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祖……这…”
苏决明望了望那停滞的两人,虽不再厮杀,他却看了个分明。再过不久,胜负便分。
只是他如何也没料到会是这般惨状。
“没事的。阿明,若是害怕,就且睡一会儿吧。”
老者面色如常地垂首道。
“……”
——这要他怎么睡得着?
苏决明一时失语,为何师祖总是在这种时候语出惊人?
“否则,等会儿可有的你忙了。”
“什么意思?”
苏决明倏然抬头,却被对方抚了抚发顶。
“无甚。”
随即苏决明只觉后颈一温,他想起师父也曾对他有过如此行径,只是还没等他再思考什么,便无力地沉入那无尽长梦。
……
“拯救苍生?为什么要拯救苍生?”
他赧然地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但是从小师父就教导我,执剑者,应当心怀正义,守护苍生。”
“可是…苍生根本就不需要我们去拯救。你又不是什么皇室贵族,也不是什么豪杰大侠,本来就无需为了苍生而考虑不是么?”
“那我究竟应该为何而拔剑呢?”
“白痴,人当然是为了保护自已珍视之人和物才拔剑的。就比如说,我要寻找娘亲,如果娘亲受了欺负,我当然要替她出气!把那些人通通教训一遍!”
“难道就算你娘亲做了坏事才被他们欺负的,你也要教训他们吗?”
“娘亲怎么可能做坏事?!”
“不如说,就算娘亲做了坏事,也一定有她的道理。如果教训她的人要教训,也应该先教训我。因为我是她的孩子,我理应替她承担责罚。”
“可是这样一来,你不就吃亏了?”
“替自已的挚爱之人承担罪责有什么吃亏不吃亏的?她可是我的娘亲诶!是全天下我最喜欢的人。要欺负她,那就得先淌过我的尸体!”
“最喜欢的人?那…有没有第二喜欢的人?”
“有是有,可不能告诉你!”
……
“剑心是什么?”
“剑心就是,小湄握剑的意义吧?”
“那师兄握剑的意义是什么呢?”
“是……”
那几个字如同风中残烛,倏忽而逝。
他怔了怔。
“不,那是老庄的路,不是你的路。”
天地万物一转,眼前,老者正于树下沉静地注视着他。
“那就是...是君子之道?”
“不,那是圣人的路,不是你的路。”
“那么,你的道是什么呢?”
“是……”
如同千万片飞雪将他灌了个满怀,这一光景再度令他哑言。
——他一定是快要死了,才会频频想起以前的光景。
“是风在动,还是花在动?”
“风吹花动,是风在动,还是花在动?”
这是个十分简单的问题,却也是个极为复杂的问题。
风拂花落,是风在动。而花落坠地,却是花在动。
思考这个问题,就十分容易陷入风先动,还是花先动的陷阱之中。
——那么倘若二者皆非答案呢?
这想法令他几乎惊出了一身冷汗。
——怎么会呢?难道师父所教的,还能有另一种答案么?
话虽如此,他却开始仔细回忆师父曾经成百上千次的诘问。
在那些诘问之中,多数失望,少数如意。
不喜他问,实则是要等他发问。
要他挖笋捉鱼,实则是要他心怀思考,留有余地。
要他勿管闲事,实则是希望他行侠仗义,惩恶除奸。
要他勿要再寻师妹,实则是希望他能找到师妹,救她于苦海之中。
是了,实则师父一直期望他跳出桎梏,期望他不那么“听话”。
从未想过质疑,从未想过发问,从未想过自已的道路。
——那么,风吹花动,究竟是风在动,还是花在动呢?
——若是小湄,会怎么回答呢?
在她那称得上是苦难的二十余载的人生之中,若有什么是她向往追求的,绝非善念,也非恶欲,而是纯粹的,不为世事所缚的自由。
是随心所欲,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的自由。
“笨蛋景明,让我来偷偷告诉你吧!风吹花动,既不是风动,也不是花动。师父是骗你的!”
“诺,答案已经摆在你的面前了。”
彼时,少女那双笑眼弯弯,一如月牙。
“那么你的剑,到底是为何而动呢?”
