅,遥望结伴下山的黑衣少年和青衣少年,笑容不知不觉地爬上嘴角。
江湖虽然险恶,前路会发生许多快乐或难过的事,但只要初心不改,总有些事情值得相遇丶值得期待。
在半山腰找了一圈苏天一没找到人,终於在山巅之上,发现暮水云的身影。
只见青衣黑发在凛咧山风中摆荡,周边松海林涛,云雾缭绕,无端有种俯瞰众生的仙人之姿。
苏天一飞掠近前,嚷嚷道:“老毒怪,一大早跑到这装什么世外高人,快把我的藏酒还来!”
暮水云回过头,并没有接他的话,而是淡淡来句:“儿孙自有儿孙福,你是咸吃萝卜淡操心,多此一举。”说完,人已飞掠下山。
“诶?老毒怪,你别左顾而言他。一码归一码,你先把我的酒还来!”苏天一气不打一处来,连忙运起内力,追了过去。
作者有话说:
题外话:暮水云前辈以前是世家大公子,暮家显赫一时。但好景不长,遭奸人构陷,一夜沦为阶下囚。
府中管家有个儿子名叫穆柳,从小和少爷一同长大,情谊甚笃,甘愿为他替死。
因此暮水云才有幸逃过一劫,流落江湖,机缘巧合下习得一身武艺。后来他的剑法,功法以及兵器都带柳字,意在祭奠故人恩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