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车
江聿从柜子里找了个水杯,给自己冲了杯咖啡一口闷下肚。一股苦味暖流进了肚子,让他清醒不少。
把水杯洗净放回原处后,江聿透过玻璃窗,看着院子里钻在车底下的男人。
他身穿一件深棕色毛衣和一条黑色裤子,脸上那抹高原红因为白天,看着比昨天傍晚更加醒目亮眼,脸颊黝黑的肌肤明显是长此以往晒黑的。因为昨晚吃饭的时候他挽着衣袖,露在外面一截的小臂的皮肤是冷白色调的。
只不过他冷着一张脸,对自己莫名的敌意让江聿很无语。
江聿低头看了眼攥在手心没有信号的手机,掀开门帘走出去。
“这附近有信号塔吗?”
他声音温柔谦恭,耐心站在报废的车旁等钻在车底下的人从下面钻出来。
过了大概十分钟,车底下的人才慢悠悠躺在滑板上溜出来。
在看到江聿的时候,顾言辞眼底闪过一丝意外。
江聿心笑自己。
他以前最准点了,赶通告的时候王猛晚一分钟都会被他训几句,片场有演员迟到也会受到他的冷眼嘲讽。
像现在这样,为了等人一句回答,傻不拉几站在边上等十分钟的事,他一直以为自己这辈子都做不出来。
顾言辞明晃晃的两条笔直大长腿分开在滑板两侧,跟他对视几秒后才开口,“有事?”
江聿深呼一口气,安抚自己要冷静。
“这附近有信号塔吗?”江聿挤出一个不走心也不走肾的虚假微笑,说:“我十分钟之前问的。”
“哦,没听到。”
顾言辞从滑板上坐起来,低头拍打着自己身上的尘土,尘土随着风袅起朝他这边刮过来,江聿眉心一皱,往边上挪了挪。
“现在听到了?”江聿实在不想跟他在这墨迹。
顾言辞点头,“听见了。”
等他把身上的尘土拍打完,才朝北屋的方向指了指,“朝着北边直走,十五公里吧,有个通信基站。”
“一直直走吗?”江聿问。
顾言辞发出一阵嗤笑,丝毫不加以掩饰的直白目光盯着江聿,充满了不屑。
这样白净娇养的富家公子哥,就算是告诉他方向,在这漫无方向的大草原,他不把自己走丢喂狼就不错了。
“对。”顾言辞弯腰把地上的修车工具拿起来,“一直直走。”
虽然他态度傲慢无礼,但有良好家风教养的江聿,还是不允许自己在得到别人的回覆后就这样若无其事的走开。
江聿把手机揣进兜里,“谢谢”。
看着孤身走开的背影,顾言辞张了张嘴,最后什么也没说出口。
江聿实在觉得憋得慌,他真没遇到过这种不礼貌的人。
他长吁了口气,转身扫了眼正往屋里走的那道身影,“跟别人好好讲话很难吗?”
顾言辞眉心蹙起,等他想好回怼的话扭过头去打算反驳时,声音来源处已经不见了某人的身影。
跟别人好好讲话?
