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城机车检修厂,按岗位需求,直接把他们分到车间班组,从实习到定职,一张纸搞定。一年后定级考试,对分去的同学,成了道不好过的关口。不要说部分工人想不通,就连段上一些干部,也心存芥蒂。他们上班五六年,甚至七八年,一个月的工资,才四十块出头,凭啥这帮分来的学生,刚定级就拿五十块。这种情绪,不可避免地,给他们的定级考试,带来了不利的影响,至于严格到苛刻的地步。有个实作的项目是,直径十毫米的钢筋,用扁铲规定十下截断,年龄稍大一些,有过农村体力劳动经历的同学,完成起来都有难度。初中毕业的弟弟妹妹们,正是成长的时候,身体还比较单薄,过这关的难度,可想而知。安全考试题满分算过关,内容多,时间短,就是全背过,写字稍慢点,题目还是做不完。定级考试的结果,合格率不到百分之六十,没通过的,都被延迟半年,才拿上定级工资。
分到三个单位的同学,遭遇大同小异,三年苦读,一朝定级,都变成了企业里最辛苦的工人。历史的机遇,曾经使他们成为佼佼者,但脚下的路,似乎是自己错选了。怨归怨,活还得干,无论结果如何,只要自己认真经历了,就不后悔,这才是人生的真正意义。他们珍惜受到的教育,低谷时不退缩,拿定主意,从头做起。坚持,本身就是一种能力。真有本事,早晚会发光发热,放射出异采来!
26名同学里,出道最早的佼佼者,是李新志。上学那阵,他在文学和书法方面就崭露头角,都尝试写过《辛弃疾》剧本。在单位,这方面的人才,都很稀罕。实习期间,车间的板报、宣传栏,都是他展示才华的平台。厂团委书记早早瞄上了他,定职不久,就提干当上团委干事。成为全班四十六名同学里,被单位重用的第一人。新岗位,对他来说,如鱼得水,喜欢专研的唐诗宋词,以及坚持练习书法的功底,都派上了用场。每逢厂里有大型活动,他就忙开了,要办板报,要写材料,还有烘托氛围的大小标语,多出自他的手。
共青团工作,是聚集青年人的热情与能量,开展一些陶冶情操,还有益企业和社会的活动。那会儿大街小巷,商铺门前的收录机里,播放的港台歌曲最多,有《龙的传人》,还有《我的中国心》,人人都能哼上几句。人们的观念和意识,沐浴改革的春风,都实现了飞跃。最先反映在年轻人的穿戴上,段里的青工,一部分是大中专学校分配来的,一部分是退休职工子女接班来的,还有一部分是招工来的。前两部分,大多数的人,家在农村,穿着相对保守。后一部分,多数是城镇户口,接受新事物快些,男的留着长鬓角的头发,戴个墨眼镜,一身西服,衬衣的大领子,故意显露在西服的外面。女的多数是烫发头,或者一身西服,或者是鲜艳的颜色与款式。喇叭裤不分男女,赶时髦领风骚的人都穿,基本都是藏蓝色的布料,大老远的,就见那一尺多宽的裤口,左右摆动的扇了过来。对这些追潮儿,祖辈生长在农村的李新志,难以适应。共青团干部,理应走在时代的前面,引领时尚,但他骨子里的东西,积淀太深,根本扭不过来。尤其是那夸张的裤腿,他会用乜斜的眼光,时不时地瞟上一眼,显露出自己的审美观。实际上,不认同,是自个儿心底里的一种挣扎。看得惯,习以为常,才是顺应社会发展的态度。
一年后,他在工作上的出色表现,得到古都铁路局团委领导的青睐,直接调到铁路局团委,任宣教部副部长。在个人发展的仕途上,跨上了新的台阶。这期间,其他的同学,都还在工人的岗位上,学习最基本的钳工技术,或者刚开始坐上副司机的位子。在铁路局团委,到岗不久,他就做出了成绩。提升素质上,开展了“小人物小发明”“我为安全献一计”等系列活动,把广大团员青年的追求,融入进企业的兴旺与荣誉里来。美化环境上,开展了“我为机关添光彩活动”,倡导局团委全体人员,每周末半天时间,义务打扫机关大院,还在草坪里插上“花草稚嫩”“呵护有心”等提示语,营造出机关人员讲卫生讲文明的氛围。做好助手上,以五四青年节为契机,举办“我为党旗添光彩”征文比赛等活动,强化团组织对青工的号召力。有领导的赏识,有作为的环境,有展现的平台。眼看着,他的前途一片灿烂。
