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的太阳》上映后口碑极佳, 带动票房一路逆跌,在一众商业大片里杀出重围。
没有人预料到,它能有这样奇迹般的成绩。
十年前的老片子从故纸堆里重映, 还有大导演金静尧为其背书,这背后固然有其传奇性,但无论如何,真正的导演何巍已经死了八九年, 女主角黎羚也是个无人问津的十八线, 他们对票房都没什么加成。
打动第一批观众的,是这部电影尖锐的话题性:十年前,竟然就有人敢于将跨性别者的悲剧搬上银幕。
很多人说, 他们在影片里见到久违的赤子之心。
何巍的叙事风格并不煽情,反而极为冷静, 克制有力。他拍出了一种残酷的诗意。
影片结尾, 曼德尔施塔姆的那首诗,很快就开始被全网传诵。
许多博主发出自己坐在影院里,一边嚎啕大哭一边背诗的视频, 口口声声说, “这是我今年看过最感人的一部电影”。
著名的投资人陈飞,无比煽情地连发数篇长文缅怀故友, 替电影包场造势。
他在文中写,在电影行业热钱涌入的时代,周围人都赚了大钱,只有何巍一心还扑在创作上。他很傻,可是对于艺术, 他永远持有最大的激-情, 和最高的理想主义。
这位已故导演被捧成了神, 舆论几乎一边倒地赞美他、追忆他。
就在这时,突然有圈内人爆料,说要聊一聊当年的真相。
直播里,对方身形瘦削,脸上戴着玩偶熊头套,声音也作了马赛克处理,语气却很言之凿凿,带着恨意地提到当年自己就在片场,亲眼见到何大导演对女主角黎羚所做的一切。
对何巍来说,这是为了艺术。但对十九岁的新人演员而言,这是彻头彻尾的霸凌。蒙面的圈内人士一边说,一边陷入了痛苦的哽咽。
海外电视台采访到了导演的遗孀。
何夫人也恨亡夫入骨,声称电影拍的就是他们的女儿,但何巍的冷血和漠视,才是杀死女儿的元凶。
视频片段在网上疯传,舆论一片哗然,对于何巍的态度立刻反转。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变成了各方激辩的战场。
有人还是支持何巍,“当年他们那一代导演,拍戏就是这样的啊”“何巍也不算坏人吧,他只是想拍好电影”。
更多的人则在讨伐何巍,质疑他的人品,质疑整部电影存在的合理性。
——导演是否有资格,以艺术之名,对演员作出这样的伤害。
——整部电影都何其虚伪,那些所谓的生猛表达、惊人的艺术性,都建立于对年轻女性的剥削、伤害和暴力之上。
——评价一部作品的好坏,是否可以罔论创作者的道德伦理?
——下架!
——下架!
讨论越发激烈,事件日复一日地发酵,《昨天的太阳》从经典变成了污点,追捧被反噬为抵制,甚至有人呼吁将电影直接下架,以正视听。
“影片下架”呼声最高的那一天,金静尧在微博重新转发了自己的VCR。
视频里,他对记者说:“我和何巍导演并无私交,也不是很欣赏他的为人。”
“之所以要帮助这部影片上映,只是为了女主角黎羚。”
“她清清白白拍电影,没有做错任何事。”
短短几个小时内,这条微博被转发数万条,VCR的播放量更是飚至千万。
重新来看这个视频,网友们突然意识到,这位年轻导演的话语里,仿佛也具有一种冷酷的预见性。
十年前的黎羚被牺牲,十年后的黎羚,还是险些被牺牲。
在这场舆论的对战里,各方争辩、口诛笔伐,仍然没有人在意她。
何巍死了,所谓“下架”对他毫无意义。
真正被“下架”的只有黎羚。
她的作品可以一次次地被下架。
她的名字也可以一次次地被抹去。
十年前是这样,十年后还是这样。
几天后,国内知名媒体《丹青》,发布了一篇特稿《一位女演员“消失”的十年》。
