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归是曲意今后的人生,是应该让他自己做决定◎
日薄西山,苏昀休掀开车帘望去,远处巍峨山体,连绵起伏。
群山在各种耐寒常青树木覆盖下,显得郁郁葱葱。只有山顶云雾缭绕,高耸入云霄,让人难以窥见其真容。
马车正朝青山下的一处密林驶去,苏昀休翘首远望苍浪山不管前世还是今生都未曾改变的壮阔景致,一时怔住,久久不能回神。
“吁!”停车勒马的声音,拉回了他缥缈的神思。
“到了,前面马车过不去,外公带你们上去。”
苏天一说罢,进入车内把熟睡的人拿毛毯裹住,抱在怀里。接着跃下马车半蹲在地,示意外孙趴在他背上。
“外公,那马车里的东西怎么办?”苏昀休边说边爬上面前的背提醒道。
“放心,丢不了,有人会拿上去收拾好的。”话音未落,苏天一运起轻功,带着身上两个团子挂件,纵身跃入密林丛中。
如果有砍树的樵夫路过,见到眼前这番场景,肯定会觉得很是滑稽。因为苏天一像只窜天猴一样,在树木之间不停跳跃,看得人眼花缭乱丶目不暇接。
苏昀休趴在背上,察觉外公步履看似杂乱无章,实则暗藏玄机,恍然想起苍浪山山下确实有护山大阵。
因为前世他心不甘情不愿地被带上山学武,三天两头吵嚷着要回宫,有次偷偷自己跑下山,好像就是在这片树林里迷失了方向,还差点被饿死......
忆起这茬,苏昀休心有戚戚焉,开口问道:“外公,树林里是有护山阵法吗?”
苏天一脚步一顿,诧异地回头瞧了瞧外孙一眼,而后又重覆在林间跳跃起来。
“你小子,眼力见不错嘛。”
苏天一语气赞赏,开口解释道,“确实有阵法,原本有一个残阵,可能是哪个无名前辈留下的。后来我丶老毒怪丶茶茶儿先后来此地隐居,当然也不希望时常有外人来打扰清净。茶茶儿便在原有的阵法上,借山势水势,呈迷幻风水布局。”
“哦,原来如此,那有人误闯怎么办?”
“哈哈哈,此阵妙就妙在,从外入内,不得要领者兜兜转转自会出去,却始终进入不了内层;而从里至外,若是不知方法才会迷失在树林深处。所以小孩子上山后不能私自乱跑哦,小心被野狼叼去~”苏天一故意吓唬道。
苏昀休前一秒还在惊叹茶前辈周易八卦造诣之精妙,下一秒就被外公幼稚地恐吓破坏了心境,只得抿嘴作无语状。
忽地,四周景物一换。
谈话间,他们已顺利通过迷幻大阵,离开密林,踏入山中的一条石阶小道。两侧杂树不见,翠竹挺拔,偶有流水潺潺。
苏昀休擡首向上看去,只见石阶蜿蜒而上,九曲十八弯,竟一眼看不到头,内心舒了一口气道:幸亏外公用轻功带他们上山,一步百阶,否则靠两小短腿还不知要捣腾到何年马月......
缩回头,他重新趴回外公背上,越往上,山风越是寒凉,侧首望着小径旁刷刷倒退的竹影,心里无聊编排:外公真是难得靠谱了一回,竟然知道给师弟事先裹了条毛毯......
大致行至半山腰的位置,一座二层精巧竹楼映入眼前,苏昀休看出这是他前世居住过的地方,本以为外公会就此停下。
谁知,他径直绕过竹楼又快速穿过一小片竹林,来到一处清幽的居所。
竹片围成的篱笆院落,里面是一所三室的木屋,屋内虽摆设简单,却雅致整洁,还浸透着一股清清淡淡的药香。
苏昀休从外公背上跳下,四下打量后,猜测此处是暮前辈的住所,师弟则被放置在屋里唯一的小榻上。
随后,苏天一扯着嗓子嚷嚷喊道:“老毒怪,你在哪儿?快来,你的小徒弟等着救命呢?”边说边行至门外,四处找人去了。
躺在榻上的沈曲意被这番动静吵醒,陡然睁开双眼,发觉是一处陌生环境,他有些慌乱地坐起身,连声喊道:“昀休哥哥,苏爷爷?”