他冷笑一声,那些人嘲讽他没爹,拿石头砸他的时候,为什么没想到要好好讲话,那些笑话他妈妈不要他跟人跑了的时候,为什么想不起懂礼貌。
他不懂什么叫礼貌,只知道,他向任何人展露出自己的真实情绪,就会给对方伤害挖苦他的机会。
不过是一个陌生人随口一说,顾言辞平静的心情莫名变得烦躁生气,他把修车工具丢进箱子里,一个人骑着门口的摩托车,去羊圈检查怀孕母羊的待产情况。
……
江聿以前也去外地拍过戏,荒郊野岭没有任何建筑的时候,他跟剧组的摄影老大哥学过几招辨识方向的技巧,所以当他通过手机指南针和吹动着的草叶一直朝北方走了将近两个多小时,隐隐看到了远处望着小小的通信基站的时候,内心着实没控制住,小小激动了一把。
通信基站旁边有个非常渺小的影子在来回移动,江聿加快脚步跑过去,越来越接近的时候,他看到了基站守岗人员。
那一刻,他差点感动的没掉下来两滴眼泪。
天知道他被父亲美名其曰送到这个陌生的地方放松心情,但接触到的所有信息都十分陌生虚浮的时候,他心里有多不踏实。
他从来就不是一个遇事就爱逃跑的人,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面对问题迎面而解才是他的做事风格。虽然网上那些污言碎语确实影响到了他的情绪生活,但全然从娱乐圈抽身到这种不适合他生活的地方,他还是觉得应该鼓起勇气跟网络上的键盘侠斗争到底。
站岗的人也注意到了他,老远就开始朝他招手示意。
豪放不羁的醇厚嗓音,来回摆动着的双臂,江聿虽然看不清楚对方的容颜,但他有种强烈的感觉,就是对方在向他招手的时候,脸上一定带着笑容。
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这么觉得。
直到他两条腿走的已经没了力气,低头看了眼手机,还是无信号状态,江聿有些喘不上气,两腿发软坐在地上休息。
没几分钟,远方的人渐渐走近,问他来这里做什么。
江聿微张着嘴巴喘息,“我来这里找信号。”
“那你来的不是时候。”
男人戴着厚重的帽子,露在外面的双颊红通通的。
江聿总不自觉被男人双颊上的两抹发红结痂的高原红吸引。
高原红真是这里人的特色。
“最近这片在维修,都没信号。”男人嗓音粗犷。
江聿白嫩的脸拧得皱巴,“什么?!”
“偏远地区就是这样。”男人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小夥子是城里来的吧?这么远的路走一个人走过来的?骑辆摩托或者骑个马过来多方便啊。”
男人仰头看了看天空,“听哥一句劝,赶紧原路返回吧,这天马上就要变天了,到时候更不安全。”
江聿一手撑在地上,仰头看了眼还在西空中的大太阳,马上就要变天?骗鬼呢吧?
而且,这人看上去比他爸都老,居然以哥自称。
他心笑,因为脸上实在挤不出真心的微笑。
没有信号,江聿回去的路上也没来时那么带劲,整个人蔫了吧唧慢悠悠挪动着脚步。他拿着手机,三步擡头望着天空拍张照片,五步怼着地上的草面拍一张。
就这么了无生趣地走了将近一个小时,还没靠近西侧天边的太阳被乌云遮住,亮堂的天空瞬间暗沈下来,连带着周围的风都变得劲大无比起来。
江聿一时有些发慌,“靠!”
晚上八点多,孟叔带着儿子孟豪杰和顾言辞从羊圈回来,一进门就跟屋里的孟婶说话,“小聿吃得惯咱们这里的饭吗?我跟老裘打了声招呼,从他那弄了点新鲜蔬菜,看看他想吃什么你做给他吃。”
孟婶听到声音从屋里走出来,脸色有些难看,“那孩子没跟你们一块出去吗?他一整天都没在家。”
“什么?”孟叔慌了神。
屋里的顾言辞听到外面的对话,盯着自己床上叠放整齐的毯子,还有一点被动的痕迹都没有的房间。
犹豫片刻,顾言辞走到门口。
“白天的时候,他说要去找信号塔。”
“什么?!”孟叔黑红的脸拧成一团,“他一个人去的?”
孟豪杰松垮垮倚靠在墙边,似笑非笑盯着顾言辞,“就他这种心肠冷漠的人,爸你还指望他开窍关心人?我还是给您讲讲农夫与蛇的故事……”
“啪!”
