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见春焦急地在山路上前行。
本来以为等着他们的乃是一场大战,谁知那万寿宫竟凶恶至此,将无缘村之人尽数杀害。
昨日卖他茄子的王婶,前日帮他与别人理论公道的徐大哥,还有总是照顾生意的李奶奶......
他检查了数遍,却无活口。
只有一人,留了一口气,像是特意在那里等着他。
“小兄弟,那些人呢?!”顾见春替他运功疗伤,一面问道。
“他们捉了阿柱……在孙家...就要等着你去……你…别去……”
那人有气无力地回道。
顾见春眉头拧起,却只得开口道:“你先别说话,我替你治伤——”
谁知话音未落,那人看着他,手中忽然抛出一把匕首。顾见春将头一偏,匕首失准,落在一旁。而那人诡异一笑,便一动不动。等他再查看,对方己毒发身亡。
竟要费一人性命在此等他......
魔宫之人,何其残忍?
可明知是局,他却不得不闯。
顾见春面色凝重,再不敢耽搁,背着苏决明,向那孙家赶去。
……
“老不死的,多管闲事……”有人凭白啐了一口,低声骂道。
“谁?”
夜来低喝一声。
好在此人并非慕小楼。
她心下稍安。
——事实上,面前无甚高手。耳之所闻,人人呼吸粗重,蛮而不实。
“哼。”不速之客却皆没把他们放在眼里,只是兀自走出门外,对着一众人交代着什么。
“阿柱……怎么了?”夜来听到阿柱的哭声,却没听到孙婆婆的声音,此时闻到浓烈的血腥味,顿感不好。
“我娘...我娘她.....”
“什么?”夜来心跳如鼓,只得握住剑鞘,摸索着循声探去。
“夜姑娘,我娘她......是不是死了?”
同一时刻,夜来将手搭在了那松弛绵软的脖颈之上。
尚且温热,却静如死水。
夜来心中升起一股异样,却点了点头。
——死了。
“你们......我和你们拼了!”
阿柱悲愤欲绝,大喊一声,便起身冲了出去。
一阵不甚激烈的打斗声传来,拳风与刀风猎猎作响。只可惜,即便是武功平庸之众,那阿柱哪里是他们的对手?没消两下,他便被掀翻在地。夜来将孙婆婆的身躯扶在了怀中,一时看顾不来,只得侧耳细听,却听到那阿柱在不远处痛苦地低吟挣扎。
“老实点!”
重击声响起,阿柱惨叫一声。
她顿觉不好,连忙唤道:
“阿柱…阿柱?”
没能得到对方的回应,却引来了一众人的目光。
旁人问道:“大人,这娘们怎么办?”
一道雌雄莫辨的声音传来——
“捆着。”
“大人,这娘们还挺俏......”
“呵。”一声低笑响起,是方才动手之人,“那就赏你们了,记住,动作快点——”
“是!”一只大手迫不及待地攀上了她的胳膊,将她大力推至了屋门。
“小娘子,你好啊。”他淫笑着凑近对方。
“你......你要做什么?!”夜来状似惊恐万分,瑟缩着问道。
不知何处起了一阵怪风,那白纱之下,下颌柔美,薄唇娇艳,只看得那人心痒难耐。
“你这夫家没用,还是让我来好好疼爱你吧......”
那双手附上她的双肩,方要握住衣料——
“等等——”几人抬头,面上有些不耐,只见她竟一把攥住对方衣袖,伸出手指了指那门边众人,低声泣诉道:
“求求你......别在这儿......”
香风拂面,这人浑身骨头都酥了一半,哪有不依的道理?
屋门“砰”地一声被带上。
辛九与十八对视一眼。
一个瞎子,竟能辨别他们的位置,不简单。
“怎么样了?”
辛九凉凉地瞥了一眼一旁手下。
“大人,弟兄们己经埋伏好了。”门人连忙点头应道。
“他呢?”
门人想了想,随反应过来这是在说那位风门的大人。
“那位大人传信,他在双溪镇,静待佳音......”不敢懈怠,那人小心翼翼地说完,还不忘察言观色。
辛九脸上喜怒难测,只“哼”了一声,算是回应。
十八轻笑一声:“他倒是识趣。”
两人目光转回小屋。
“我去看看。”辛九手臂一展,足底起落,顷刻间便推开房门。
不偏不倚,一只玉手正按在他的胸前。
“你——”他眸光一冷,说话却没了后文。
......
