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金地酒店打烊了。王加根只好到孝天商场对面的米酒馆,喝了碗糊汤米酒,吃了四个生煎包子。然后,骑车前往孝天市副食品批发公司,准备把车子停放在敬文那儿,再回国光旅社休息。没想到,进孝天市副食品批发公司大门时碰到了老丈人。方老汉推着一辆自行车,正从里面往外走。“爸,您什么时候来的?”王加根热情地迎上去打招呼。“下午来的,买了点儿蔬菜种子。”方老汉满脸笑容地回答,“刚在敬文这儿吃了晚饭,正准备回方湾。你这是刚下班呀?”“嗯。赶份材料,加了会儿班。”“红梅和欣欣在方湾,你知道不?”“知道。她告诉过我这星期去方湾玩儿,说是这个星期六来孝天城,和我一块儿回花园镇。”“唉——”方老汉突然叹了一口气,话题转到了外孙女身上,“欣欣太玩皮了!她前天与菜园子的几个娃娃疯,摔了一跤,手臂膝盖都破了皮,鼻子也摔破了,流了好多血。”王加根听到这儿,心里一沉。女儿摔伤了?要不要紧?他突然心血来潮,把自行车龙头调转过来,说:“爸,我和您一起去方湾吧!”方老汉当然高兴。他正愁一个人走夜路,没个人作伴儿呢。爷儿俩一人骑着一辆自行车,兴致勃勃地上路了。出城之后,王加根又有点儿后悔。已经周四了,后天老婆和女儿就要来孝天城,自己何必现在匆匆忙忙地去方湾呢?今晚赶去,明早还得赶回来上班。要是明天早晨下雨怎么办?刚才开会时,因为他提及住房的事情,搞得周兴国不痛快。如果他明天迟到,领导不是更会一肚子火?况且,孙志雄还讲过,明天一上班就要去武汉。自己太不理智,太感情用事了!没办法,当王加根听老丈人讲欣欣摔着了,他就想马上见到女儿,看看她的伤情怎么样。这完全是一种条件反射,容不得他顾及其他。当父母的,一旦听说自己的儿女有什么灾难,其他任何事情都可以放在一边儿——大概都是这个样子。也罢,反正已经动身了,去方湾看看女儿也好。况且,老丈人现在有他这个女婿作伴儿,高兴得很,一路上嘴不闲着,东的西的说个不停。全当是护送老丈人回家吧!这也是他当女婿的一片孝心。虽是盛夏,夜晚还是比较凉爽,微风拂面,路上来往的汽车不多,没什么灰尘。四周那么安静,骑行在乡间公路上,别有一番情趣。王加根来孝天城上班之后,还没去过方湾呢!因为夫妻分居,周末他总是花园镇孝天城两头跑,没时间去方湾。估计以后去方湾的次数也会越来越少,今天这样的机会真的很难得!他一路骑行,一路这样胡思乱想着,感觉比较轻松。只是自行车后轮胎气不足,踩起来比较费劲。不过,到达方湾菜园子村时,他身上并没怎么出汗。村里黑灯瞎火,劳累了一天的人们早已进入梦乡。方老汉家里也是一团漆黑,估计所有人都睡下了。喊了几声“红梅她妈”,老伴儿就来开门了。意外地见到女婿,方母睡眼惺忪的脸上露出笑容,显得非常高兴。随后又遗憾地说,红梅去腊梅那儿睡了,不在家里。“欣欣呢?”“欣欣在家,跟我一块儿睡呢!”方母一边回答,一边带着女婿往里屋走,“又停电了。这段时间老是停电,烦死人!”卧房里点着一盏煤油灯。借着昏暗的灯光,王加根扒开蚊帐,看见女儿在床上睡得正香。“端尿了吗?”他问丈母娘。“还没呢。”王加根于是把欣欣抱起来,吹着口哨,让她对着泥土地面撒了一泡尿,然后又把她放回床上。王欣睡得很沉,一直闭着眼睛。加根见她又黑又瘦。胳膊、膝盖、脸上和鼻梁上有几处伤疤,涂过碘酒和红药水。见此情景,他心里一阵难过,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儿。因担心丈母娘看见,他又转过身去,强忍住没有让眼泪掉下来。“你就在这儿睡吧!”丈母娘提议,自己又去了隔壁房间。王加根脱下外衣,挨着女儿躺下。想到这一个多月来,王欣由红梅一个人带,肯定吃了不少苦,过得特别艰难。他心里就不好受,好半天都难以入眠。到了下半夜,王欣清醒过来,伸手在加根的胸脯上摸了摸,接着又摸他的下巴和脸庞,在黑暗中稚声问:“你是哪个?”加根反问:“你说呢?”“小舅舅?”加根笑了笑,没有回答,伸手把女儿揽进自己的怀里。“爸爸!”王欣兴奋地叫了一声,高兴得什么似的,紧紧地搂抱着加根,同时开始叽哩咕哝地与他讲话。外公、外婆、妈妈、小姨、小舅舅、小舅妈和秋秋,菜园子的小伙伴,说的都是她这段日子的所见所闻,亲身经历的事情。她足足讲了半个小时,一直到自己累了,迷迷糊糊地进入梦乡。