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为这个晚上会发生些什么, 但是最后也没有。
密闭的空间里,只有惊惶的骤雨,和更急促的呼吸。
他好像一个生了高热的病人, 努力地攀在她身上。他要靠她降温, 也要把他病态的热渡给她。
黎羚被放倒在沙发上, 深陷其中。柔软的皮革仿佛一片月光, 在她身下化开。
唇舌难舍难分,密密的吻袭上来, 铺天盖地, 一场下不完的冷雨夜, 月亮又在雨雾里隐去不见。
她的脸变得很烫, 气息也不稳。吻从耳垂落到了后颈。或许是错觉,年轻男人的嘴唇竟像在发抖, 不知道是因为冷, 还是别的什么。
金静尧将她抱得很紧,手臂一寸寸地抚她的后背和腰,仿佛是用这种方式来确认她的存在。
他的脸深深地埋在她的颈项,贴着她的耳朵。她觉得自己掉进一片黑暗的湖水里。他的呼吸将她浸透。
黎羚问他, “到底怎么了。”他不说话。肩膀上突然传来微微的刺痛感, 他在用牙齿咬她。
黎羚“嘶”了一声, 说好痛, 伸手推他。他的动作轻了一些,咬变成了一种小动物般的、依恋而不安的吮-吻。
与此同时,他也更加蛮横地将她的手握住,指缝压进去, 跟她十指紧扣。
好像觉得自己松开手, 她就会离开。
刺痛感之外, 还有什么别的东西。黎羚似有所觉,伸出手摸年轻男人的脸。
在冰冷的雨水之外,她碰到了一手温热的、苦涩的眼泪。
本来还想推开他,现在也不能了。黎羚的心软了下来,叹了口气,转过脸轻轻吻了吻他潮湿的眼角。
“都结束了。”她对他说,“片子剪完了,一切都过去了。“
“我们一起庆祝好不好。”
金静尧不说话,甚至不肯再抬起头,手臂缠住她,像攀住什么的孩子。
沉默很久,他才含含糊糊地说,“不要”。她分不清他说的是“不要庆祝”还是“不要离开我”。
衣物摩擦着,发出细碎的声响,藤蔓从泥泞的土里生长出来,遮天蔽日。
那个夜晚很长,他们拥抱在一起,只是拥抱就用光了所有的力气,所以来不及再做其他的事情。
背后的电视机里,动作片还在继续。男女主角如同困兽,辗转于一场无尽头的长夜。
他们在城市里爬行,动物一般撕咬,最后却成为彼此的救赎。挣扎,逃亡,共同寻找暴雨后的光。
最后一个镜头,他们遍体鳞伤、奄奄一息地,在一列流动的空车厢里相拥。
窗外是虚影般晃过的废墟和高楼。一轮刺眼的红日,从高架桥之间缓缓升起。
像泼洒的、淋漓的血。
第二天两个人都病了,金静尧病得尤其严重,又被他哥哥抓进医院吊水。黎羚想去看望他,却也力有不逮。
她还是很担心他,给他打视频,被他拒绝。
他发来了嘴里含着温度计、脑子晕晕乎乎的木乃伊小人。
黎羚很想跟他聊一聊那天晚上。
他似乎想对她说些什么,最后却没有开口。
他坐在她家门口的时候,那样死气沉沉、没有生命力,看起来不像是剪完了片子,倒像是没有办法从这部戏里走出来。她很担心他。
大病初愈后不久,黎羚接到通知,被叫到导演的公司里去看样片。
走进放映厅,她很惊讶地发现,竟然只有她自己一个人。
小刘过来跟她解释:“后期还没做完,表哥想让你先看看。”
黎羚说:“他会来吗?”