稿件的前三分之一内容,原原本本地还原了当年的真相:《昨天的太阳》究竟何以无法上映,而其中的每一位当事人,扮演了怎样的角色。
十年不算太长,虽然陈飞和何夫人都拒绝接受《丹青》记者的采访,还有很多人没有死,他们愿意说出真相。
稿件的后三分之二内容,则讲述黎羚的十年。
记者联系到不少她的同行。与黎羚合作过的人,大多对她评价很高,夸她工作态度认真,性格也很好、很开朗,说话很好玩。
“但就是不知道为什么没有红。”一位匿名业内人说,“挺可惜的。”
“听说她得罪过什么人,我不是很相信。她哪怕对茶水工都很有礼貌。”
其实黎羚从来都没有消失过,她一直活跃在这个行业里,演了很多部戏,吃了很多的苦,很努力地活下去。
只是,这个行业很残酷,金字塔尖的一小部分人,占据所有的财富和名声,而被踩在脚下的累累白骨,不会有人看到。
活下去很难。
小演员的命很贱。
文章最后写道,“黎羚”不止是一个人,也是一个代号,是行业内诸多底层演员的缩影。
她有才华、天赋,也足够努力,这些都不足以让她成名。她在严酷的现实里,艰难地跋涉。
“愿她永远被今天的太阳照耀。”
文章发布后,涉事人陈飞和何夫人都没有再公开发声。
陈飞私下做了一番公关,试图给《丹青》施压,逼他们删文。但《丹青》是大媒体,背后还有官方撑腰,事情最后不了了之,反而陈飞自己惹一身腥。
何夫人在金静尧第一次找她的时候,已经预料到这一天。她静悄悄地带着丈夫搬了家,给儿子也办了转校。
即使如此,后来也时常有英国当地媒体在她门口蹲守偷拍,令她不堪其扰、提心吊胆。
一番风波之后,《昨天的太阳》不仅没有下映,密钥还被延期,将在一部分艺术院线内做长线放映。
越来越多的人走进影院,但不是为了何巍,只是为了黎羚。
在《昨天的太阳》上映以前,金静尧其实已经预料到了一切。
他知道活着的人不会忏悔,十年前他们会做出怎样的选择,十年后一样会做同样的选择。
所以他再一次委托了妮可杨,也联系到了《丹青》。
他想要还给黎羚的,从来不只是一部电影,还有真相。
功过是非,都可以留给公众来评判。
但前提是,一切都应该被摊开在阳光之下。
再无隐瞒。
黎羚没有再公开发声,也谢绝了《丹青》之外的一切媒体采访。
经纪人觉得她很傻,为什么不趁机开直播,聊聊当年的事。
黎羚说:“要不要顺便带个货,带点老年人羊奶粉保健品之类的。”
经纪人惊了:“兄弟,还是你脑子赚得快啊。”
黎羚:“……”
“算了。”她委婉地说,“你没事会跟楼下的狗干架吗。”
十年过去,黎羚已经不想再跟那些人纠缠。
毕竟狗的平均寿命也就是十几岁。
他们都老了,她还很年轻。她会过得比他们好,比他们所有人都好。
她更想要抓住现在。
当然,更主要的原因是,黎羚最近很忙,忙着给小学生当宿管。
那天在电影院见到金静尧之后,他们断断续续地见了几次面。
之后,金大导演说自己要在家剪片子,不太方便出门,改为跟她微信联系。
微信里的他每天都很活跃,定时发早安晚安,动不动就给她画木乃伊小人耀武扬威地举着三角板。
看起来很阳光、很健康,所以黎羚并没有意识到,这都是装的。
直到有一天,她接到了小刘的电话,对方无比惊恐地说,表哥又失踪了。
他告诉黎羚,金大导演在过去的两个月里,是如何将自己关在工作室里,没日没夜地、自虐地工作。
“你见过他写剧本什么样子吗?”小刘煞有介意地说,“比那恐怖十倍。”
黎羚愣住了:“可是我前几天还看到他了,他很……正常。”
小刘“啧啧”地说:“你都说他正常了,那肯定是装的。”
他很夸张地做了个鬼脸:“你懂的,表哥有多能装。”
黎羚确实很懂。她去隔壁敲门,门背后像死人一样安静,没有任何反应。
她试探道:“那我直接开门了?”
小刘露出怀疑的眼神:“你知道表哥家的密码?”