“小意儿,我在这。”沈曲意转头朝声源看去。
原来苏昀休看日头渐渐落下,屋里逐渐昏暗,就走到桌边把一盏油灯点上。
“昀休哥哥,我们这是在?”沈曲意环顾四周疑问道。
“我们到苍浪山了,这里是暮前辈的居所,也就是你师父。”苏昀休走到塌边坐下回道。
沈曲意乍一听马上要和师父见面了,心中紧张,还想开口再问。
门口传来一阵脚步声,他双手无意识地抓紧了身上的毛毯。
苏昀休站起身,转头朝门口望去,一青衫男子擡腿跨入屋中,他面上无须,皮肤白皙,一头黑发仅用一条碧色发带扎起,周身气质儒雅,清瘦却挺拔。
和身后进门的胡子邋遢,全身灰不拉几的苏天一一对比,不得不让人赞叹一句:美大叔啊!
待人走近,苏昀休敛下目光,躬身行一礼,“暮前辈好,未经同意擅自入屋还请见谅。”
他开口介绍道:“我是苏天一的外孙苏昀休,这位是您嘱托带回的小徒弟,名叫沈曲意。”
沈曲意也想下榻行礼,但他双腿实在无力,只得挺起腰背,半坐榻上,虚行一礼,呐呐叫声:“暮前辈...好。”
暮水云手一挥示意无须多礼,先是上下打量一番苏昀休。
“怎么样,我外孙不错吧?”苏天一见状得意说道。
他转头对苏天一淡淡说道:“是比你这把年纪还咋咋呼呼的要来得沈稳有礼些,就是字写得丑了点。”
仅一句,把苏天一嗝得心口一堵,把苏昀休调侃得脸皮一红,毒舌能力可窥见一斑。
而沈曲意坐在一旁有些惶惶不安,心里琢磨:刚才打招呼前辈并未理睬,是不是不太满意他这个徒弟......眼看急得又要掉眼泪。
突然,一双骨节分明的大手搭在他的右手手腕上,暮水云坐在塌边,边探查脉息,边开口说道:“怎么还叫我暮前辈,不叫师父?”
沈曲意倏地擡头,他先朝塌边的哥哥看去,见他嘴角含笑鼓励地对自己点点头,这才鼓起勇气拘谨喊道:“师父。”
“恩,模样根骨都不错,就是性子太谨小慎微了些。往后需纠正过来,君子如竹,落落大方,不可畏畏缩缩。”暮水云冷傲说道。
“是,徒儿受教。”沈曲意认真颔首道。
站在一旁的苏天一像是终於逮到机会,挤兑道:“老毒怪,你先分清楚轻重缓急好不,你徒弟还生死未卜呢,说教什么的留着日后吧。”
暮水云懒得和他做无谓争辩,起身进内堂取出药箱,拿出一棉布包,展开是一排银针。
“你体内是有一股毒素沈积,有些年头,估摸着是从娘胎里带来的。之前一直未发作,因是有人用了一种特殊古法将此毒封住,但现下被寒症一激,已然无用。”
“难怪娘亲在时,时常叮嘱我不能受寒。”沈曲意恍惚忆起什么,喃喃说道。
暮水云手边动作不停,把银针放在烛火上炙烤,接着道:“今晚趁内力还未散尽,先用银针为你施针止痛,明日我会给出具体的治疗方案。”
等得无聊,苏天一便到桌子旁坐下,拎起茶壶给自己倒茶喝。
苏昀休则站在塌边目不转睛地盯着暮前辈给小意儿施针,只见他手法极快的在师弟头颈处扎下几针。
瞧师弟依旧神态放松地半坐在榻上,并无不适,苏昀休渐渐分散了注意力。
缓黄灯光下,暮前辈神情专注的飞手施针,之前离得远看不清,眼下前辈眼角的细纹和嘴角的法令纹清晰可见,昭示着前辈确实已上了年纪,是和外公同一辈的老人家了。
行针完毕后,暮水云收拾好药箱,并交代左侧的房间是徒弟今后的住处,嘱咐两小儿早些休息后,自己带着药箱来到内堂。
听着隔壁房间传来的洗漱说话声,苏天一放下茶杯,眼珠一转也拐进内室,见老毒怪不停翻看架子上的各类医书。
他压低声音道:“喂,老毒怪,你到底有把握没有,我可是在两小孩面前打保票说你能妙手回春的啊!”
