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月后,岭城。
深秋,一阵秋雨一阵凉。
兮尔去便利店买了点东西,拎着被打湿的塑料袋,走进病房。
她抹了抹额前的水珠,还没坐定,头晕又开始犯了。
她忙扶住床尾的栏杆,才没扑嗵一声跌在平躺着的洛承宽身上。
医生说,她这是正常的,在盐镇的那场险情中,她从卡车上摔下来,被石块磕到了脑门,当时就有点血块了,虽然及时处理后没什么大问题,但淤血要自然消除,还需要半年到一年的时间。
兮尔记得,磕伤的当天晚上,她的症状还挺重的,额角发胀,眼睛不太好使了,极力想看清手术室不断亮起又暗淡的灯。
浑身是血的伤者连续地送进去,浑身是血的医生和护士疾步而出。
手术同意书和病危通知单仿佛孪生儿,形影不离,反复下达。
兮尔没有受到这些画面的过多干扰,眼底逐渐变盲。
她在长椅上坐着,心无旁贷,等那个结局降临。
“天亮了吗?”许久,她这么问。
然后,她感到有人用手在她眼睛前面晃了晃。
“我还能见到他出来吗?”她又问。
没人能给她回答。
直到一个星期之后,她才看见诊室里的第一缕阳光照进双眸。她的视力确认好转了,当时就有一种重获新生的感觉。
仿佛自己也死过一次,可还有机会再活一次似的。
这个世界上,不是每个人都有这样的运气。
大家都对她的康复表示非常高兴,她永远能得到这么多的祝福,热热闹闹的,期望值拉满。
她复明后看到的第一样东西,是孙姨从家里帮她收的一封快递。
里面有一个没拆的信,潦草地写着“傅兮尔亲启”。
兮尔第一眼,就认出这是谁的字了。
巧的是,她在失明之前,读到的最后一行字也是关于他的——
【患者洛承宽,颅脑锐器穿刺性重伤,失血性休克,病情危重,手术过程中出现大出血、恶性心律失常,术后大概率无法苏醒,随时可能心跳骤停,危及生命。】
每个字都是她认识的。
但她不理解,也不想理解。
拿好快递盒里的零碎东西,兮尔吃了点面包和可可奶,觉得胃很充实,心也很强大。然后,她去了洛承宽所在的ICU,在病床边落座了。
短短一周,洛承宽经历了三次开颅手术。他确实没有苏醒,一秒钟也没有。
但他的心依然在跳。
跳得固执。
她凑在他胸前,能侧耳听见。
能从监护仪器上看见。
也能从他笔迹仓促的信件里读到……
那是岭城货流转运中心的一张公共信纸。落款日期就是他出事的前一天。
她转过头,见他全身上下插满各种各样的管子,双目松弛地闭着,上唇有浓郁的胡渣,下颌线坚锐如刀,好像宁死不屈。
她不知道他写这些话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会是这个下场:
【老婆,展信佳。
冒昧写这封信,打扰到你了吧。但是有些话,我真的好想在今晚对你说。
我正在货流中心值夜班,嗯,就是我打了好几场架才抢来的这个排班,工友有点懒,仓库好乱,我没吃晚饭,一直忙到现在,终于可以坐下来跟你说说话了。外面很黑,没有月亮和星星,只有我烟头的一点火光。
每当这种时候,我就觉得根本忍不了,忍不了你一刻不在我身边。
可我知道,你不会再回来了。
你有了自己的生活,有前景很好的工作,有男朋友,有生命力……我好感恩。
我也不差,也有很多事情要去做的,有任务要完成。咱们都有自己的人生道路了,就应该这样的吧……
我也不确定,你看到这封信时,我会在哪里,是不是安全。
干我们这行的,这一刻不知下一刻的命,但无论如何,这是我的选择。
这些年,虽然我像臭水沟里的老鼠,打一个洞换一个地方,可只要一想到那个越来越近的目标,我就很喜欢这样的日子。
一开始,钟检也反对过我加入,他说这样大的案子,顽固的黑恶势力,我是个没有任何经验的普通人,不是警校出身,上不得台面,更冲不上最前线。
可是我说,我一定要上。
想来想去,这个活儿只有我最合适,他们没时间再从头训练一个能够取代我的人了,我不是警察,可我做过铜蛇庄的卧底,我就是当卧底的命,虽然是半吊子,但,我活到快三十岁,只会做这件事了。
我肯定能干好的。
马上我就下夜班了,也要出发了,天还是好他妈黑,看不到终点,但是,一想到这个世界上还有你,我就可以赴汤蹈火。