“知道啊,他告诉我的。”黎羚轻轻松松地按了六个数字。
“咔哒”一声。
小刘略带一丝敬畏地看着她。
密码输入错误。
黎羚:“……”
“哈哈!”他发出幸灾乐祸的笑声。
她恼羞成怒:“我就是记错了一个数字,再来。”
黎羚很自信地再来了一遍。
……还是错的。
她很丢脸,感觉自己也需要喝点老年人羊奶粉了。
门突然从里面开了。
金静尧十分阴沉地看着他们。
小刘吓得后退三步,黎羚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表情也逐渐变得呆滞。
“导演,不然帮你叫个救护车吧。”她委婉地说。
年轻男人站在昏暗的房间里,没穿上衣,只潦草地穿了一条睡裤。
他很消瘦,皮肤苍白得病态,简直堪比吸血鬼,嗓音也很低哑,不知道是几天没有睡。
“有事吗。”他盯着黎羚,声音更嘶哑地问。
黎羚说:“怎么了,是不是不欢迎,那我走。”
小刘震惊地看着她:怎么一段时间不见,黎羚对表哥说话这么嚣张了!
他以为表哥会露出冷笑,没想到对方语气生硬地说,“不是。等我一下。”
金静尧关上门,过了一会儿才将门重新打开。身上披了件黑色的长睡袍,带子系得很一丝不苟,好像还洗了脸,下颌处有一道很浅的伤口,可能是刮胡子刮得太急了。
“进来吧。”他侧过身。
黎羚不觉得有什么,大大方方地进去了。小刘跟在她后面震惊流泪。
“你哭什么?”她有些奇怪。
小刘哽咽道:“这么多年了,表哥第一次让我进他的家。”
黎羚:“……”不愧是亲表弟。
房间里的冷气开得非常低,仿佛进了刺骨的冰窖。
窗帘拉得严严实实,没有一丝光透进来。只有显示器冷冷幽幽的光线,照出一片没有氧气的深海。
宽大的书桌上堆满了好几台电脑,乱七八糟的画稿和咖啡杯。
地上丢着一副拳击手套,墙角里堆着一只很高的立式沙包,已经被打烂了。
小刘松了一口气,对黎羚悄悄地说:“还好,比他在公司里强多了。”
黎羚:“……”
也不知道他在公司里到底有多可怕。
她还是很难以置信。上次来的时候,这里还是个样板间,现在竟已变成垃圾堆。
金静尧趁她没注意,默默地将不堪入目的画稿藏起来。上面画的都是不太适合被人看到的黎羚。
黎羚走到落地窗边,按了按旁边的按钮,将窗帘拉开,让阳光照进来,空调也调到了符合环保标准的温度。
随后,她把金静尧叫了过来,对他进行了长达十分钟的批评教育。
小刘在后面露出更加惊恐的眼神。
黎羚胆子太大了,竟敢训表哥。
他觉得她会当场被谋杀。
但是金静尧低着头,没有任何反应,只是说“知道了”,就慢吞吞地转过身,很听话地把杯子都放进洗碗机里。
“……”小刘像见鬼一样,吓得打了个哆嗦。
过了一会儿,金静尧问黎羚刚才说那么多话,渴不渴,用干净的玻璃杯给她倒了一杯水。
黎羚不太渴,礼节性喝了一小口,打算将杯子还给他。
金静尧低下头,好像非常渴,就着她的手把水喝光了。
他们。
竟然。
用一个杯子喝水。
小刘又打了个哆嗦,眼珠都要掉了。
他弱弱地说:“表哥,我也渴了。”
金静尧冷冷地看他一眼:“滚。”
小刘:“……”
他竟感到一丝诡异的安慰:还好,表哥还是表哥,没有被奇怪的人附身。
他还是很疯,很不受控制。
只有黎羚能为他套上枷锁。
那就只能祝他们多喝热水了。
担心导演真的剪片子剪到猝死,黎羚只好每天来金静尧家里报道,监督他好好吃饭、准时睡觉。
陪伴他度过这段时间,她才渐渐地理解,这个过程对于金静尧有多么折磨。
做演员很轻松,电影杀青就一切结束。
对导演而言,杀青却只是开始。剪辑是另一个自我审视的过程,也要经历再一次的打破和重塑。
金静尧越来越依赖她,依赖得近乎于病态。
到后来,甚至连工作的时候,都希望她能陪在身边。