耳边有蚊子嗡嗡的叫声,加根知道是帐子没有压严实,准备点着煤油灯,把帐子里面的蚊子赶出去,或者消灭掉,可是又找不到火柴。正在懊恼的时候,他又听到外面传来淅沥沥的下雨声。真是怕啥来啥呀!雨下得这么大,天亮后怎么骑车回孝天城?赶不到上班怎么办?看来,只能去方湾邮局挂个电话,向领导请假,告诉孙志雄,就说自己到方湾看女儿,赶上下雨回不了……四点多钟,方母就起床了。她蹑手蹑脚地走到鸡埘边,从鸡埘顶上的草窝里摸出两个鸡蛋,进厨房煮了碗鸡蛋面条。把面条端到堂屋的八仙桌上,才喊王加根起来过早。接着,她又进里屋找出打气筒,放在加根的自行车旁边,让他吃过面条之后,给自行车加点儿气。“听红梅讲,你考函授的录取通知书来了。”坐在一旁看女婿吃面的时候,方母无话找话地说。“真的吗?”这消息让加根兴奋起来。“红梅把录取通知书带到这儿来了,给我们看过。”“太好了!”王加根顾不上烫,三下五除二就吃光了面条,喝了几口面汤。准备把碗筷送进厨房时,方母马上过来,抢着收走了。加根道过谢,就去给自行车前后轮胎加气,然后向丈母娘告辞。他说先去方湾工商所找红梅拿函授录取通知书,然后直接从那儿回孝天城。雨依然在下着,不过雨点子不像之前那么密集了。王加根推着自行车走过菜园子村北面的小石桥,绕到方湾的街道上。来到方湾工商所,他的出现让尚未起床的红梅和挺着个大肚子的腊梅大吃了一惊。“函授录取通知书呢?”他急不可耐地问,“快给我看看。”方红梅于是拿过手提包,从里面翻出一个信封,递给王加根:“考是考上了,恐怕再也没什么用处。”“什么意思?”“你报考的是汉语言文学专业,如果在学校教语文还算专业对口。现在你到银行工作了,学着还有什么用处呢?”王加根没有应声,从信封里抽出录取通知书,认真地看了一遍。上面要求,七月十五日之前到孝天市教育局函授站报名,学费、教材费共计三百元。“每年要面授学习四次,A银行会同意你去参加吗?”方红梅继续泼冷水,意思是让王加根放弃函授学习。王加根于是把辛江海告诉他的银行员工身份的事情讲了一遍,说自己能不能在中国A银行干下去还是个未知数,所以本科函授非读不可。万一中国A银行给他的身份不是正式行员,他就准备返回牌坊中学。把本科文凭拿到手,将来也有资格进孝天市二中。听过加根的这番话,方红梅再也不好说什么了。读就读吧!不就是每年几百元钱么?家里负担得起。不过,想到加根有可能不在中国A银行干了,想到加根将来出去面授学习时,她得一个人在学校里上班,承担所有的家务,照顾和辅导孩子,她心里还是有些不痛快。走一步看一步吧!再怎么说,总比以前两人在牌坊中学时要强一些。“该去上班了,再不走就要迟到。”王加根把录取通知书揣进裤袋里,拿起车钥匙就出了门。这个时候,外面的雨竟然停了。“运气不错!”他自言自语道,蹬蹬蹬地快步走下楼梯。从方湾到孝天城的公路是土石路,路基较硬,雨水冲过之后,可以看见露出的石子,很少有粘性泥巴,骑自行车没什么影响。夏日的早晨清风拂面,十分凉爽,空气新鲜,没有烈日,没有灰尘,道路两旁树上的小鸟叽叽喳喳地叫着,让人心旷神怡。自行车加过气之后,骑起来明显比昨晚要轻松。王加根匀速地踩着脚踏板,摇晃着身子,不由自主地哼起了歌曲。昨日的不快和担心,早已抛到了九霄云外。他摇头晃脑地边蹬车边唱歌,有一种要飞起来的感觉。并入316国道后,路面铺有沥青,骑车更轻快。过了澴河上的八一大桥,就进入了孝天城区。到后湖公园门口时,听到路边电线杆子上的广播里整点报时:bJ时间七点整。没问题!按时上班一点儿问题也没有。这样想着,他就不自觉地放慢了车速。第一次去省城出差,又是坐中国A银行的小汽车——他对即将开始的武汉之行充满了期待。不过,他又有点儿担心,怕自己晕车。平日往返于花园镇与孝天城之间,他多半是选择坐火车。不是万不得已,他不坐长途汽车,因为每次坐汽车都会特别难受,有时还会呕吐。今天是办公室三人集体出行,又有专车,他当然不能一个人去坐火车。再说,他没有去过楚天经济广播电台,单独行动也不好找。“能不能不去武汉呢?”他突然有了这个想法,“如果不去武汉,今天就能够去孝天市教育局,把函授入学的手续办了。还可以去找支行人事股的吴股长,把自己进中国A银行的身份问题弄清楚。可是,孙志雄已经安排我出差,如果我不去,似乎又不太好。”扯个借口吧!