暮水云眼皮都不擡地回道:“治当然有法子治,关键看怎么治,才能最大程度不影响以后的习武和生活。”
“恩?就不能吃粒药丸,药到病除?”苏天一摸着胡须眯眼道。
暮水云回敬道:“那是仙丹,我这没有。”说完,把人往门外一赶,房门一拍。
摸了摸差点被撞的鼻梁,苏天一讪讪地回到榻上躺下。他也懒得回竹楼,耳边听着两小孩平稳的呼吸声和内室里沙沙的书页声,渐渐陷入沈眠。
清晨,苏昀休是被一股香浓的瘦肉粥味道生生馋醒的,低头看眼埋首睡在他怀里的师弟,安静平稳,脸颊终於有些血色暖意,他面上情不自禁地露出微笑。
“还不快点起床吃早饭,傻笑什么?”苏天一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沈曲意被吵醒,他迷蒙地睁开眼睛,爬起来半坐起身,先软蠕蠕地喊声:“昀休哥哥,早;苏爷爷,早。”
“诶,曲意真乖!不像某些人外公都不知道叫。”苏天一不满地靠着门框道。
“外公,早;小意儿,早。”苏昀休无奈附和道。
等两小孩穿好棉衣,洗好脸面,三人围桌而坐。
桌上果然有一锅瘦肉粥,还有两屉包子和一碟小菜。
苏昀休低头看这一桌像模像样的早饭,又擡头看已经动筷吃起来的外公,狐疑问道:“外公,这桌早饭哪来的,不会是你一早做的吧?”
苏天一慢条斯理喝两口粥,正准备开口。
“他什么时候有这本事了,定是小哑巴一早来弄的。”暮水云不疾不徐从内室门里走了出来接话道。
“师父,早。”
沈曲意刚还在纠结要不要去内室叫师父吃早饭,又怕打扰到他。这会看到师父出来,高兴地跳下凳子,拉开身边的一个凳子请师父落座。
“暮前辈,早。”苏昀休也站起身打个招呼。
“意儿乖。”暮水云伸手摸摸徒弟的小脑袋,边对苏昀休点点头。
落座后,他先帮沈曲意盛了碗粥放在手边。
“谢谢师父。”沈曲意赧然道。
“慢点喝,小心烫口。”暮水云温柔叮嘱。
沈曲意用力点点头,小孩子其实很敏锐,他们能感觉到谁真正对他好,谁怀有恶意。
他现在是确信师父真心接纳自己这个徒弟了,高兴得眼角弯弯丶眉目舒展。
待一勺热粥入口,“唔,昀休哥哥,这粥好好吃!”沈曲意惊呼出声,之后又羞於自己喊得太大声了,低头红着脸默默吃饭。
“哈哈哈,好吃就多吃点。”苏天一眉开眼笑道。
苏昀休先是含笑看了一眼,很高兴这世上又有一个人真心疼爱他,也期待师弟慢慢改掉怯懦,恢覆孩童该有的活泼童真。
随后他看向外公问道:“所以说这个厨艺很好的小哑巴到底是谁,和你之前说会有人帮忙收拾马车行李的是同一人?”
苏天一原本还想卖卖关子,结果暮水云又插话解释道:“以前是盗墓挖坟的,后来被仇家追杀,偶得你外公所救,现在也在这山上避世,有时帮忙打打下手,算是偿还恩情。”
关子没卖成,还被抢了话头,苏天一在一旁气得吹胡子瞪眼。
“哦,那他人呢?怎么不来一起吃?”苏昀休好奇再问,前世竟没发现山上还有第四个人在。
苏天一怕再被抢话,连忙说道:“小哑巴,人很内敛,又穿着一身黑斗篷,平时就爱躲在阴暗角落,一般见不着的。等后面你武功学好了,或许能碰到。”
“看见叫一声哑叔就行。”暮水云补充道。
苏天一只当他又在找茬挑刺,气得把粥碗吃地呼呼直响。
听声暮水云嫌弃地直皱眉头,默默挪凳远离小桌几步。
而两小孩的关注重点也不一样:沈曲意是内心感叹竟有比他还内敛至此的人,苏昀休则是揣测哑叔的屏气躲藏功夫肯定不赖......
