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哼!”竹简与砚台皆被摔在他面前,竹简滚了一滚,兀自展开,这便是“妙法寺”三个字印入眼帘。
他方要跨过门槛,这一众杂乱无序的竹简便东倒西歪地阻住他的去路。
玉人一笑,这便俯身将地上的书册一一捡起,又拂了拂上面沾染的灰尘,将它们落回案上。
“父皇,何事让您如此动怒?可莫要气坏了身子。”他轻笑,明知故问,丝毫不惧。
永昭帝那张枯朽的老脸上兀自抖了抖,这会儿却是喜怒莫测:“我儿来了。”
谢景之颔首侧立。
“今晨退朝,扶桑使臣问朕,何时能一睹妙法寺高僧尊容。”
“你说,朕该如何回他?”永昭帝坐回榻上,倚着身子,面容淡然。
仿佛方才来时那摔砚砸书的人并非是他。
谢景之眸光一转:“该如何回,就如何回。”
“哼哼。”永昭帝笑了笑,竟也不恼。
他二人自是心知肚明。
“区区一个扶桑,父皇何必如此动气。”
玉人垂下长睫,目光轻轻落在了案边的香炉上。
香炉紫烟袅袅,蟠龙吞云吐雾。
这味道,他不喜。
“唉……”那权倾天下,一手遮天的永昭帝此刻竟叹了一口气,“我儿不明白啊……”
“哦?”他抬眸,状似十分感兴趣的模样。
实则对方想说什么,他亦是早有所料。
那双老眼此时眯了眯,轻轻说道:“传闻扶桑海国,奇珍万千……”
果然。
他心中冷笑,面上却是十分恭敬:“原来如此。”
永昭帝面上少有地有些倦容,淡声说道:“想必这次,我儿己有应对之策吧?”
他若说没有,这人又该如何呢?
于是他端了端身子,正色道:“却是如此。”
永昭帝闻言,颇为欣慰地拍了拍他的手:“永昭有我儿,真是福分。”
那双老眼却是精光一片。
谢景之温和一笑,自然是没有错过对方这副模样。恐怕此时己经在思量,他一个太子,是如何有本事应对的吧?是不是又要揣测他手中还有多少棋子可用?
这一幕父子闲话,本该温馨和睦,如今却因为两人的身份,蒙上了一层阴影。
“我儿,你就这么喜欢那江家的姑娘?”
末了,这永昭帝竟突然开口,话锋一转,首指他“家务事”。
他面不改色,从容笑道:“是很喜欢。”
既然对方有意提到江家,他自然不会放过这一话题。
“呵呵……”那双老眼分明己经如此苍朽,此时却也生出些微光来。
“倒是有几分你父皇年轻时的样子……”他眼中蓦然升起一股焰火,却不知为何,突然又熄灭殆尽。像是想起了什么旧事。饶是绝口不提江家的事,只提江家的人。
像他,可不是什么好事。
他淡淡地想着,并不言语。
“若是你喜欢,封她为正妃,倒也不是什么问题。”
老人突然开口,像是做出了什么妥协一般。
他蓦然抬眸,却发现对方一双老眼正死死盯着他面上神色。
原来还是试探。
他心底冷笑。
“只是,她要能活到那个时候,才算她的本事。”永昭帝面上抖了抖,这便松开了对方的手。
谢景之亦是清浅一笑:“自然可以。”
“君上——”门外老仆忽然打断了两人的谈话,小心翼翼地说道:“巳时己至,可是要添香?”
香?