原来她说的不错。
既非风动,也非花动。
顾见春缓缓睁开双眼。
面前的少女一动不动,倘若抛却那满地的狼藉与白霜之外,当真是一尊冰肌玉骨,浑然天成的美人雕塑。
顾见春动了动手指,再不拖延。
“天地为炉,山河砺心——”
“咔嚓——”一声,他身上落下片片霜花,坠在地上,如同冰晶。
顾见春将手中长剑握紧,双唇翕动,接着念道:
“白沙在涅...我主沉浮——”
如他所料,内力于霎时间充盈周身,就连那脚边的寒毒都为之屏退。
又或许,只是那紫衣少女的寒毒已然失控。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知道自已该做什么了。
他慢慢扬起长剑,一步一步走近对方。
“不……”
少女额前冷汗密布,饶是如此,她依旧在苦苦支撑那寒毒之力。可霜花汇聚而成的冰锋,却只是挡了眼前男人小半步。
顾见春步子微微一顿,面沉如水。只是僵硬地扬起手中长剑,将脚边冰凌尽数截去。
冰凌碎裂于地,顷刻间化作白雾消散。
而他与对方面前这数丈之距,却还有无数道冰凌相拦。
“你…你不是没有……”
少女强撑着一口气,勉力将通身毒功都灌注于木簪之上。此时的她,披头散发,面色惨白,宛如一只恶鬼。
——若是有这么好看的恶鬼,何愁地狱无门?
顾见春苦笑一声,如此情状,他竟还能作此联想,简直是——
无可救药。
“没有剑心,是么?”
他终于在霜花之间劈开了一条属于他的道路,缓缓走向那地上的少女。
“你……为什么?”
少女看着他,满眼的不可置信,还有…复杂而微妙的笑意。
“因为我明白了,握剑的意义是什么。谢谢你,小湄。”
顾见春俯下身,轻轻摘下那发簪,在少女莫名的眼神中,他将其落回对方发间。
“这一局,终究是我赢了。”
“你可以好好睡一觉了。”
“真好。”
在他的手指触及少女颈边的那一瞬,他听到对方如是说道。
“你赢了。”
而后她骤然落在了自已怀中,轻得就好像一片雪。
——可他还没来得及探究对方话间的含义,下一刻,一道阴影骤然覆于他的面前。
“你赢了。景明。”
老者的话语没有任何波澜,即便此时他的徒弟之一正颓然昏迷,另一个徒弟浑身是伤,也没有好到哪儿去。
“师父,我赢了。”
顾见春紧了紧怀中的少女,心中仍旧恍惚。
“求您救救小湄......”
他终于跪地恳求面前的老者。即便他知晓,老者每一次救她,都会耗费诸多心力,亦会更加衰老。可是眼下除了他,恐怕没有人能有这本事将那胡来的少女从鬼门关夺回。
只是很快,老者的话有如一柄利剑,将他那幻想与恍惚尽数击碎。
“为师不会救她。”
“杀了她。景明。”
“师父?!”
顾见春几乎不敢相信自已的耳朵。
“你刚才听到了,十恶司,白王令。如若任她回去,岂非放虎归山,为祸四方?即便她是我的徒弟,为师也不能放任这种人嗜杀成性,涂炭生灵。”
“——杀了她,以绝后患。”
顾见春猛地拽住老者的衣袍,面色哀切。
“不!师父您忘了么?我向您讨要沧浪剑。正是要救师妹的!”
老者面无波澜。
“这正是为师要与你说的第二件事。你绝不可为了她而开启皇陵。因为...皇陵之中所藏的东西,远比你想的要危险。”
顾见春不住地摇头:“不......师父,师父,徒儿已经恢复了功力,徒儿一定能守好皇陵的秘密。师父,您不是从不食言的么?为何要骗我们......”
“为师并非骗你们,而是...骗她。”
老者低下头,将地上的青山剑捡了起来。顾见春似是察觉到什么,抱着那昏死的少女退了退。
“师父…景明求您,放过师妹吧!她并非有意要做这些!徒儿保证她不是有心的!您不是答应徒儿,不会与师妹为难的么?”
老者随手将宝剑递了过来。
“多说无益,杀了她。你不动手,难道要为师动手么?”
惊慌失措之中,顾见春的脑海中只余下一个念头,那便是将少女紧紧护在怀中。
“师父,求您......”
他几乎要长跪不起,可老者手中的剑锋却避无可避。
顾见春缓缓后退,手掌却不意摸索到一个物事。
——那是方才他曾信手丢下的剑鞘。
“景明,将她放下,为师只当今日之事未曾发生。你我之间,没有必要为了一个将死之人,闹得这些不愉快。”
顾见春胸前惊痛,剧烈喘息。即便毫发无伤之时,老者都是必然不可能战胜的存在,又遑论方才经历一场酣战,自已这奄奄一息的模样,又怎么会是老者的对手?