孟叔拆掉腰带,直直砸在孟豪杰身上,疼得孟豪杰龇牙咧嘴好一阵都没缓过来,“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顾言辞漫不经心扫了一眼孟豪杰。
明明毫不在意,对孟豪杰的杀伤力却强有力,气得孟豪杰一脚踹在门板上进了屋。
……
顾言辞和孟叔一人一辆摩托,朝北方的信号基站走去。结果一个来回,路上也不见江聿人影,孟叔急得满头大汉,发动摩托车就要去其他牧站找人帮着一块来找。
顾言辞已经一个礼拜没有好好睡过一个饱觉了,加上晚上回来饭都没吃一口,现在被狂风吹得整个人有点发晕。
“也许他就是讨厌我们这,不想在这待着。”顾言辞叫住就要走的孟叔。
孟叔楞了一下。
擡头便是满天星空,而耳边只有呼啸拍打着的劲风。
孟叔无声叹了口气,说:“小言,我知道你的性格是因为小时候那些不好的事影响的,但冷漠也应该对那些伤害你的人冷漠,而不是对江聿这个跟你无冤无仇的人冷漠。”
“我们不应该漠视任何一条生命。”
说完,孟叔脚踩在踏板上扬长而去。
顾言辞死死盯着孟叔已经快要消失的身影,他憋在心口的那股子气几乎要冲昏他的理智。
他戴好头盔,打着摩托车火,朝着回家的方向驶去。
没找着江聿,连顾言辞也走散了。孟叔一个人也没在外面兜转,抓紧时间回去搬救兵。
家门是敞着的,孟叔直接骑着摩托冲进院子。
“大囡!快穿衣服跟我一起出去找人。”孟叔大喊孟婶,摩托都没来得及熄火就跑到屋门口叫人,“小言回没回来?”
“俩人都回来了。”孟婶从西屋走出来,指了指房间里面,“小言把人找着了,江聿载小言回来的。”
“啊?”
孟叔冲进西屋,就见人高马大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脆弱的顾言辞,正脸色煞白闭着眼睛躺在床上。
“他怎么了?”说话间,孟叔的手已经探到顾言辞光洁饱满的门上。
热的烫手。
“他发烧,烧晕了。”江聿说。
孟叔没理江聿,而是扭头问一旁的孟婶,“吃过药了?”
“嗯。”
孟婶扯了扯孟叔的衣袖,打算拉他出去说话。孟叔撇开孟婶的手,神情严肃看着江聿说:“草原太大,以后想去信号基站就说一声,我带你去。”
江聿摇头,“不用了。”
下午回来的路上,他手机短暂地连接到一会儿很弱的信号。
父亲断断续续发来的信息碎片上,无一不是在说他如何娇纵不羁,把他说的一无是处,还说家里出了他这么一个混迹娱乐圈的戏子,全家族的人都跟着丢人现眼。
连一向对他的提议想法满心鼓励支持的母亲,话里话外也透露着对他的失望。
江聿不懂,为什么会突然变成这样。
他想过,是不是家里出了什么变故,让一向宠爱自己的父母为了不连累他,故意以此支开他。但显然,把所有的信息拼凑在一起的结果,并不如他想的这样。
接连不断的信息跳出来,让他应接不暇。
再接着,手机就没了信号。
他索性瘫坐在地上,挨个翻看着刚才有信号时候跳出来的信息,逐一点开消化。
那么多信息,只有王猛发来的话,暖和了些他快要被风吹傻的脑袋。
大猛:【江哥,江叔说你出去放松心情了】
大猛:【你去的地方是哪啊?记得带防晒还有咖啡,还有上飞机的话充电宝千万别放行李箱托运】
大猛:【家里一切安好,我等江哥回来继续带我横扫娱乐圈】
大猛:【哥你别总发火,主要是对身体不好】
大猛:【工资江叔他们还照样给我发,哥,要不你在外边多休息一段时间?毕竟带薪休假我第一次体验】
……
王猛还发了一大堆乱七八糟的,江聿自言自语道:“啰嗦。”
后来天渐渐暗了下来,最后漆黑一片。
狂风席卷,风声如同肆意吼叫的野兽,让他本就饥肠辘辘没什么力气的双腿变得发颤。
就在他紧张不安,甚至辨别不清方向的时候。
不远处一道灯光照出一条明亮的长弧,他眯着眼睛用力辨识逐渐靠近的人,没一会儿,一辆摩托车在他身旁的空位置来了一个酷炫掉头。
骑摩托车的人扭头,冲着他说:“上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