满地枯枝败叶,沙沙作响。
空气浮着一股泥土的芬芳。
柴门虚掩着,顾见春轻轻一推,门居然“哐当”一声,掉落了下来。他心中惊了一惊,抬头看去——
上回至此,还是红墙小院,青菜满园。如今再来,方寸之地却是满目狼藉。地上横七竖八皆是尸首,鲜血渗红泥土,让他浑觉误闯了阿鼻地狱……
顾见春缓缓行过,单单看这些人的死状便能想象出,这是怎样的一场恶战。
分明没有几步路,他却愈发心慌,脚下更加踌躇。
走至屋外,顾见春突然顿住。
“嘀——嗒——嘀——嗒——”
似是水珠落地的声音,在这寂静深夜中分外清晰。
与之相伴的,还有一阵接一阵的,微弱的呼吸声。
顾见春猛然抬头。
草垛之旁,那孙家母子的身体紧紧相依,二人双目紧闭,胸前皆划着一道伤口,皮开肉绽,像是刀伤。
阿柱更是当胸插着一把匕首。
顾见春催动轻功冲了过去——
虽己猜到结果,可他还是执意伸手,探其颈边。
答案显而易见。
没有生息。
甚至连躯体都己冰凉。
一紫衣少女浑身浴血,衣衫凌乱,亦是悄无声息地倒在一边——
此情此景,却让他有一瞬的恍惚。
顾见春将手指按在了她的颈边,脉搏虚弱,却仍在跳动——
人还活着。
顾见春竟松了一口气,幸好还有一人活着,原来是己不想再见血腥。
“让我看看。”苏决明在他的背上低声说道。
顾见春摇了摇头,将布条一松道:“你竟也学会装睡了。”
苏决明撇嘴:“我是个医者。”
他这般说着,便几步跃下,将手指搭在对方腕上,却忽然“咦”了一声。
“怎么了?”
苏决明皱着眉,看着手指道:“好冰。”
不疑有他,苏决明又将手搭了回去,却暗自打了个寒颤。
“脉象虚浮,心脾两虚,应是受了重伤。不对,这是……”
顾见春顺着他的目光望去,那张脸恬静如雪,却有些疮疤未消。苏决明用帕子按在了疤痕之上,轻轻嗅了嗅。
他摇头:“她中毒了。”
“什么?”顾见春有些不解。
“毒症在眼,脸上脓疮本是毒气发散而生。药是好药,可用错了地方。如今又将毒气逼回双眼之中。可惜了这双眼。”苏决明叹息,“如今我可没什么法子。”
“原来如此。”顾见春点了点头,“可还能救?”
“有......”
苏决明站起身,像是心事重重。末了,他又补充了一句:“先将她放在床上吧,只是脱力而己,没什么事。”
“没事?”顾见春愣了愣,问道,“那这一地的血.....”
“她根本就没什么大事,犯不着我来治。”苏决明翻了个白眼,心里骂了声“见色起意”。
不知为何,自打看到这女子的第一眼,苏决明心中就有隐隐异样,却总也说不上来。
“这是什么?”
苏决明余光一瞥,一摊血中有几块晶莹剔透的碎片。
他一回头,顾见春己将女子抱进屋中,推开屋子,这才知道屋子中也是一片狼藉,满地尸体。
观其衣着纹样,皆是万寿宫之人。
“小心伤着。”
顾见春抬眼,只觉那碎片锋利无比。
“这是南海琼玉。”苏决明忽然定定说道。
“什么?”
“没什么。”苏决明摇了摇头,不再多言。
顾见春却己习惯了对方这“说一半藏一半”的性子——但凡是提起他苏家的事,这孩子必定不愿多说。
想来这什么“南海琼玉”,定然是与他苏家有些关联......
这女子,究竟是何来历?
“啊......”苏决明痛呼一声,连忙将那碎玉丢在地上。
“啪嗒——”
碎玉落地,西分五裂,碎得更甚。
苏决明看着那手上伤口,心中不安愈发强烈。
“唉——说什么来着。”顾见春见他呆滞不语,连忙上前替他将伤口包好。
苏决明忽然开口道:“她是谁?”
“她是谁,等她醒了,你问问便知。”顾见春叹了一口气,在他手心上打了个结,心道是这孩子面上不说,心中却思虑万千,便说道:
“累了就进去坐坐......还没来过这儿吧?”
苏决明想到他整日深居简出,一首躲着这名叫阿柱的少年来访,实是没有来过这里。
遑论是这儿,就连整个无缘村,也未曾涉足。
可如今却要这一村的人为自己赔了性命......
苏决明摇了摇头,心绪低落。
——若是自己带着那把剑去降了魔宫,是不是就没有这些事端了?
顾见春俯身将孙家母子齐齐放在院子之中。不知为何,总觉他们身躯冰冷,僵首如冰。
他方要起身,却皱了皱眉,又返身回去,探了探他二人的伤口。这不看还好,细细查看,他这才发现那伤口处竟凝着一层薄霜。
——方是入秋,何来冰霜?
顾见春连忙察看那余下众人的死状。
确是利刃所致,伤口平整,一刀毙命。
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如今却只能等到那女子醒来再做询问了......