眼见着那剑锋迫于眼前,顾见春闭了闭眼,猛地于雪堆之中握住那青色剑鞘。
“师父,得罪了!”
“铛——”地一声,他将那曾与他日夜相伴的宝剑剑锋一把拨开,随后带着少女向石阶掠去。
只是随后,那宝剑锋芒更甚,径直“唰”地刺入他脚边的泥土之中。
顾见春甚至没能看清老者如何出手,只是在那剑刃点到之时,老者已然闪身落于他的面前。
“景明,你也要与为师作对么?”
顾见春目光一凝,师父为何要说“也”?
电光石火之间,他倏忽想起上一个在此与师父“作对”的人是谁。
顾见春心中惊骇交加,却缓缓将那剑柄握住。
即便顾见春未曾亲历,此时此刻,却与当年何其相似?
在那场足以惊天动地的屠戮之后,少女亦是如此握着剑,孤身与这如何也不可能打败的老者殊死一战么?
彼时的她,又当如何无助?
顾见春只觉心中燃起沉痛而炽烈的火焰——就像在问剑山庄,当他知晓少女的决意之时。
“师父,不试试怎么知道呢?”
他实在是强弩之末,却不得不催动心诀,很快,那逆沧浪诀便予以他回应。那是与沧浪诀全然不同的功法,霸道,强势,仿佛一头荒野上的猛虎,横冲直撞,无可阻挡。若说沧浪诀乃是流水不争,顺万物之便,那么逆沧浪便是将一切力量都掌握在自已手中,此时此刻,他终于明白了何谓“我主沉浮”。
他知道,这是他唯一的一次机会,亦是他最后的机会。
他紧紧地握住手中的剑,而这最后一击,却是迎向自已面前的老者。
那个悉心栽培抚养他,教他为人处世的师父。
的确,从顾见春明白了风花之问的答案之时,老者已然不再是云端之月,亦不再是巍峨之巅。老者并非权威的存在,也不再是人生唯一之解,于自已而言,他从来只是一位引路者,仅此而已。
而现在,他们之间产生了不可调和的分歧,那么这一战不可避免。
逆沧浪诀在他的催动下,犹如一条狂暴白潮,在他的经脉之中汹涌而过。他运功握剑,只觉剑身都轻颤不止。
他想,他明白小湄的心境了。
“师父,我要救她。”
他看着老者,缓慢而坚定地说道。
“我一定要救她。”
老者不语,只是拦在他面前。
顾见春一手将少女背在背上,驾轻就熟,一如当年。只是不同的是,少女已然昏迷,而他正握着剑,以命相逼。
“师父,得罪。”
他不再多言,将手中长剑握紧,轻盈而迅捷地冲着老者挥去。
三丈。
老者未动。
一丈。
老者未动。
一尺。
老者缓缓抬眸。
三寸。
老者抬臂。
一寸。
“叮——”
顾见春只觉一阵足以摧枯拉朽的气浪迎面袭来,随后那剑脊一颤,颤意顺着剑身直直传至他的虎口。一时之间,他顿觉虎口酸麻不已,遂无力一松,那剑果真就此直直坠地。
输了么?
只一招。
只是一招“浮生若梦”,仅此而已?
老者收回弹剑之指。
而顾见春却还未来得及思忖下一步动作,那青山剑,却结结实实落在了地上。
“哐当——”
顾见春猛地睁大双眼。
如他所料,却又未曾料到。
那把剑,断了。
他这时才感到喉中一甜,猛地吐出一口血。于是他这才想起,方才老者那一招,已然震伤了他的心脉。
惊怒交加之际,他倏然跌坐在地。
眼前却是那断剑与昏睡的少女。
老者接着向他走来。
“咳咳...师父......”顾见春擦了擦唇边的血,却怎么也擦不完。
“不要杀她...”
他哀求般地跪倒在地,此时已然没有半点还手之力。可他却还是回身,牢牢护在那少女身前。
“让开。”
老者面上终于显露出一丝不耐。
“不成。”顾见春固执地摇头。
“再不让开,她就死了。”
老者一把将他拨开,如同护雏的老鹊,轻易地将顾见春赶至一边。
“什么?”
顾见春似是失血过多,一时有些怔愣。
“回头再给你解释。”
老者一把揽过少女的身躯,飞身而起,三两步便消失在石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