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9年3月柏林
套上他最爱的那条裙摆,那是醉人的蓝色,一如她那双碧色眸子
凯瑟琳匆忙地往自己颓唐的面容上铺着粉
她要把那些泪痕,那些疲劳统统盖住
她是要去见他啊
又怎能容忍任何的不完美
在他眼里,她怎能是不完美的,她怎会是不完美的
口红、香水、珍珠项链
她按部就班地为自己添上装饰,手却始终颤抖着
“卡尔,带我去党卫军总部”,她一路小跑着来到车库
卡尔正坐在一旁读着闲书,却突然听见了自家小姐的声线,忙抬起头来
党卫军总部…
他是想不到,自那日的狼狈之后,小姐还是会如此执迷不悟
“卡特小姐,我…”
这一切都是错的,都是错的
为何小姐还要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错下去呢
“不要再说了,卡尔,带我走”
她刻意错开了他的眼神,兀自坐进了车里,一双碧眼呆呆地望着窗外
透着挡风玻璃,卡尔轻叹一口气,跟着坐进了驾驶位
车开得很快,却还是快不过凯瑟琳的心跳
她就这么单倚在车窗上,却还是听得见自己疯犬般的心跳声
她清楚得很,自己为何这般慌张
这种惘然若失的心情,她曾几何时感受到过
他还会在那儿吗
他还会在那扇木门之后吗
万一…
她忍不住咬紧了贝齿,眼中是卡尔从未见过的悲拗和惊惧
两道细眉紧紧皱着,上挑着,鼻腔随着急促的呼吸而微微颤动着
皮肤煞白,眼角的泪痕和疲态是那白粉也盖不住的
唯有那朱唇点着红,如一颗饱满的樱桃
那种若即若离的、破碎的美丽,像阳光下五彩斑斓的泡泡,一碰就碎了
凯瑟琳惶恐的眸子在望到那面熟悉的万字旗时,瞬间收缩
像敏感的羚羊般扭转身子,瞪大着双眼看着宏伟的大楼离自己愈来愈近
可笑的是,那日她有多么踌躇着、犹豫着不想来见他,此刻她就有多么渴望能在下一秒就来到他面前
再见见那张脸,再听听他的声线,再感受他的呼吸
还有他的吻…
车一如往常那样,平稳地停在武装卫兵身前
只一秒,凯瑟琳就推开车门冲了出去
卡尔甚至都还未问出那句,“是否要等您”,就看着她伴着飞扬的裙摆跑进了大厅
那武装卫兵似乎也未见过如此光景,这般的鲁莽和跌跌撞撞,引得他稍稍侧目
凯瑟琳踏着那片黑白的地砖,沿着光滑的楼梯而上
回转的楼梯似乎从来没有尽头,而她只是一股脑儿地往上跑着
跑着…
她没有顾及那些下行的军官们,只是向上跑着
她听不见他们,看不见他们,感受不到他们的存在
她的眼里只有这不断回转着的楼梯
一层,两层,三层,四层
她已经离他如此的近了
终于,她望见了那扇木门,紧紧关着的木门,她曾退却过的木门
她心中始终放心不下的那个谜题,此刻终于要揭晓答案了
拜托了
她似乎已经能想象得到木门后,望向自己的、那双海一样的蓝眸
弗里茨…
只是她一想到,似乎就感到自己被厄住了咽喉,怎么都呼吸不上来了
她愿意溺死在那双眸子里,他的眸子里
她做不到,忘掉他,离开他
现在,让我打开那扇门,让我再看看他吧
带着一股冲劲,她有些跌跌撞撞地推开了那扇木门
空无一人
那张办公桌还是那样安安静静地躺在那儿
却是那样的干净
没有报告,没有档案,一张纸都没有
只有木质的深棕色
玻璃窗都被紧紧关着,纱质窗帘服帖地坠在一旁
就连一旁的书柜都是空着的
似乎从来都没有人侵占过这个房间
一丝曾经的踪迹都寻不到了,关于它前主人的一切,都被抹干净了
就连浮尘都无迹可寻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双眼,揉了揉眼睛,眼泪却湿了一手
心窒
忍不住迈着步子向前,她慢慢走到了办公室中间
方跟鞋发出踢踢踏踏的声音,曾经是那样的入耳,此刻却是那样的突兀
这一整个空间,只有她一人
她呆呆地站在办公桌前,呆呆地望着那把空着的椅子
她已经能幻化出,曾经他坐在这张桌子前的样子
他抬起头来看向自己的时候,眼中的雀跃和唇边的弧线
“卡特”,那钢琴般舒缓低沉的嗓音
在她几乎快要陷进那股记忆之中去了的时候,却突然又猛地脱离了出来
眼前,依然是空无一物
那虚影已经消失得无迹可寻,就像是繁华落幕
南柯一梦
“这位小姐,您找谁?”