小刘摇了摇头:“不知道。”
又有些奇怪地说:“一般片子不做完,是不会拿给人看的,不知道为什么这次他这么着急。你也知道他性格有多完美主义。”
直到放映前的最后一秒钟,黎羚身边的座位都是空着的。金静尧没有来。
影厅变得很安静,陷入一片银灰色的海浪。她看着那个空位,心中隐隐有些不安。
电影开始了。
虽然在片场已经看过不少的拍摄素材,但当它们被剪接成一部电影,和黎羚的想象之中,仍然大相径庭。
她的第一反应竟然是怪。
影片的风格非常、非常之怪诞。
开头的那场审讯戏像默片,完全是黑白处理。在短焦广角镜头之下,审讯室完全是变形的,好像一个扭曲失真的大鱼缸。灯管在头顶摇晃,似水波震颤的空气。
黎羚所饰演的女警官,在惨白的灯光下审讯着周竟。
她的面容占据着镜头,也是摇晃的、变形的。她的轮廓极美,却也极不真实。她说话,嘴里吐出的每一个字,都作了延时处理,刻意的声画分离,像一口不断沸腾的锅里,挣破表面的水泡。
周竟坐在她对面,低着头,始终只是虚化和遥远的背景。
他终于开口了。
随着他的叙述,电影被分成了两种错位的空间。
几场快速的蒙太奇里,周竟的单场戏,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废弃的大剧院,在镜头里犹如白惨惨的刑房。漫长无光的走廊里,年轻男人像尸体一样,被人无情地拖拽。寂静的小树林里,他安静地被毒打。镜头隔着树与树的间隙,没有情感地窥探着他。他是一只被碾压的蚂蚁。
而当故事走向阿玲,画风又变得截然不同。
固定机位取代了手持摄影,摄影风格变得更写实,带着质感和温度,像一条缓缓流动的河。
地下室本该是昏暗的,色彩却像一种暧昧的情绪,一点点地渗透进来。饱满的、湿润的嘴唇,皮肤被照出的温暖的光泽。
阿玲是一种诱惑,一种隐喻。在一望无际的黑夜里,她是周竟渴望用手掌拢住的微暗之火。
两条叙事线平行推进。周竟上楼,下楼。推开门,关上门。他的世界不断地颠倒,从残酷的正面,走向希望的背面。
这两者之间的隔阂越来越鲜明,正如镜头语言也越来越割裂。摄影机时而静止不动,时而在疯狂奔跑。他被卡在了世界灰暗的缝隙里,在光明和绝望的鸿沟之间,无法脱身。
在这样一种怪诞的、弹簧般高低起伏的叙事里,故事被推向首演之夜。
看到这里的时候,黎羚对于这部电影的走向,已经隐隐地产生了一些困惑的预感。
她觉得镜头语言在向她暗示着什么。
周竟满头汗水,对着台下鼓掌的观众们鞠躬。阿玲坐在观众席,他们对视、落泪。
“中间的座位是你留的票吗?怎么一直是空的啊?”站在他旁边的演员突然说。
周竟转过头,眼神里一点点地流露出了压抑的惊恐,像被人宣判死刑。
“怎么脸色这么差?”对方关切地看着他,“是腿很疼吗?”
周竟低下头。
他看到空荡荡的裤管里,一截冰冷的假肢。
他抬起头。
鱼眼镜头里,观众们的脸扭曲变形。每一个人都笑得夸张、狰狞。
他们身上穿着鲜血淋漓的破损衣物,只有残缺的半截尸体。
而中间的座位,是空出来的。像空荡荡的胸口,被挖出的心脏。
在这形如恐怖片的画面里,周竟的世界在他眼前,一点点地融化,如同被高温煮沸的尸块。
黎羚无比震惊,近乎失态地看着这一幕。她心里却只有两个字,和一声叹息。
——果然。
故事又开始了闪回。
从来都没有阿玲。
瘸腿的人是他。剧团排新戏,周竟不小心抢了杨元元的角色,对方刻意制造了一场舞台事故,让他从高空坠下,丢了一条腿。
没有阿玲。那个本该和他搭档的、美丽的舞蹈演员,和阿玲有着同一张脸。她只是幻觉。
他在地下室里,无微不至地照顾着阿玲,将她抱来抱去。
镜头一转,他半死不活,拖着一条残腿,烂泥一样趴倒在地。
他一次次地跌倒,再站起来。
他很孤独,孤独一次次地杀死他,再将他缝合。
他情迷意乱地吻着阿玲,他只是在吻着空气。
阿玲并不存在。
他疯了。
影片的后半段近乎癫狂,镜头语言也躁动不安,大量的、碎片化的镜头,仿佛一种充满血泪的呐喊。
疯了的周竟,满世界寻找他的阿玲。
他翻遍了剧院和地下室,没有她。
他苦苦地搜寻自己的回忆,回忆里也没有她。
他越想她,就越是失去她。那些逐渐清晰的画面里,她被抹除,她凭空消失。
她就像是空气。他看不见她,她还是无处不在。他即将失去她。他将在缺氧中痛苦地死去。
他去找杨元元对峙,杨元元吓坏了,说他是疯子,说地下室里根本没有第二个人,他们早就搜过。
他不要杀人,可是杨元元太可恨,一遍遍地喊着,她不存在,她不存在。
她怎么可能不存在?
