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江启明处理完母亲丧事，身无分文，为了去江家认亲加入顺路的镖局做临时镖师。

护镖的对象是一对母女，一整天都坐在马车上，经过江启明身边，车帘被拉开，苏有锦在车中回头抿着唇瞥了他一眼。

清晨的光裹挟着浮尘，映在她笑靥如花的脸上。

当时只是错愕，却在夜里不断想起苏有锦。

一见钟情何其荒唐，彼时亦无所觉。

苏有锦很活泼调皮，在车上闲不下来，又队里只有他年龄相仿，不知不觉已是相熟。

她说，她要去庆安见她的未来夫婿，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长大后就要睡在一起。

后来有一天，她说：“江启明，我们私奔吧。”

她的眼睛倒映着他的面容，却比夜晚的星星还明亮。

江启明心狠狠停顿一下，她却撅起嘴巴：“哼，看你样子就是不愿意。”

随后立即嘻嘻哈哈地大笑：“我逗你玩的呢！我们都是小孩呢，怎么可以私奔嘛！”

三两言语，玩弄他于鼓掌之间。

他憨憨地笑，那时懵懂，却已然本能便有警觉，断绝幻想。

他是被父亲抛弃的私生子，能否活下来全靠他人一念之差，前路忐忑未卜。

而她是世家千金，一句玩笑，怎么可能成真？

却不知，情种已下。

再见苏有锦时，已是多年后的族弟婚宴上。他怔然望着和族弟牵手并行的她，一瞬间心头仿佛猛然空了。

她一身红衣，巧倩笑兮，端庄温柔，早已没有当年的灵动刁蛮，眼波顾盼之间，却只在她丰神俊朗的夫君身上。

只有一刻，似乎是感觉他炙热又压抑的视线，她看向他，表情一怔，旋即冲他笑一笑。

笑时眼角泪痣似钻，闪了一闪。

江启明点头致意，待她回头，落荒而逃。

“江启明，我们私奔吧。”

童言无忌，沉寂多年后开出情花，一瞬之间，盛大绽放在他身体之中，几乎令他窒息。

从此情焰，生生不息，而他以为，倾尽一生，唯有死命压制。

所以他没日没夜的修炼，要将她驱逐，要忘了她。

于事无补，就像太阳总会升起，无论如何努力都改变不了。

“境界于我如衣物，华美或粗鄙，我都不在意。”现在他面对江畅的质问，却只能暗哑地说：“可是上古魔气引诱我，有锦的尸身一定残留足够神魂，只要我境界足够，我……就能孵化出新的她。”

“我知道她不会是那个有锦，可只要有几分神魂，她能够像从前那样望我一眼，我便宁愿入魔。”

“江启明！”江德明勃然大怒：“你果然对有锦贼心不死！”

“贼心不死，哈哈哈，是贼心不死。”江启明像个疯子一样地骇笑：“可你既然爱的是赵婉兮，为何又要娶她苏有锦！你总疑心她和我有染，她确实后来与我相近，可你想过没有，为何她总是不开心，愁绪一日比一日多，是你啊，是你啊！”

“可直到她死，我们之间，清清白白！她也从未对不起你！”

江德明神情一顿，张了张嘴，欲言无辞。

江畅眼中冷意浮现：“所以，你吞食了我娘亲？”

“我是这样想的。”江启明看向江德明：“可我到了墓中打开石棺，里面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所以我只能寄托她的遗物能收集一点点的神魂。可是……不够啊……哈哈哈……”

江畅如遭雷击，霍然转身逼视江德明！

“德明，你究竟将她放到哪里去了？还是是否……”江启明停止了笑声，他盯着江德明，声音带着颤抖：“她依然还在这个世上？”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江德明身上，江德明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却一言不发。

江启明眼中生出了光，沉默亦是一种答案。

“是吗？”他如释重负地笑了起来，仰头望月，轻轻地说：“那真是……太好了。”

他不再问她在哪里，问她是否还好，只是说太好了。

人间诚然多磨难，可只要活着，就有希望不是吗？

江畅双肩微微抖动着，她抑制不住，却悄然将江启明护在身后，目光扫视在场众人：“诸位，我要将他带回青虚山，上古魔气不会再侵扰人间。”

何开明等人大吃一惊！

“江师妹，不可！”柳辞境急切说道：“他已入魔，活着便是隐患！”

何开明深深地看着江畅，叹息说道：“江师妹，五大宗不会同意的，切莫冲动，否则容易被波及视为魔道的。”

“是啊江畅！”蒋星野也激动重复着刚才的话：“难道你真的要与我们，与五大宗，与天下正道为敌吗！”

在正道宗门的眼中，江启明是必须死的。他杀了那么多修士，其中不乏各宗门真传弟子，谁袒护他就是得罪各宗门。而且若今日他还能活在世上，那么见他还能善终，势必会令此前不敢入魔的修士越来越没心理负担。

凡入魔者，必杀之！

江畅这是犯了大不道！

“我只是要带他回青虚山处置，不是……”

“江畅，我罪孽深重，但其实我一直很讨厌你。”身后传来的声音如同利箭刺来，江畅浑身一震，徐徐回头。

江启明跪在她面前，低垂着头。

“启明叔……你不要这样。”

“我说的是真的。”江启明的语气却无比认真：“你是有锦和他的孩子，一看到你，我就想起很多恶心的画面，它让我有时恨不得杀了你。”

“可是……她不在了，留在这世上的，只有你和阿宁了啊。”

“所以，我也只能对你好呀呵呵呵。”

他低低的笑着，双肩剧烈颤抖着，越笑越大声，猛然凄厉长啸，扑向江畅，身体分裂出细密牙齿，狰狞地要吞食江畅。

江畅心中一道念头闪电般划过。

“不要！”她声嘶力竭地喊道。

与此同时，无数道灭魂箭、飞剑、道符越过她的头顶，从四面八方刺向江启明。

江启明不闪不避，在那些兵器快要接近他的时候，魔化的身躯逐渐褪去，现出人形。

几乎同一时间，箭矢和飞剑穿透他的身体，符箓炸烂他的胸膛和手臂。

他落在江畅两步之前，如同一只刺猬，鲜血横流。

他极为吃力的抬起头，看到了江畅，向她走去，刚走两步，身躯猛然下沉，向前倒去。

江畅本能地，快步上前蹲下，让他倒在自己的怀中。

他气若游丝，连喘息都带着气管撕裂的可怕声音。

而他的身体，正在飞速变得冰凉。

他想抓住江畅的衣襟，却抬不起手，于是放弃了。

“就当她……还活着吧。”

声音微弱的几乎听不到，眼前的黑幕越来越沉，却似乎……也在变得晴朗。

他又看到了在那个晴朗的清晨，她站在桃花树下，温婉地冲他笑，眼中的愁绪因他到来而冲淡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