就说自己晕车,或者说自己身体不舒服,或者说自己想抓紧时间,起草洪远平在年中工作会议上的讲话。对!最后一个理由最靠谱,也最充分。马上就要开年中工作会议了,孙志雄一直在为主题报告发愁,叮嘱过王加根好几次,让他提前准备。孙志雄怕洪远平突然要,办公室又拿不出来。如果王加根主动提出在家里写材料,孙志雄心里自然高兴,肯定会同意他不去武汉的。有了这个聪明的点子,王加根洋洋得意起来,骑自行车的速度又加快了。等他到了单位之后,才发现自己的聪明才智浪费了。他在路上的那些心理活动,实际上是自作多情,因为孙志雄根本就没打算让他去武汉。王加根把前一天加班弄好的广播稿交给孙志雄后,孙志雄说,本来准备让他和张清泉都去武汉的,与楚天经济广播电台的编辑和记者见个面,便于将来联系工作,但考虑到三个文秘人员同时出差,办公室就空了城,万一行领导有什么事情,就比较麻烦。所以,这次王加根就不去武汉了,留在家里坐阵。“以后还有机会!省里的电台、电视台、报社这些新闻媒体,我们会经常打交道的。”孙志雄怕王加根有想法,这样安慰道,“这次就委屈你了。你留在家里,还可以弄一下洪行长在年中工作会议上的讲话。”王加根笑了——他们的想法不谋而合。他大度地说:“没事没事!我正担心自己坐小轿车晕车呢!”孙志雄和张清泉出发后,王加根感觉一身轻松。墙上挂的“行领导去向”牌上显示,洪远平带着信贷股和对公存款股负责人去远安县,对接“三线”企业搬迁的事情;周兴国带着保卫股负责人去花园办事处和肖港办事处搞安全检查。主要领导和分管领导都不在,办公室也就没什么事情。传接电话的任务可以交给小郭,王加根完全可以抽身出来,去办自己的私事。先去孝天市教育局函授站,填了一大堆表格,交了照片,交了学费和书本费,领了几本教材和第一次面授学习的通知。面授时间是八月五日至八月二十五日,为期二十天,地点在湖北大学。那时中国A银行孝天市支行年中工作会议应该开完了,不会太忙。他准备下礼拜把自己考上本科函授的事情告诉孙志雄,同时向他请假,提前给领导们打声招呼。报完名回到单位,王加根坐下歇了一会儿,喝了几口水,就直奔七楼人事股,向吴股长核实自己进银行是不是正式工。“当然是正式行员!”吴股长非常肯定地回答,“你是地区中支给了编制的。”“那为什么不办理调动手续呢?”“调动手续?银行是企业,又不是党政机关和事业单位,不存在办调动手续,直接录用就行了。”吴股长噘着嘴巴子回答,“等试用期满了,如果考核合格,你去市教育局把你的人事档案拿过来就行了。”“就这么简单?”王加根听糊涂了,半信半疑地问,“需不需要填写《干部调动呈报表》?找不找孝天市教育局、牌坊乡教育组和牌坊中学签意见呢?”“不需要。”“编委呢?进孝天城需不需要通过编委?”“不需要。”吴股长说,王加根讲的那些,是吃财政饭的干部调动流程,与企业有所区别。党政机关和事业单位人员靠财政发工资,实行严格的干部编制管理,调动手续比较麻烦。调出单位签意见,调入单位签意见,主管部门批准后下调令,再办工资关系、粮油关系等各种手续。企业是自己拿钱给职工发工资,与财政没多大关系,所以录用人员相对比较简单。不论你以前在哪儿工作,只需要把以前的工作辞掉,把人事档案带过来就行了。“那我以前考的文凭、评的称职,不是都没有用了么?”“文凭怎么会没有用呢?银行定岗、晋级、提拔,也是要看文凭的。不过,在教育部门评的职称是没什么用处——专业不对口。你只能重新去考经济类的职称,比方经济师、会计师之类的。”“那就等于要重新开始,从零起步。”王加根有点儿失落地说。“那没有办法!既然要改行,就得从头再来。银行的业务你以前没有做过,储蓄呀,会计呀,出纳呀,信贷呀。估计你连点钞和打算盘都不会吧?这些都得从头学起。”王加根这才意识到自己脚下的路很长,任重道远,还得付出十分艰辛的努力。沉默了一会儿,他突然想起了另外一个问题。“对了!您刚才说,等试用期满了之后,我要去孝天市教育局拿人事档案。如果什么手续都没有,我凭什么去拿人事档案呢?市教育局不给我怎么办?”“这就看你自己的本事了。”吴股长笑着说,“你不在他们那儿干了,他们还留着你的人事档案还有什么用?按说市教育局不会故意刁难的。”王加根意识到,这件事情肯定不会像吴股长说的那么简单,眉宇间又拧起了一个疙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