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后,高有寿和高三金约好,一同上县城的银行里交割房款。高三金为了节省油钱,推说自己的摩托车坏了,还说着漂亮话:自己是拿着命陪他练手,好让他能快点做上生意,没让他给点补偿已经非常对得起他了。
高有寿不想跟高三金斤斤计较。由于他刚学会开摩托车,不敢开快,搭着高三金慢慢悠悠地往县城走。一路上,高三金对高有寿蹩脚的车技指指点点、挖苦取笑,高有寿紧张地开着车,根本顾不上他。
到了县里的那家银行,是一栋五层楼,外墙包着大理石片,茶色玻璃窗,七八级石阶通到大门,门口有两根粗大的柱子和两只石狮子,柱子也包裹着大理石片。里面大白天的灯火通明,高有寿心里咒骂那些人太浪费电了。
这些日子,高有寿虽然来过银行无数次了,但门口两只张牙舞爪的石狮子依然让他心生畏惧,他清楚记得第一次来办存折的情形。
那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到银行办事,他从没开过存折,更不知道如何填写那些表格。大门口边有张桌子,后面坐着一个穿黑色西服的中年妇女,他低声下气地跟她问了好几趟,废了三份表格才完事。那中年妇女极其不耐烦,大声呵斥,像大人在教训小孩。一个身穿制服、头戴大盖帽的年轻人在他身旁来回溜达,恶狠狠地瞪着他脸上的刀疤。大厅里好多等着办事的人也盯着他的脸看。当时,他感觉浑身非常不自在,好像很多蚂蚁在爬。
这些日子,高有寿为了还债,基本上天天到这个银行,取钱、转钱,老遇到那个中年妇女和年轻的大盖帽,虽然没招惹他们,但他们还是用怀疑和厌恶的眼神瞪着他。
他们排着队,一会儿就轮到了。两人一同上前,高有寿从皱巴巴的西服内口袋里掏出存折,递进窗口。
这几天给债主们转过好几次钱,所以他没跟柜台里的人怎么说话,很快就给高三金转了四万。转完钱后,柜台里传出了普通话,娇声问道:“先僧(先生),请问您还要办森么(什么)业务吗?”
高有寿看了一眼高三金,让他走开到座位上坐着等,然后依旧用本地土话说道:“我那里面还有七万多,其中七万存死期。”
“好的,存定期,您骚等(稍等),去找坐在门口的那位女四(女士)。”只见她手指了指坐在大门口的中年妇女,用本地土话叫道:“王姐,这个人要存死期。”
那中年妇女听了,立刻笑眯眯地跑过来,看到高三金凑过来,便用本地土话对他说道:“老兄,你先那边坐会儿,我给你这个兄弟办好。”然后带高有寿到桌前,面对面坐下,说道:“老兄,你要存定期的是吧,准备存几年的?”
“啊,有几年的?最好长一点。”
“我跟你说,现在定期的利息太低,很不合算,傻子才那样。不过咱这银行推出一项新的存款业务,比定期的利息高得多,绝对划算。我看你这几天老来,我还记得是我帮你开的存折,对吧?咱们是老相识了,要是别人,我才不会说呢。呵呵呵……”
“唉呦,有这样的好事。利息能高多少呢?”
“那至少能高一倍,而且还送保险呢,绝对合算。我看你不傻,肯定会选择这一款的。”
“哦,那太好了。但送保险,对我来说没啥用。取钱是不是像定期,到期才能取呢?”
“保险反正是白送的,不要白不要。这种存款随时可以取,不用等到期,就是手续稍微麻烦点。你要是想取钱,到时找我就行了,我给你办。”
“那行呀,就存这个吧。”
“嗯,你真是明智。身份证带了吗?”
“带着呢。”
那人对着大盖帽说道:“小张啊,帮我去拿几份那种表格过来。”
高有寿心想:看不出这人,表面凶,其实心眼好,有好事想着给介绍。
只见那大盖帽拿了几份表格,兴冲冲走过来。
这时,柜台那边传来一个老年妇女的号泣声,“唉呦喂!我存了十万进去,怎么就变成了保险啊?!”
柜台里传出了男声的本地土话:“阿婆,阿婆,不用那么大声,我听得到你说话。别激动,你先听我跟你说。”
那老年妇女接着哀号:“钱交给你们,才两个月,怎么就变成六万多了,少的三万多,去哪儿了呀?!你们这些短命鬼,让鬼子都捉去了才好,哎呀呀……”突然身子一歪倒在地上。等着办事的人都转过脸看着,大盖帽和一些人赶紧跑过去。
这时,高有寿刚下来的那个柜台传来一阵“砰砰砰”的声音,一个老头用本地土话叫骂着:“你们这些婊子养的,钱存你们银行,怎么就剩零头了,我的钱都去哪儿了?!我等着取钱去买药啊!”只见他边叫喊边拍着柜台。
柜台里的人用本地土话说着:“阿叔,阿叔,别……别冲动,别冲动。存折上的钱没了,不是,不是……钱还在,你别别……”
那老头扭头冲向大门,目光凶狠,鼻毛外露,一脸扭曲,“啪”的一声眼镜摔在地上。
高有寿对面坐着的中年妇女脸色突变,倏地站立来,说道:“老兄,你先去边上,等会儿再给你……”话没说完,一摆手,脸转向那老头,接着说道:“阿叔,坐下来说。”
老头好像没听到,直挺挺地站着,使劲捶打着桌面。高有寿见状,赶紧跳开,让到一边。
“你那存款没事,听我跟你说。”
“说你娘的,那天就是你给我介绍的,啥新的银行存款,他娘的瞎了眼,听你这黑心婆的鬼话……”
那女的赶紧转过来,拉住老头个胳膊要他坐下,继续说着:“阿叔,别激动,咱们小声点,听我跟你好好说是怎么回事。”
老头根本不理她,依旧直挺挺地站着,粗声粗气地叫唤:“说你娘的!我只想取回我的钱。你快给我办,一分都不能少!”