黎羚在他的视线范围之内,他才能安心。哪怕离开一个小时,他都会变得焦躁不安。
但黎羚也没有办法每分每秒都陪着他,她总是还有别的工作。
《无神论》需要她回去补拍,原本要拍三天,她硬生生将时间压到了两天,拍完立刻搭最快的飞机回来。
从机场出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过了一会儿又开始下雨。
黎羚急匆匆地赶回家,一路上给金静尧发了好几条消息,他都没有回复她。
她越来越担心,生怕他真的出什么事。
从电梯里出来,借着昏暗的光线,黎羚勉强辨认出来,家门口坐着一个人。
她吃了一惊:“导演,你怎么坐在这儿。”
黎羚过去拉他起身,碰到金静尧的手臂,裸露的皮肤潮湿而冰冷,透出一种不自然的青白。
他抬起头,脸在滴水,衣服在滴水,浑身湿透了。黑暗里,他的侧脸隐隐透着股湿漉漉的光,不知道是在雨里淋了多久。
黎羚更加震惊,问他到底怎么了,话刚一出口,他抓住她的手,将她拉下来,另一只手扶住她的后颈。
“唔……”
手掌从后颈摩挲到下颌,他单手捧着她的脸,不由分说地吻她,唇舌冰冷而热烈,近乎于疯狂。
在昏暗的光线里,黎羚努力地辨认对方的视线。
他极其专注地盯着她。那种目光幽深得可怕,像瘾君子在看着罂-粟花。
他想要吞噬她,也被她吞噬。
雨势更大了。雨水用力地敲打着玻璃,发出令人心跳加快的声音。
她大脑昏沉,被迫尝到很烈的伏特加的味道。他不止淋了雨,还喝了很多酒。这不合常理,他一向自律,工作时不会沾酒精。
伏特加是一种传染病。她好像也醉了,是一种介于头痛和晕眩之间,非常暧昧的状态。
半只脚在梦里,半只脚却还停在现实。在悬崖的边缘,摇摇欲坠。
断断续续的吻里,金静尧压着她的手,输入了密码,好像很希望她也能记住那一串数字。
房间很黑,他们差点一起摔到地毯上,好在他按着她的手腕,勉强地掌握了平衡。
他身上有浓厚的、雨水的气息。
她被抵在墙上,尝到冷雨和烈酒的味道,冻得她几乎没有办法呼吸。
黑夜撕下了最后一层画皮。他的呼吸越发急促,像要真的打算将她生吞下去。
黎羚的手被迫跟他交扣,她努力地挣开他,扭过脸问:“导演,等一下,到底怎么了……”
金静尧沉默地吻她的脖子和肩膀,吻了很久,每一下都用力得近乎刺痛,要在她的皮肤上留下印记。
“我剪完了。”他低声说。
黎羚怔了一下。
这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她不明白为什么他的语气是这样的。
不像是解脱,反而很压抑、很挣扎,又接近于没有情绪。
他好像是在害怕着什么。
因为害怕,才急于向她索取,得到确定的答案。
黎羚想要抱一抱他,微微痉挛的手指,勾到了什么东西,啪的一声摔到地上,是电视机的遥控器。
一点微光亮起,电影频道里在播放一部很老的动作电影。
男主角捏着女主角的肩膀,活生生要将她的肩胛骨捏碎。
女主角同样反应极快,一只手掐住他的脖子,另一只手则拧开指虎,直接刺向他的眼睛。
暴风雨里,人身上裹着泥水,歇斯底里、不死不休地缠斗着。一切都只为了生存的本能。
而黎羚只来得及看一眼屏幕,就被金静尧将脸扳了回来。
他深深地压着她,如同刀凿进她的皮肤,力气太大了,痛得她皱起眉。
两根冷冰冰的手指,托起她的下巴。他注视她,啄吻她的眉心,动作又变得轻柔。
闪电从窗外劈过,短短地一瞬,将他英俊的脸照得雪亮。随后是一阵惊雷。
一切好像变成一部电影,又比电影更加触目惊心。
金静尧低下头,轻轻地咬她的鼻尖。
“先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