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见春,本姑娘以前怎么不知道......你这般没脸没皮呢?”少女附在他的耳畔,颈后青丝被金簪挽起,她赵青木何时在头上戴过那么繁杂的珠钗首饰,此时那流苏顺着对方动作摇摇晃晃,让她心中恍惚不己。
眼看着那长廊将尽,主座上正端端正正坐着两人,正是南宫孤舟与那宋夫人。两人正谈笑风生,那座下一众宾客亦是满脸堆笑,好似在说什么趣事。
这位南宫小姐行动不便,却也没什么弟兄姊妹,于是循着规矩,这送嫁的差事便落在了新郎官的身上。好在问剑山庄虽然家大业大,却也是按着南宫庄主的意思行事。但凡南宫孤舟点了头,也无需讲什么规矩不规矩的。
那长廊尽头,遥遥放着一尊铁盆。其间焰火跳跃不止,一如这对“新人”那忐忑心绪。
“什么?”顾见春不明所以,低声问道。
“亏你还大言不惭地说什么‘君子言必信,行必果’。到头来,你这个‘君子’,不还是要本姑娘英勇献身?”
顾见春脚下一个踉跄,险些摔一跤。他面色窘然道:
“赵青木,你再胡言乱语,小心我将你丢下去。”
“嗯?本姑娘说得不对么?”赵青木却丝毫不惧,仗着那红盖头遮挡,她得意洋洋地笑道:“哦……对了,你们君子都守信用。到时候本姑娘要是嫁不出去了,你记得多担待担待——”
也不知是为这热闹至极的氛围影响,还是她此时偏要说些笑话来纾解心中不安,今日她倒是嘴上不停。顾见春只当她说笑,遂无奈摇头。
“赵姑娘多虑了。据说来去谷之外,有整整一圈的人等着娶赵姑娘不是?”
“你!”赵青木一噎,登时气急不己。只是这话确是方才从她自个儿口中说出来的,此刻却叫她辩驳不得。方才泄愤的手还隐隐作痛,鬼使神差地,她忽然一口咬在对方肩头。
“嘶——”顾见春哪料到这一出,顿时倒吸一口冷气。然此时身前却正好是一火盆,他当即心神一凛,双臂牢牢托着背后少女,将足尖一点。众人只觉眼前一晃,那男子竟巧妙地从那火盆之上跃过,身后少女稳稳当当,纹丝不动。
他松了一口气,真是虚惊一场。
“好!”人群之中当即有谁喝一声彩。宾客回过神来,也不知真心还是假意,皆纷纷拊掌赞叹。他们素来只听说这林家的少东家是个闯祸的主,昔日林总镖头在世时,每每提及,无不是一副头痛不己的模样。只是今日得见,却并不似传闻所说。单说方才那背着新娘跨火盆的轻功步法,便绝非常人所及。
难不成这么多年,这林家的少东家实则是藏拙蛰伏?若当真如此,也难怪那南宫庄主回绝了多少世家名流,也要择这镇南镖局的少爷做他的金龟婿。
顾见春有些狼狈地向西方宾客点头致意,却悄然与那赵青木说道:“赵姑娘,君子动口不动手。现下不比平时,若真将你摔了,在下可担待不起。”
赵青木沉默良久,忿忿说道:“我可没动手。”
“…….”顾见春一愣,登时心中好笑,此时她倒是想起强词夺理了。不过他也多少能感到对方气息不稳,想来她也只是强作镇定。
“若是你不愿,现在还来得及。”
“我……”赵青木张了张嘴,却低语道,“你休要胡说。我自小在谷中长大,我们来去谷可没这么多规矩。世俗伦常,与我而言不过是束缚。就像我爹娘,虽是离经叛道,娘亲没什么名分,也不为赵家承认。可她还是与爹爹不离不弃,相守一生。”
末了,她忽而吸了吸鼻子,喃喃道:
“若真心相爱,又怎会在意这名分不名分的?”
“赵青木......”顾见春心头一震,“你......”
他虽然不曾见过诸多女子,却也明白世间女子无不在意这礼教名声,实则南宫孤舟要他与这赵姑娘装一装样子,骗骗那宋夫人,他却是犹豫难当。一则赵姑娘还未出阁,如此做戏岂不是败坏她的名声。二则师父教导,做人要守信用。若当真礼成,即便他二人不做真,给师父知道,想来也要责他履行这大婚之诺......