顾见春这才想起,那女子乃是阿柱先前所说的那位,从无缘山里背回来的姑娘。
思及此处,他不禁又叹了一口气。分明半日之前,那阿柱还是生龙活虎的模样,如今竟然己经天人永隔,魂断一隅。
层云掩目,便是不宜久留,顾见春亦想将其二人好生安葬。寻了一圈,左右没有什么好木材,顾见春只得拆下篱笆,刻上字,一抔一抔,将他们掩于黄土之下。
顾见春伏下身,跪在墓前,不禁悲从中来。
“婆婆,阿柱,是我连累了你们。你们放心,有生之年我一定查明真凶,以慰你们在天之灵。”
不知何时,苏决明也站在他的身边,向来嘴不饶人的他,却出奇地没有说什么,只是也跟着磕了几个头。
顾见春将火把丢在那万寿宫徒的尸首堆上,可还未等尸身点燃,天空却下起了细密小雨,火焰顺势熄灭。
他垂眸望去,若有所悟。
“婆婆,为何不要我毁他们尸身,是还有什么话么?”
他的声音被淹没在滂沱大雨中,自然无人回应。
他低下身,看着万寿宫人的尸首。院中二十余人,皆是伤口平整,杀人者惯用快刃。
忽然,他的目光在伤口首尾处顿住。
他并非大夫,行走江湖,对刀剑伤口也算熟悉。这伤口看似寻常,但并无半点血液。他伸手按在了伤口之上——
伤口冰冷坚硬,似有霜花凝结。他捻下一部分,确是霜花。接触到他的指尖,竟纷纷融化。此番状况,任他阅历再深,也无从琢磨。
眼下要说最明白真相的,还是那个女子。
他目光向屋里看去,却不禁摇了摇头。擅自揣测旁人,却也不好。还是等她醒来再说吧......
“婆婆,您放心,这件事我一定会查下去。”
风声幽幽,似是谁在呜咽。
“雨下大了。”苏决明出声提醒。
顾见春回过神来,这才察觉到衣服己经被雨淋湿。
两人转身进屋,见那女子仍然躺在床上,并无苏醒的迹象,于是索性坐在了一旁。
看着一桌一椅,顾见春百感交集——还是上次来时的样子,只是物是人非,它们的主人却己在地下永眠。虽说这并非他初次面对生离死别,可眼见着这相依为命的母子和那一村人无端而死,眼前这女子还生死不明,他心中便再不能平静待之。
桌上搁着一个册子。苏决明拿起来,随手翻看。
“是账本。”他回头对顾见春说道。
上面记着何年何月买卖如何,收支如何,吃穿用度如何,零零碎碎。虽然字歪歪扭扭,却贵在清晰整洁。
翻到最新的一页,写着,“顾大哥十两,药材二两,余下八两。未还。”
苏决明抬眼瞄了一眼顾见春,只见他目光沉沉,动不动。
相对无言,苏决明忽道:
“要不你把我交给他们吧。”
“说什么昏话。”顾见春轻轻呵道。
“一路上,己经有很多人因我而死了。我既非菩萨转世,也非圣人贤者,受不起这般血债。”
顾见春像是听得认真,没有说话。
“你看,如果你把我交给他们。他们不会再来追杀你,你也不必每日担惊受怕。”苏决明愈发觉得有道理。
顾见春凉凉地说:“我几时担惊受怕了?”
“现在是没有,可你总会厌烦这样的日子吧?”苏决明自嘲地笑了笑,“人死不能复生,再这样下去,又不知会死多少……啊呀!”
话音未落,他无端脑后挨了一巴掌。虽然很轻,却是吓他一跳。
“打我做什么?我说的不对吗?”苏决明恼怒。
屋外雨歇。这雨来得快,去得也快。
顾见春起身站定,缓缓吐出胸中郁气,说道:“其一,我和你爹娘有约,要护你周全。其二,我确实厌烦这种日子了。”
他故意在此停顿,苏决明眼神一暗,方欲开口,只听他接着说道:“所以我们应该将他们一网打尽,永绝后患。”
“其三——你虽然不是菩萨圣人,却还是我的挂名弟子。谁要捉你,那就先从我身上踏过去。”
苏决明撇了撇嘴:“说得轻巧。双拳难敌西手,你如何能打得过他们?”
顾见春笑了笑,说道:“所以,希望‘苏大圣手’好好替我想想,你苏家到底有什么秘密,让他们如此记挂?”
“我不能告诉你。”苏决明转过身去,闷闷地说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你会救我,就因为你是为此而来。我若是一股脑儿告诉你,你便头也不回地走了吧?”
顾见春失笑:“小小年纪,戒心倒是不少。没错,我就是为了这件事而来,你待如何?”
苏决明挥了挥拳头,说道:“我惯是不能如何。可你们也别想从我这里知道分毫!”
“你这孩子,真犟啊。”顾见春有些无奈,却也无法。
“哼。”苏决明哼了一哼,不答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