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8年12月德累斯顿
这次宴会是在市政厅,两人一下车就有许多人簇拥了过来,他一一和他们套着,也不忘介绍莉莉
“你在这儿坐着,我去去就回”,终于躲开了人流,他扶着她在沙发旁坐下
“好的”,她柔声说道,一面有些拘谨地拢了拢身上的毛皮大衣
母亲叮嘱过她,让她尽量穿着它,不到必要不要脱下来,免得又生病了
然而还没等她适应这满是陌生人的空间
“这位小姐,能赏脸和我跳支舞吗”,一只手伸到了她面前
从小,母亲都是请家教来教她,她唯一看得见的男孩除了哥哥就只有那些总在街上乱跑的孩子了
透过她房间里的窗户,她看得见弗里茨形单影只地坐在台阶上,看得见他们雀跃的奔跑着的身影
这都是她的错…
这是她为数不多出席正式场合的时候,但她早就忘了该怎么正常社交了
即便如此,她也知道让别人等待是很无理的做法
甚至都没有抬起头,她已经下意识答应了下来,“啊,好的”
把手放进那人的手掌之中,她猛地站起身,却直接撞在了那人肩上
“小心点,这位小姐”,那人低笑着仰起身,和她保持着距离
她这才带着一丝小心地抬头,他没有像哥哥一样穿着党卫军的制服
他就只是穿着自己的黑色西服,灰蓝色的眼睛带着一丝笑意,金发被打理得一丝不苟
她尴尬地笑了声,和他一齐走向舞池
“您就准备穿着这件大袄跳舞吗”,他执起她的手,可另一只却无处可放
“我…”,她急忙挣脱开他的手,拉着胸前被紧紧系着的丝带
“我来就好”,他稳住她轻轻颤动的双手,解开了蝴蝶结,“我去放吧”
她站在舞池中,看着他走向衣帽间,将大袄交给了侍者
他们攀谈了一两句,看样子彼此很是熟悉
正当他重新将手轻拢在她腰间时,弗雷德里希突然出现在她面前
“啊,路滕伯格中尉”,眼前的男子熟稔地打起了招呼
“拉特先生,好久不见”,他下意识地微微挡在她身前,“看来你已经认识了舍妹莉莉”
男人把他的小动作看在眼里,“我们还没有正式介绍自己呢”
他径直地向她伸出了手,“弗兰克·拉特,很高兴认识您”
“莉莉·冯·路滕伯格,我的荣幸”,她感受到他不着痕迹地轻轻捏了捏她的指尖,一抬头就对上了他狡黠的笑容
她仓促地低下了头
“路滕伯格中尉,我相信您一定不会介意我和您亲爱的妹妹跳一支舞吧”
“请便”,弗雷德里希礼貌地对他笑了一下
他深深看了莉莉一眼,眼中是她捉摸不透的神色,但也只是一瞬间,他就转身重新回到了那群军官之中
等他走远,两人在舞池里随着音乐跳了起来
“你哥哥可真是不言苟笑啊”,他凝视着她那双与她哥哥如出一辙的蓝眼
感受着他调侃的语气,她轻笑了起来
她的舞技很是拙劣,甚至有几次几乎踩到了他的皮鞋,好在都被他躲开了
她不断说着抱歉,但他只是耐心地引导着她的节奏和舞步
一舞完毕,他执起她的手一吻,酥酥麻麻的,像电流一样传遍她全身
这是她第一次和除了自己父亲和哥哥之外的男人接触,而这感觉又奇怪又美妙
他扶她重新在沙发上坐下,“莉莉·冯·路滕伯格,我们后会有期”
说完这句话,他就转身离开了,留下她一个人怔怔地坐在沙发上
等她回过神来,才意识到弗雷德里希不知何时坐在了她对面
“累到了吗”,他递给她一杯红酒
她双手接过高脚杯,“我没事,你去忙吧”,微抿了一口酒
“别太勉强自己”,他朝她淡淡一笑,又变了变神色,“你的大袄呢”
“在衣帽间”
“母亲没和你说…”,他皱起眉头,眼中有担忧、厌烦和一丝愠怒
“我真的没事”,她直接打断了他,眉头也微微皱起
她知道自己身体虚弱,但她也不是三岁小孩了
所有人没必要把注意力都放在她身上,从小到大她已经给别人带来足够多的麻烦了
她讨厌这种关注,讨厌自己的一举一动都被无限放大的感觉
“你知道诊费有多贵吗,莉莉”
“你知道从小我在你的药上已经花了多少钱了吗”
因为家里无法负担高昂的医药费,所以她不能生病…
但纵使她注定无法翱翔于天际,她也绝对不会是一只笼中金雀
他似乎被她突如其来的逆反惊到了,“好,有事随时来找我”
“嗯”,只一秒,她又变回了那副顺从的样子
深夜,父亲和莉莉都已经就寝了,厅里只有路滕伯格母子俩
“怎样?”,路滕伯格夫人静静看着儿子在火光透印下的侧颜
“拉特家的大儿子”,弗雷德里希抿了一口茶,看向她,“弗兰克·拉特”
“是么”,她言语里惊讶中带着一丝赞赏,“没有别人了?”