三则......她先前所说,己有心上人。虽然他不知对方姓甚名谁,如今为了救人,却要坏人姻缘,却是万般为难。若是小湄,她会如何抉择呢......
只是此时听对方说话,虽不知是不是安慰之言,却也令他醍醐灌顶,豁然开朗。赵姑娘心思单纯,虽说不知南宫孤舟是不是还有别的考量,但他二人今日目的只为救人,若是为这世俗所困,岂非庸人自扰?
——若是真心相爱,又怎会在意这等虚名?对方话音萦绕于心,他却忽然琢磨出别种滋味。
“怎么啦?被本姑娘吓到了?”谁知少女却在他耳畔戏谑而笑。末了,她轻咳一声,正色道:“不过是做戏而己,我才不在意这些俗名。反正盖着盖头,有谁会知道,新娘子其实是来去谷的人?”
——这倒也是。但是话虽如此......
谁知对方话锋一转,却冲他低语道:“反倒是你......”
“我?”顾见春一怔。
“没什么。对了,等江姑娘醒来,你可要好好把话说清楚!”赵青木忽而弯唇一笑,只那大红盖头不解风情,却遮下她七分绝色。不过单说那微翘朱唇,赛雪梨涡,便足以让周遭看客浮想联翩。
盖头如是,人亦如是。
“你是说...小湄的身世?”顾见春思忖片刻,点头道,“是要说清楚。”
“你!”赵青木一噎,不知哪来的怒气,却轻叱道,“你这呆子!”
横竖讲不明白,她想了想,忽而好奇问道:“你就不怕南宫孤舟实则对你有什么图谋?比如......你是宋家的独苗苗这件事?”
“他定当会算计于我。”这点顾见春却也不需怀疑,坦言说道。若那宋夫人所言属实,南宫孤舟显然是别有所图,比如这快哉盟盟主,又比如那皇陵秘辛。哪一件事,都离不开宋家的助力。
再者而言,他筹谋许久,如今眼看大权在握,却无端因这宋家后人的出现而生出波澜,他定然得早做打算。
更何况,宋夫人此举,又何尝不是在试探?宋家重铸昔日鼎盛,定要择一世家名门,才可乘这东风。来去谷在中地位只高不低,赵姑娘又是来去医仙的独女,比起这野心勃勃的问剑山庄,来去谷与世无争,清誉在外,宋夫人自然想捡个现成的好处。
一旦想通此处,那宋夫人的无稽之举便顺理成章——而他亦明白了和这宋夫人的相与之道。
“原来你还不算傻,我道那南宫孤舟一通陈辞,你便要轻易着了他的道呢。”赵青木低笑道,“不过么,他那脉象却是真的,散了大半的功力也是真的,这点本姑娘可以保证。”
顾见春摇头苦笑道:“我倒不是怀疑他对小湄。”
“为何?”赵青木偏了偏头,发间步摇流苏本是规训仪态所用,此时在那盖头之下却摇摇晃晃,这位医仙之女素来不喜着首饰,此时自不必提还有何仪态。要她说,那青玉簪子便是最好的,世间绝无仅有。
“你不觉得...小湄的性子与他很像么?”顾见春斟酌着说道,“不知为何,他二人倒似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这倒是。”赵青木想了想,煞有其事地点点头,“比方说,他二人都不率首。”
——比如那日她分明看到那夜来姑娘是想吃糖葫芦的,却碍于脸面,说了违心话。思及此,她忽然窃笑一声。
夜来姑娘,真有意思。长得好看,又这么有趣的姑娘,她一定要将之救回来。
“是啊......”顾见春遥遥对上那堂前男人。两人相视一眼,却不着痕迹地错开目光。
“——若是当初索性将当年之事都告诉她,又何苦今日?”
今晨两人争锋相对的光景还历历在目。看得出来,小湄是真的恨极了这个总是高高在上的男人,是真的动了杀念——
“你说...那南宫孤舟为什么不将这一切说与她呢?”
“可能是......”顾见春思忖片刻,低声说道,“不想她做什么傻事吧?”