他目光转了转,这便落回那尊香炉之上。
“进来吧。”永昭帝不咸不淡地应道。
老奴应了一声,这便轻轻走进来,看见谢景之,规规矩矩行了一礼,去一旁忙活。
“若是无事,儿臣这便去准备了。”谢景之颔首。
他实在不喜这气味。
也不喜这人。
“嗯…”永昭帝似是困倦,这便老眼微阖,冲他摆了摆手。
他当即转身抬步,毫不犹豫就要离开。
便是那添香的老仆此时也暗自倒吸了一口冷气。
背对君上,此乃大不敬啊……
他立刻低眉顺眼,装作什么都没看见。
“哼……”永昭帝怎会没有发觉他的举止,只是那人快到门口之时,才轻轻开口,似是呓语一般说道:“听说你将令都给了她……”
玉人脚边一顿。
“小心些……”
也不知道是要小心什么,这句话就没了后文。
他一转身,对方竟己经倚在榻上,不知是睡去还是假寐。
“呵……”他笑了一声,拂袖而去。
屋外风清雪霁,朗日高挂。
他吐出一口浊气。
方才明白,对方口中的江家之女,原来是话中有话。
……
“殿下,姑娘走了。”
前夜里,凌霄颇为谨慎地在他面前说道。
“嗯。”他玉手扶额,随口应了一声,似是有些醉意。
“她没有……”
凌霄顿了顿,却没有说完。
他闻言垂眸,桌上一尊玉盏,广寒清影,沧浪草芥。
——“原来这就是酒。倒真是,别有一番滋味。”
芊芊素手洁白无暇,举起杯盏,将其遥遥对上天边一轮皎白玉盘。
“明月入杯,银河入怀。”
她念着一首无端而来的打油诗,唇边噙着一抹笑意——
与其说是笑意,不如说是醉意。
她未曾喝过酒,第一次喝这桃花黄,却是难得失了些仪态。
“在永昭,若是接了别人的邀盏,便是要立下一个盟约。”他轻笑着说道。
“哦——那便立约好了。”对方竟是少有的孩子气,附和着说道。
“什么约?”他挑眉,原本只是随口一说。
“不知道。”她摇了摇头。
“下一次你再请我喝酒,或许就知道了。”
她眼中映着明月朗星,似醉非醉。
“永昭三殿下的酒可不是谁都能喝的,真的不再考虑考虑?”
“你请我喝酒,还要端着金枝玉叶的架子么?”她侧首望过来,仔细想了想,“既然是立约,那我们此时同想一件事,若是下次还想着这件事,你我便履约,如何?”
仿佛是生怕对方不答应似的,她闭上眸子,很快便睁眼说道:“我想好了。”
他学着对方的样子,亦是闭上双眼。
心中默默想了些什么。
再睁开眼,对方竟在他面前执起一枚棋子。
他怔了怔。
面前无端多出来两盒棋子。
“听凌霄说,今日好像是你的生辰,却要你请我喝酒……”她那副清容此时却有几分赧然。
少见,真是少见。
若是知道一杯酒就能收买了她,一开始又何必日日与她讲佛论经?
“听说大宛有一种暖玉,玉质温润,最是养人。没寻到多少,只够予你做这一盒棋子……”她顿了顿,又说道:“本来是想做一对玉镯,但想了想,宫中侧妃也不少,也未曾见到你对谁青睐有加。既是生辰礼,还是送予你一人为好。”
他笑道:“好在你想到这一点,不然单说这一对玉镯,就要叫她们好一通拈酸吃醋了。”
对方惊道:“竟有如此弯弯绕绕?”
“可不是?”他一笑,虽然面上云淡风轻,实则若是真有什么争执,哪里是拈酸吃醋这么简单?要好一番宽慰安抚,与那些朝臣推杯换盏,才能稳固这些权势。
他一个无权无势,母族没落,母妃自请上山修行的三皇子,便是要如此权衡计较,才能站得稳,活得久。
“我惯是不懂这些。”她摇了摇头,“愿以后也不懂……”
这便将棋子递了过来。
他执起一颗子,摩挲片刻,便知道这棋子乃是下品的琉璃烧制,并不是所谓暖玉。色泽浑浊,倒是以假乱真。
她被人诓骗了。
但他还是欣然收下,随后查了那制玉的卖家,落了个发配苦役的结局。
便是后来从三殿下成了太子殿下,什么暖玉寒玉,奇珍异玩,见得多了,也不再稀奇。每每与人对弈,却总是将这琉璃棋说成脂玉棋,对方就是想反驳,可思及面前之人的身份,这便也默许下来。
也许这就是炙手可热的“权”——
“你许了什么愿?”他突然问道。
“似乎说出来就不灵了。”
她慧然一笑,清风吹过,酒醒大半。
现在想来,她还真是狡猾。
只要不说,这约便是随心而应。
到底是骗了自个儿。
他摇了摇头,寒风拂面,腿上隐隐作痛。
“走吧……”
他轻咳了一声。
也不知道是对谁而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