浦文智,凭他的韧劲,很快成为班组里的业务骨干。工作上妥帖了,家里父母催婚的事,就提上了日程。再说,二十五六的年龄,也不小了,村里的同学,都结过婚了,很多人的娃娃,都满地跑呢。父母也是看着邻家的孙子,心里痒痒的。工作后的几年,每次回家,跟父母交流,这是说的最多的话题。虽然两个年轻人青梅竹马,不存二心,但她家的父母,心里还是放不下,生怕有变数。她在村头田间,只要看见同龄的姐妹,抱着孩子喂奶,或是牵着孩子逗乐,总是用羡慕的眼光,盯着不舍不离。梦里头,有多少回,抱着自己没取名的孩子,在父母和亲戚邻里间显摆。
本来答应过父母,月底回老家敲定结婚大事,临时又发生点状况。一个同事,因为工伤流血过多,车间主任紧急号召大家献血。他就把回老家的事,先搁在一边,去医院献了三百毫升血。回单位的路上,感觉身体有一丝疲惫,但心情愉悦,精神头特好。一心向善,是他的坚守。
厂里给他三天假,他只在宿舍躺了一天,就急忙启程回了老家。两家父母一起,按农历选择好黄道吉日,商定了结婚的日子。婚礼那天,晳斌树跟五六个同学代表,专程去他的老家庆贺。下了车,进了村,大家才恍然大悟,原来他的村头有座建筑风格迥异的教堂,全村人都信奉天主教。按教规,婚礼仪式,必须要在教堂举行。来宾排成两行,新郎及男傧相从侧门进入教堂,新娘搀扶着父亲,从正门进入教堂。浦文智头回穿着燕尾服,脖子上系着红色的领结。琴师们奏响的背景音乐,欢快地流进人们的耳朵。
神父开始主持庄重的婚礼仪式,他侧身面对浦文智,问:“新郎,以圣母玛利亚名义,你愿意娶她做你的合法妻子吗?”
浦文智立即回答:“我愿意。”
神父又面对新娘,继续问:“新娘,以圣母玛利亚名义,你愿意嫁给他做你的合法丈夫吗?”
她一样激动地回答:“我愿意。”
神父让一对新人互握右手,向大家宣读结婚誓词,浦文智先说:“我愿意你做我的合法妻子,我发誓从今天开始,不论在什么情况下,贫穷,富有,健康还是疾病,我将永远爱你,永不背弃现在的誓言。”盛装的新娘,随后也说了一遍几乎相同的词。
接下来,神父诵主持词:“主耶稣说,上帝所配的人便不可分开,这一生一世的爱情,因为今天而完美。作为上帝的孩子,遵从圣父的教诲,你们的婚姻会坚如磐石。今天,我们为爱而庆贺。愿主您为这场婚礼而庇护,指引和祝福,永远让主您的爱,环绕在他们周围。阿门。”
教堂仪式后,大家簇拥着,回到浦文智家门口摆好的筵席蓬。八个凉菜早已摆上桌,等候客人们举杯喜庆。同学酉想起张建华讲过的故事,叫《巴黎圣母院》。天主教属于基督宗教的主要分支,教堂建筑,一般分四个等级,他们村的这个教堂,从外形上看,很像巴黎圣母院的袖珍版,应该是圣堂或礼拜堂。看来,这村子的人,对耶稣的虔诚,还是蛮深厚的。同学酉还说,长这么大,他是头回看见真实的教堂。
同学们陆续知道了,浦文智原来是天主教信徒。这之前,他有时间的话,都悄悄去古城的教堂,参加弥撒等宗教活动。他的向善心里,跟他这信徒身份,有着密切的关系。
晳斌树,定级后的第三年,离开机械组,抽到厂办公室助勤,协助安全专职,负责关键人跟踪销号工作。
关键人,这个称谓,在铁路行业里,是指生产过程中可能发生事故人员。它的出处,跟“人体生物节律”有关,是当时盛行的一种安全管理模式。它的依据,来源于《揭开生物节奏的秘密》。这一理论认为,每个人出生后,就按照各自的周期规律循环变化。据说,有机构曾对奥运会两百名运动员,专门进行过分析,百分之八十以上,都是在体力、情绪、智力,三条曲线高潮期重合时候,取得的最好成绩。国家有关部门,曾肯定过它对安全生产上的作用。铁路一直视安全为生命线,这么管用的办法,很快引起各单位浓厚兴趣。