轻松的早饭一过,桌上的气氛渐渐凝重起来。
依旧是四人围桌而坐,等待暮水云说出具体的诊治方案。
“我昨晚翻遍医书典籍,目前只能给出两种方案,把毒素重新封住。”暮水云儒雅的声音缓缓传出。
“什么?搞半天还是不能根除啊!”苏天一率先出声询问道。
暮水云斜了他一眼,从怀中拿出一本破旧书籍,“不能根除,是因为目前缺少一味药材,这本古医药典籍中记载了这味药材,叫灵犀草籽,它可以根治意儿身上的毒,可惜......”
苏昀休赶忙接过来仔细查看,苏天一也探首看过来,只见泛黄的书页上写着:灵犀草籽,是一种能结出蓝色灯笼状果实的低灌木,群聚丛生,对体内有毒素沈积的人有奇效。
但世人愚昧,因一次偶尔发现,鲛人之血滴於果实之上,会使果实变成鲜红色,未经考证就传出吃了这种红果能延年益寿,甚至能炼出长生不老药。
谣言猛於虎,众口铄金,假亦成真。后面的事态一发不可收拾,长满灵犀草籽的山林被当时的皇家接管,民间更一度被炒至天价。
后来一位叫越的人,不忍看鲛人被无辜屠戮,百姓为虚无的长生之术倾家荡产,他放火烧了山林中所有的灵犀草籽灌木丛,自己也在熊熊烈火中失去了踪迹,后人几番寻找皆一无所获。
“这记载的至少是百馀年前发生的事了,真假都难以考证吧?”苏天一扫视完大失所望道。
“记载的是真人真事,但难的是药材是否真的被付之一炬,可能要找到越的后人才能得知。”暮水云沈吟道。
“灵犀草籽是吧,我会写信给皇兄,让他帮忙打听。”苏昀休不放弃道。
“师父,良药难寻,那您说的两种方案是?”一直沈默的沈曲意突然开口问道。
此言一出,苏天一和苏昀休爷孙两的目光都齐齐看了过来。
“所以在找到药材前,只能选择将毒压制住。”暮水云叹了一口气道,“一个人的身体能够聚集毒素处无非是头丶心和脚三处。心就是心脉,现在如若放任毒素不管,它最后便会慢慢汇於心脉处,按照意儿的年龄算,只怕活不过二十几岁。”
苏天一立马摇头道:“这肯定不行,那头和脚怎么讲?”
苏昀休想到前世的师弟,确实是最后心脉脆弱,药石罔顾。
“脚就是腿脚,我可施针将毒素慢慢引导汇於双足处。但弊端是随着毒素沈积,双脚会逐渐无力,人今后只能生活在轮椅上。即使将来找到药材,双腿因常年不良於行,肌肉萎缩,想要重新站起来也是难上加难。”
“最后一种是头,也是我比较推荐的治疗方式。头就是眼,同样施针将毒引导至双眼,但可以通过配合泡药浴的方式,给眼部加一层保护膜。这样等将来找到药材,既可以解毒又可以重见光明。”
暮水云一口气说完,端起茶盏给自己润润喉,众人都被这两种大胆的治疗方式怔住了,静默了好一会儿。
“小意儿,你选哪个,哥哥都支持你。”苏昀休思索再三,下定决心说道,“你选眼,哥哥以后就当你的眼;你选脚,那哥哥以后就做你的脚。”
苏天一重重叹了口气道:“总归是曲意今后的人生,是应该让他自己做决定。”
“意儿,你怎么选,师父也支持。”暮水云伸手怜爱地摸摸他的发顶道,“但师父建议两害相权取其轻。”
“恩,我知道。”沈曲意声音渐渐沙哑起来,他闭上眼睛,缓了一会,才继续说道:“师父丶昀休哥哥和苏爷爷,让意儿考虑一下午,晚上再给你们答覆,可以吗?”
“自然,师父就在内室,有需要随时可以来找我。”暮水云交待好后,便起身离开了。
正欲问师弟需不需要陪着,身边的苏老头突然伸手扣住苏昀休的手腕,强行把他拖至门外。
苏昀休挣脱不出,只好一步三回头地喊道:“小意儿,慢慢想不着急,哥哥待会再来找你。”
作者有话说:
男主有天问苏天一:外公,暮前辈明明和你差不多大,为什么还是一头黑发,看着也比你年轻很多?
苏天一理直气壮道:他是神医啊,想要一头黑发还不容易。别说黑的,红丶橙丶黄丶绿丶蓝丶靛丶紫,甚至七彩色都能给你整出来!
苏昀休吃惊地张大了嘴巴:厉害了,我的前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