那妇女顿住一会儿,接着说道:“阿叔,钱还在,只不过转到保险公司的账上了。这是咱这银行跟保险公司合作的一种存款。你放心,这么大的保险公司,能跑得了吗?”
“啥保险啊?保险公司跟我有啥关系?”
“阿叔,那天不是跟你说清楚了吗?这种存款利息高,还能保平安、保健康,万一有个意外,能赔钱,你还记得吧?”
“你娘的!你跟我说这些有的没有的,我只想取钱去买药,我家老太婆等着吃药呢!”
“钱至少得过半年才能取。那天你都签了名的,证明你都清楚啊。”
“我清楚啥呀?!你这婊子养的,还过半年,我那老太婆不就死了啊……”老头又使劲捶打着桌子。
银行里的人看看这边的老妇人又看看那边的老头,有些人站起来看,有些人围过去。这时,从里屋跑出几个穿着黑色西服的人,领头一个中年男人,指定两个女的将倒地的老妇女搀扶进里头,然后跑到门口,满脸堆笑,轻声细语说道:“阿叔,别激动,身体要紧,对吧?咱们都到里面坐,喝杯茶,消消气。你这是小事,肯定能解决好。我是这儿的副行长,我来给你解决,可以吧?”几个人连拖带拉,将老头请进里屋。
高有寿见那中年妇女也跟着进去,赶忙叫道:“唉,别走啊,我的存款办好了吗?我的身份证呢?”
那中年妇女的回头,狠瞪了一眼,说:“急啥呢!我正忙着,你多等会儿会死啊?”
这时,等着办事的一个中年男人从座位上蹦起来,挥舞着手中的一沓单子,含混不清地叫唤着冲过去。
看到这阵势,众人像开了锅,叽叽喳喳,交头接耳。
“哎呦,哈哈哈,这还藏着一个哪!”
“骗咱不懂,存款变保险,听说他们卖保险的抽成高得很。为了赚钱,连那两个老家伙的钱都骗,心肝黑得像墨汁了。”
“这些婊子!幸亏那天我的钱已经有了用处,要不我也会被这帮婊子给骗去买保险了。”
“这银行的是啥存款?就是万能保险,得到死才能到期,还说得好听,叫‘存款送保险’,人心大坏了。”
“嗨呀,昨天我来,就看到一个来闹,今天看到三个,咱不在的时候,得有多少个来?不知道还有多少人不知道被骗,害人哪!”
高有寿基本明白了怎么回事,心想:那保险是啥咱也不懂,不懂就不能买;要是等到死了才能取出钱来,那钱不等于没了。
他确实担心刚办的“存款”肯定就是他们说的“保险”,心急如焚地盼着那中年妇女赶紧出来,好重新办,心里一急,猛劲咳嗽,很快就发出阵阵狗吠般的声音,众人都用异样的目光看着他。
过了一会儿,那中年妇女出来,高有寿顾不得咳嗽和难受,迎上前去,胸中憋着气,手指着她,嘴里说不出半个字。
只见那中年妇女指着柜台窗口,和气地说道:“领导刚说了,你的定期存款去原来那窗口办。这个保温杯给你,要有人问,千万别说我们新开设的存款或者保险的,记住了。”看高有寿点了点头,才将一个保温杯和身份证塞给他。
等在一旁的高三金见状,跳过来,也要保温杯。那中年妇女笑呵呵地说道:“老兄,很不好意思,保温杯都送完了,他是最后一个。要不你下次再来?”
高三金讪讪地走开,等着高有寿办完,两人一块儿回村。
不久,村里便传开了高有寿还完债,手头还有二十多万存款。高安财三人听说,更加不松口了。
高三金的老婆知道后,经常跟高三金闹,说他鬼迷心窍,让“尖尾鸡”给下了迷魂药。高三金恨得牙痒痒,她一闹就用用拳头对付。他老婆闹了几次后,也变成了“祥林嫂”再世,逢人就诉说:“尖尾鸡”如何狡诈,如何给她家的三金下迷药;本来高有寿出得起钱的,值十万块的老宅子四万就卖了;“尖尾鸡”以前不知赚了多少黑心钱,全家死绝、遭了报应才装作信佛,但还照样骗人,早晚会被雷公劈死,等等。
村里人无不当作笑料,其实都心如明镜:高三金肯定有把柄落在“尖尾鸡”的手里,要不凭高三金那“蚊子腿上都想剔出三两肉来”的为人,哪能吃亏;那老宅子面积不大,村里的行情本来就值五六万;再说房里摔死过老人,非常不吉利,还闹鬼,根本就没人想买;都是高三金自己瞎编,根本没见过哪家找他要买,要不是遇上高有寿不讲究,那座老宅子最终就只能等着自己塌了。
不过村里人也深感困惑:高三金到底有什么把柄落在“尖尾鸡”的手里;“尖尾鸡”本是高有寿的大债主,怎么会帮高有寿的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