突然,一个陌生的嗓音在她身后响起
她恍然回身,顺势擦了擦自己的眼眶,反倒是勾起眼角一抹桃红
那是一位她从未见过的军官,他站在门旁,正有些惊愕地看着自己
“啊,不好意思,我这就走”,她带起一丝勉强的笑,朝着门旁走去
方跟鞋踢踢踏踏,但却是最后一次了
这间办公室承载了多少他们的记忆啊
他们的小吵小闹,他们的欢声笑语
还有他将她按在那张木桌上时,那有节奏的律动和沉重的呼吸
可这都是最后一次了
她忍不住回身最后忘了那熟悉的陈设最后一眼
那些死了的东西样样都在,活着的人却不在了
“也许您是来找冯·路滕伯格中尉的吗?”,可惜那军官却是个多话的,“他被调去容克学院了,今早刚走的”
凯瑟琳低着的眸子猛地看向了他,但就只有这么几瞬却又忙不迭地说,“哦,是吗”
语气里几分刻意的疏离
“或许您会需要容克学院的地址?我可以帮您抄一份”,那军官看着她走出来,顺势带上了房门,“您似乎和中尉十分亲近”
她无声地张了张嘴,却又一个字都没吐出来
“不劳烦您了,我这就走”
站在办公桌前,弗雷德里希清点着最后的行装
他的东西不多,况且大部分早已送去容克学院了
最后环视着这间陪伴了自己数年的办公室,他轻叹了一口气
今早他是直接从宾馆来的,脑子因为宿醉可还是胀痛着
原想着纵情狂欢能让自己短暂地从她的事儿中脱离出来,没想却让自己越陷越深了
啊,她…
他默默地从大衣内袋中摺出那张小纸条
爱神喷泉
那优美的斜体字,见字如见人
可这一切应该已经结束了吧
也许他自始至终都看得太清楚了
她怎可能属于他呢?
他只是一个默默无闻的中尉罢了
哪怕是嫁给那中将的儿子,也是委屈她了
现在她终于离开自己了,他本该感到心安的
那种巨石落地的心安,那种尘埃落定的心安
只可是他又何德何能将这份思念完全割舍
曾经做不到,现在做不到,未来也一样做不到
难道他始终要依附于酒色来帮助自己解脱吗?这他也一样做不到
他单手把玩着薄薄的纸片,却倏地一松手
看着那纸片飘摇着慢慢下坠,直到平稳地躺在废纸篓里
皱紧了眉头,他看着那片雪白的纸片躺在无数的废纸之中
他用眼神描摹着每一笔每一划,眉眼间几乎都能感受到下笔之人的力度
上面应该还带着自己的体温吧,他胸膛的体温
怎该如此呢
她的东西怎能与这些垃圾混为一谈
雪白的纸张不断刺痛着他的双眼,心底有一股不知名的力量涌动着、推动着他
带它走吧…
“中尉,车备好了”,奥托推开门,看着桌前的男人
男人突然醒悟了过来
“来了”,他利落地带上军帽,提起公文包,走出了门
走在楼梯上,弗雷德里希听着身后木门被重重关上的声音,无声地闭了闭眼
再见,柏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