检修厂应用这一理论,分析发生事故的原因,还把它作为事故预防的措施。购置检测仪,配备打印机,月初把每个生产人员的资料,输入到机器里,生成个人的三条曲线图。对处在低潮期人员,结合各车间掌握的情况,确定出月度安全生产关键人。指定专人进行帮教,加强情绪上的沟通,工作中的盯控,预防他们可能出现失误,导致发生事故。不到一年,跟晳斌树原来同一班组的同学酉,两次被列为关键人,均由他负责帮教。昔日的同班同学,转眼变成了帮教对象,俩人心里都不自在。但浓厚的情感,叫俩人都不能回避现实,厂房外的树荫下,俩人敞开心扉。原来,他被两回确定成关键人的原因,纯属偶然。有一回,干机车中修,厂里要求提前交车。班前会上,工长再三提醒各工位,一定要协调配合,用最快的速度,完成这台车的检修任务。偏偏那几天,一封家信压的他喘不过气来,继母说家里盖房,直接给他派了两百块钱任务。干活那阵,突然又想起这事,就怠慢了手头工作。分析会上,工长问他怠工原因,他爱面子,三缄其口。加之,他性格内向,不善于交流,工长又是个比较张扬的性格,他尤其不喜欢跟工长沟通,就再次被误解,说他不够灵醒。晳斌树知道了原委,一番语重心长的畅谈,引导他树立自信,轻装上阵。慢条斯理的言语,如春天细细的雨丝,润泽了他的心田,让他很快走出阴影。
楚大泉,在工友眼里,像个书呆子。工余时间,大家都在班组里喝茶闲谝,他就悄悄翻过厂房窗户,夏天躲在树荫下,冬天窝在向阳的墙角处,全身心地钻进书本的字里行间。晚上,更是他潜心读书的好时辰,桌子上全是他的书籍。子夜时分,理自力一觉醒来,朦胧的视线里,他还在静默地伏案用功。就催他说,身体要紧,该睡觉了,上午还有活呢。他总是笑着回话说,不好意思,影响你休息了,一会就睡。长时间的坚持,就有管不住自己嘴的,说长道短。先是他的顶头上司,工长看他不顺眼,说这小伙子有点不合群,人上着班,心却钻在书本里,小小年纪,挺深沉。还有的人,背后议论他:这娃,不安心工作,还想咋样?
每个礼拜天,是他最高兴的日子。早早吃过饭,坐15路公交车,到市中心的新华书店,精心挑选几本书回来。他的工资,要补贴家用,还硬是省下来三五块钱买书。有一回,坐上车,一头钻进新买的书里。女售票员报了两次站名,他都没意识到,一直低头看书。车到了终点站,她拍了拍他的肩膀,问:“这小伙子,你到底去哪里,终点站都到了,还不下车?”他这才回过神来,说:“不好意思,我是检修厂的,忘记下车了。”“那现在只有再坐回去了,给我两毛钱补张票。”他掏了半天,手也没从口袋里拿出来,每回去书店,他都是可着口袋里的钱买书,现在只剩下一毛钱。女售票员看他磨磨唧唧地,说:“不会是连买票的钱都没有吧?”无法回避的问话,他只能老实地回答:“确实是钱不够了,我口袋装的钱都买书了,只剩了一毛钱。”她瞧着他,不满二十岁的样子,脖子上长着大大的娃娃头,一身洗的发白的劳动布工作服,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有点怯怯的右手,不停地在口袋里动着,咋看也不像是街皮二流子。就连声说:“算咧算咧,这回的车票免咧,以后记着到站下车。”他赶紧从座位上站起来,回答道:“一定一定,谢谢,谢谢。”
他相信“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格言,给自己制定了读书计划,每天至少万字以上。冰心的散文集,鲁迅的杂文集,还有朱自清等名家的名篇,他读的如饥似渴。古城一位作家关于写日记的话,在他的大脑里,烙上了深深的印记。他一边读书,一边坚持写日记,心血来潮时,还模仿写几行小诗,小小说之类。有首《道岔》小诗,竟在铁路局《绿灯》杂志上发表了。这极大地鼓舞了他的勇气,后面陆续有豆腐块的文章,在当地报刊上陆续发表。他取得的成绩,很快得到认可,工作岗位就调到党办助勤。接着,采写的长篇通讯《伤病摧不垮的人》,使他实现了从工人到干部身份的跨越,成为单位党办的宣传干事。磨开了的笔头,似乎再也收不住了,又一篇《十年磨一剑》的长篇通讯,上了《古都工人报》头版不说,还获得了大赛一等奖,这就渐渐地有了点名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