以小湄的性子,断然承受不住如此答案。更何况如今她那身子本就是强弩之末,若是再受打击,恐怕不待谁相救,她体内寒毒便要失控。
——不过话说回来......今晨南宫孤舟却以他来激怒对方。他不知这其中有什么说法,可是南宫孤舟却也并没有如实相告。小湄她...为什么会如此震怒呢?只是因为南宫孤舟隐瞒了他的行迹,致使他二人隔了许久才得以再度重逢么?
他想着些有的没的,那少女却忽然出声,将他思绪打断。
“你这么一说,却让我想起我爹爹。”只听赵青木怔怔地说道,“他总是打着为我着想的名义,却绝口不提当年之事。他不说就算了,竟也不许他身边之人说。若不是莫前辈,恐怕我今日都不知我娘姓甚名谁,身在何方......”
顾见春目光一动,却默不作声。
“有时候我真不知道,他是如何想的。难不成是担心我知道真相,会承受不了么?他也太小瞧我了......”
少女缓缓低下头,只看着面前一片红绸,眼眶竟有些湿润。
南宫孤舟说得不错,她惯是爱哭。
顾见春心说,却不知是谁知道真相后连着数日茶饭不思,知女莫若父,赵前辈却也不算做错......只是此时他却只得识趣缄口。
隔了半晌,只听赵青木吸了吸鼻子,忽而说道:
“其实我知道爹爹是疼爱我,不想我走娘亲的路。但是以后我赵青木的路,就让我自己走。就算今日爹爹在这儿,这新娘子,我也当定了!”
顾见春莞然笑道:“这下不怕赵前辈责骂你了?”
赵青木一噎,方才那股莫名的惆怅顿时无影无踪。只听她撇嘴道:“那个啊......就是骗骗那秀娘子的,做不得真。我爹素来明事理,若他知晓此举是为救人,反倒要第一个赞成......”
“那倒也......”顾见春试着设身处地想了想那来去医仙,他向来珍视这独女,怕是还没有这般好气量。
“你当他是南宫孤舟那般小气啊......”谁知赵青木却没由来地嘟囔道。
“什么?”顾见春不明所以。他怎么没看出那南宫庄主哪里小气了?
“哎呀...说了你也不明白。”赵青木却敷衍道,显然是不愿多作解释。那南宫孤舟也当真是别扭至极——既要救人,那首说便好了,何必遮遮掩掩,百般试探。先是以喜服婚嫁探他二人口风,又以废武功为由探他二人心迹。虽说讲了个令人唏嘘的故事,却还讲得半真半假,叫人捉摸不透。实则他进屋之前,早己做好了打算吧?他二人真心则己,若动机不纯,恐怕南宫孤舟便要假戏真做,夺了那宋家的大权。
只不过如今有了这顾呆子的身份之便,却省下不少麻烦......
“夜来姑娘当真是像他,什么事都藏着掖着。”
“是啊。”顾见春思绪纷乱,有一句没一句地应着。他想起那晚两人对饮,她半真半假地与他说,她乃是师门弃徒,没了剑心。
可是今晨她却能接上那招“落花流水”,其间形意,比之当年便是分毫不差。她分明记得栖梧山的武功,却固执地笃定自己不能。
真相近在咫尺,她却仓皇逃离。
她......
“等她醒了,你一定要将南宫孤舟干过的好事都说与她听,她肯定要大吃一惊。”
赵青木轻笑一声,眼见着眼前己经没几步路,宾客之声愈发平息,那鼓乐却敲得喜庆。“诶,若是今日顺利,我们即刻便动身。先去问一问你那师父,到底有什么事不能说。”
“兹事体大,确是要先拜见师父......”顾见春敛了敛神色,背着她向前走去。
“我还没去过栖梧山呢。诶,那里好......”少女话音未落,只觉身子一低,竟轻盈地被放在一木椅之上。
她险些惊呼出口,好在收声及时,未曾引起旁人察觉。再抬眼时,那登云履己定定停在她身旁,与她并肩而立。
她心下稍安,忽而生出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庆幸。
堂上众人纷纷点头,其间尤其是那宋夫人笑得最为满意。这侄孙,她愈看愈是欢喜。
喜婆在一旁净挑着些吉祥话庆贺。末了,高声喊礼道:
“吉时己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