拉特先生在市政府官居高位,在德累斯顿已经算是上流阶层的一员
与拉特家族结亲已经是当下最好的选择了,除非母亲想得到更多…比如柏林的那些…
只是,他听闻的那些关于弗兰克的事,可没那么出彩…
“后来我没注意”,这是一句真话,后来他的确只光顾着和那些小头目闲谈了
“拉特…拉特”,她小声呢喃着这个姓氏,凝神看向前方
一支舞不算什么,关键是弗兰克之后会不会对莉莉有足够的兴趣
说实话,他并不是最好的选择,她也不是不知道那些腌臜事…
“拉特先生平时都喜好些什么”,她还是问了下去
他瞥了她一眼,抬头看向镶在墙上的鹿头,“狩猎”
它大大的、玻璃球一般的眼珠子就像是两颗黑曜石,燃着火光
“意料之中”,她注意到了他的视线
现下她该好好想想怎么把莉莉安排进弗兰克的视野里了…
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绪当中,眉头紧紧皱起,配着高高束起的盘发,活像一只谷仓猫头鹰
弗雷德里希知道她又在盘算什么,他知道自己作为线人的任务已经结束了,于是微微起身,“我先去睡了”
“等等”,她突然叫住了他,“我听说…”,她欲言又止,“你和冯·巴尔曼家的小姐…”
前些天当着莉莉的面不好直说,并不代表她对此一无所知
那可是冯·巴尔曼家啊,若真能如愿,连拉特家族都要看她几分脸色
别说是弗里茨的仕途了,连家族里的其他人也能被帮衬不少
但就算她有多么迫切,多么希望一切能成真,也明白其中有多么困难
那种高门小姐的婚姻可是自己能说了算的?
该来的终于来了…
他俊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重新坐回沙发上,“是的”,倒不如他自己承认了
原以为自己势利的母亲会让他像莉莉和弗兰克·拉特的事儿一样紧紧抓住卡特的心,没想到她却始终沉默着
“很好,多和她走动走动”,她有些别扭地甩下一句话,就起身离开了厅
难道她也不认可这段感情吗,和冯·巴尔曼夫妇一样?是他和卡特错了吗…
想到自己还有一个多月才能重新见到她,他不禁揪紧了心
这其中的变数可太多了,天知道会发生些什么
可当他每日同她通电话时,她总是那么得熟悉,她总是他的那个卡特
他突然有些害怕,怕她会在哪一日突然再也不接他的电话,再也不来见他
万人之上的巴尔曼小姐若是想摆脱他,那一定是简单至极
她会听她父母的话吗…毕竟连他的母亲似乎都不认同他们啊…
他猛地回想到同她决裂的那次,她冰冷中透着受伤的眼神
不,不,不,她一定不会这样的
他的卡特不会这样的
一向镇定的路滕伯格中尉眼中充满茫然和无措,直到艾比的身影出现在他面前
“少爷,您准备就寝了吗”,她收拾着桌上的瓜果残余,眼神躲闪地瞄着他的身形
“嗯”,他眼中的无助在顷刻间消退,捞起一旁的外披,马上站起身走出了房间
听着他上楼的声音,艾比轻轻拿起方才他喝过的那杯酒
酒杯的口上还留有他的唇印,透着火光似乎还看得见丝丝唇纹
她扭头看了看房间外暗着的空间,举起了酒杯递到了自己唇边
轻轻地,她照着他的印记印了下去
在与杯壁触碰的那一刻,她阖上了眼
玻璃酒杯冰冷的质感透着她的嘴唇传到了她心间,凉凉的,刺激着她的神经
“晚安,弗里茨”,良久之后,她双手托着酒杯执在胸前,痴痴地看着它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堪堪把它重新放回桌上,收拾起其他东西
熄灭炉火,房里顿时一片漆黑,她走出房间渐渐隐没在了黑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