不过,我还有好多话没说完,你看到我放在快递盒里的那串红绳了吗?你一直都很讨厌这个东西,你砸烂过它,扯坏过它,烧焦过它,只因为它是我和另一个女人的某种牵连吗。
这一点我真是没得洗啊,我很难解释,其实根本不是那么回事。你误会得越来越深,连我都开始觉得,这红绳是我和她的错误,是你我之间的禁忌。
我该怎么让你相信,它从很早之前,就戴在我手腕上了呢?——它和别人没关系。
我不愿意摘下来,不愿意弄掉……因为是你给我的。
小时候,我在孤儿院看你的钢琴表演,你很像星星,照亮了我在井底的整片天空。孤儿院里的孩子都嫉妒你,不和你玩,你说,我是你唯一的朋友。
我当真了。
我前所未有地觉得,原来我对于星星来说,也是有意义的。
你弹琴的手真灵巧啊……你告诉我,一个很温柔的阿姨曾经教过你这种红绳子的编法,然后你送给我一个成品,跟我约在孤儿院的西北角,要教我练习。
可是那一天,我由于种种原因没有去。你在墙上写了“骗子”两个字给我。
从此之后,你就没有来过了。
不久我也离开了孤儿院。我在外面到处找,找我的星星。
我把你送的红绳绑在手腕,听那些女孩们说,这个物件是有寓意的。
只要两个人戴上了对方做的,不管走得多远,失散到天涯海角,终究会重新遇到,三辈子都在一起。
挺烂俗的故事吧。可那时我还是个小男孩,我突然很伤心。因为我没有编过同样的一串,亲自戴在你手上。我什么东西也没有留给你。
是个废物,是个零。
后来我被收养了,才知道我妈也会编这个,手把手地教给了她的孩子们。
她曾说过,她在热恋时做过一串特别漂亮的,想送给你爸,但没来得及凑成一对,就分道扬镳了。
原来,她也只有单个的啊。就像我一样,我们都把另一半弄丢了。
弄丢在一个回不去的时空。
可是,如果真的再也回不去了,就让我向前跑吧。
老婆,我看到前面有光,很亮的光。
对了……这个时候,我再这样称呼你,会不会让你不舒服?
但,我还是想放任自己再叫你一声。
老婆,我没叫错。
因为,怎么说呢,我们其实没有离婚——我再一次骗了你。你至今,依然是我的妻子。
咱们去过民政局,领了离婚证。当时你生着病,按照法规是不能协议离婚的,可大家都希望,你快一点摆脱我这个垃圾,了无牵挂,出国去。
我和你爸爸,去找医院大夫和民政局的人谈了一夜,他们最终同意给咱们办一个假离婚。
虽然是假的,但那又怎样。我很清楚,你真真切切离开我了。
这是我必须接受的事。
也许你看到这里会生气吧,但我还是恳求,你能允许我坦白这一切。这是我最后一个秘密了,说出来了,我就敞亮了。
我可以轻装上阵,去走完我接下来的路。
时间不多,就先写到这儿吧。老婆,请你答应我,要好好生活,好好吃饭、睡觉,听家人的话,把病治好。
如果我运气好,还能回来,那时你也一定好了起来吧,我们就光明正大地去离婚,你光明正大地离开我。
等我做了好人,我再……重新追求你。
崭崭新新、干干净净地追求你一次。
我会做好人的。
谢谢你,我的小蝎子,再见。
——你的小长工】
兮尔合上信纸,在快递盒里翻找着。
找到一根破旧的红绳,还有一张稀巴烂的结婚证,是自己曾经撕碎的那张,被人用胶水一点点粘好了。
红底照片上的男女,手挽手,眼波流光,笑颜依旧。
兮尔简直不敢相信,自己折腾了这么一大圈,居然还是已婚人士。
洛承宽现在躺在床上,也不可能再去陪她离婚了。他倒是打的一手好算盘,绑定她这个妻子在他病床前耗着。到底谁是谁的小长工啊?
大夫说,他颅脑重伤,脑组织和颅骨都被利器穿透了,拖延了太久才送医,人能救回来已是万中无一。
他很可能不会再醒来了。
兮尔低头,握着这张失而复得的结婚证。
有一说一,他们俩在照片上笑得还挺好看的。她是不是再也看不见洛承宽睁开眼对她笑的样子了?
她无所谓地摇摇头,拍了拍他搭在床边的僵冷的手背,忽然想到了什么。
随后,取出那串红绳,再度系在了他的手腕上。
它带着陈旧的损毁和烧焦的色泽,像他们的记忆。
做完了这件事,她起身走出ICU,扬长而去。
可是走出一段,又顿住了,折了回去。
她反悔了。
把红绳从他手上摘下,给自己系上了。微微转动一下,挺合适。
嗯,就这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