他拿着刀子,一刀刀地刺-进去,直到那张可恨的嘴,再也发不出聒噪的声音。
血溅到周竟的脸上,他没有感觉,近乎麻木地说:“还给我。”
“你把她还给我。”
杨元元没有办法回应他,因为他已经死了。
没有人能够把阿玲还给他。
所以他杀了所有人。
周竟还是很想她,想证明她是存在的。
他拖着冷冰冰的假肢,手里拿着刀,披着透明雨衣,出现在黑沉沉的暗夜。废弃的剧院,变成他的屠宰场。
大雨滂沱,闪电劈过,他的目光有疯子的冷静,也有疯子的绝望。
起先,他杀人是为了找到她。
后来,他发现只要自己杀人,她就会出现。
他眼前重新出现她,她抱他、吻他。她很温暖,因为血是暖的。一切都像是真的,他重获新生。他迷恋这种感觉。
但是到后来,幻觉变成了他在杀死她。
他将霸凌自己的人压在身下,刀子捅进他们的身体,发出血肉的噗嗤声。
镜头一转,被他压着的人竟是她。她在哭,哭着求他不要杀死她。她在笑,笑着邀请他毁灭她,和她一起毁灭。
镜头越来越晃,越来越快,快得令人作呕。高速剪切的画面里,他流了很多汗,汗水变成眼泪。他恍惚,癫狂。他杀了她,再将她的尸体拼凑起来。
他再也无从辨认这个世界的真相。
故事讲到这里,画面突然狠狠地一摇晃,又回到了那个冰冷的、不真实的审讯室。
他揭露了女警身上的秘密。
她不是真的警官,因为他一直拒绝合作,他们才找来那位演员,扮演警察审讯他。
其实他早就知道了。
他默不作声地观察着女演员并不高明的、过分情绪化的表演。
他的眼神古怪、压抑而满足,隐含着一种近乎绝望的迷恋。
停电了,突如其来的黑暗如暗潮涌来。
这是他最后的机会。
他要找到她。
周竟将女警官压在地上,对她说,你长得很像一个人。
像我爱的人。
他痛苦地抚摸她的脸,流着泪哀求她,可不可以把她还给我。
她将枪丢了,开始吻他。
他恍恍惚惚,睁大眼睛,英俊的脸在黑暗里,被抹去了形状。幽微的光线又静静地生长,像刀子一样,将他撕裂开来。
他知道这不是真的。
这是幸福的、濒死的幻觉。他只能在死亡里找到她。
屏幕黑了下去。
一声枪响。
黎羚像被钉子钉在了座位上。巨大的银幕压在她脸上,沉甸甸地,令她喘不过气来。
她低下头,捂着脸失声痛哭。
她想起很多人批评金静尧,说他的电影从来都没有感情,也学不会表达感情。
可是在这部电影里,他疯狂、孤独、绝望,耗尽了所有的情感。那些情绪是透明的眼泪,是红色的血,是从他身体里抽干的血。
这样说来,周竟并不是死于一声枪响。
而是死于慢性自杀,死于干涸和失去。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她心里太乱了,有太多太多、混乱不堪的想法。
不知为何,在这所有的想法里,她抓住了一根微不足道的线头。她想起骆明擎进组之后,有很多场戏他都演不好,所以金静尧让她来示范。
她没有想到,金静尧将这些内容也全部拍了下来,并且剪到了结尾。
好像还有很多很多,都是正片之外的部分,他也剪了进来。
他一直在拍她。
他的镜头从来没有离开过她。
在电影的叙事里,阿玲是被周竟想象出的幻觉,她并不存在。
但也正因为此,她反而变成了一种更重要的存在。她是周竟的灵魂,是整部电影的灵魂。
金静尧最后想要讲述的,已经不是角色本身,而是一种超脱于角色的,巨大的、无可挽回的悲恸。
那个一直隐在电影里无处不在的阿玲。
那个被抹去的阿玲。
他找不到的阿玲。
那是阿玲。
也是黎羚,和她的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