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村子里一众年轻人游玩嬉闹之后,南饮风带着江折枝回到二叔家里。
南小虎绕路去村子里的酒窖拿了三大壶百花酿。
落花谷,顾名思义,盛产花卉,除了精心培育送去城里大户人家作为观赏的花卉之外,蜜蜂采花酿蜜之后,其余皆用来酿酒。
暮春时节,正是出酒之时,这百花酿,鲜香浓郁,却不如梅子酒醉人,算是少女妇人的最佳饮品,谁都能喝上小半壶。
南饮风去厨房做饭,江折枝倒也不客气,直接躺在南小虎家的摇摇椅上,顺手拿起桌上的蒲扇,观赏把玩。
在玉珞城见惯了富贵,吃穿用度都是精品,如今身在乡下偏远之地,这些入乡随俗的小物件,倒是不常见。
重伤之后,内力尽失,走上一段路活络筋骨,让气血流通起来,也是有些累人。
江折枝放下蒲扇,盘腿而坐,以手指点穴之法封了身上几处穴位后,气沉丹田,试图运转真气行走一个最小的小周天,以加快伤愈速度,也好尽快恢复行动,主人已经下了逐客令,自己自然也不想再多叨扰。
南饮风生来喜欢各种吃食,自己建造院落居住之后,一有闲暇,就时常闭门钻研美食之道,所幸还算略有收获,手艺也不差,端上几碟山间特有的小菜上桌之后,恰逢南小虎拎着三壶酒回来。
南饮风迫不及待拿起其中一壶,仰头就是一大口,喝完带着一脸满足,还不忘称赞酿酒人的手艺。
这百花酒还是新酿的香味更浓,若是陈酒,酒香更多,花香却会淡去不少。
南小虎咳咳一声,南饮风立马正襟危坐,有外人在前,怎么也得抖落一下女侠风范不是。
江折枝也不客气,直接给自己满上,身前二人都不见外,难道自己一个大老爷们还能扭扭捏捏不成。
未经世事的南饮风,可以满满喝上一杯开心酒,自己却不能借酒消愁。
酒可红双颊,愁能雪满头。
酒是百花酒,头是少年头。
南小虎拍了拍江折枝的肩膀,满杯下肚之后,说道:“少侠大可不必拘谨,若有什么难处,大丈夫坦坦荡荡,就不必藏着掖着。说起来,咱们三人今天能聚在这里喝酒,就是一种缘分,我们南家在数十年前为了避祸,远遁万里之遥,才来到这与世隔绝的落花谷。”
随后将手伸出,打趣道:“这位南饮风南女侠,更是十八年前亲身经历了好一场刀光剑影血雨腥风,被我们落花谷收养。”
江折枝拢起袖子,故作震惊:“原来是南女侠,久仰久仰!”
南饮风眨了眨眼睛,嗓音立马深沉了起来,端起酒碗,一脸豪迈:“害!好汉不提当年勇,不对,女侠不提当年勇,都是些芝麻绿豆大小的陈年旧事,你不说我都忘了,莫要再提,莫要再提。”
一番打趣,之后,气氛缓和不少。
江折枝在十岁之前,只会练剑,十岁之后,“功名”在身,除了练剑,还要随着家族四处奔波,拜山头打点关系,皆是生意上的往来。
在玉珞城中,所有少年都要忌惮自己这个江家嫡子的身份和同辈之中剑术第一的名号,规矩森严,因此朋友极少。
也就只有在那栖霞山上,被誉为才子佳人天作之合的两人,在长辈的刻意之下,才暂时没有生意上的人情往来,没有剑术剑法,只有那天边的霞光,山巅的风景,和两个少年少女。
南小虎问了江折枝是否能够自己在外界找到肯为自己疗伤的高人,或是花上大价钱购得一株百年以上的雪莲。
江折枝无奈摇头,那自己所在的玉珞城江家,始终是生意人,身在江湖,却少了江湖气,只要自己一现身,只怕恨不得直接绑了自己送给合欢宗赔罪。
江折枝将佛珠拿出,放在桌上,说道:“外界暂时是不能去了,不过凭借此佛珠,我应该能够进入西域佛国,当年荡魔山论道失利,西域佛国得以派出一名佛子来到中原,这串佛珠,便是那位佛子赠送于我,说我凭借此佛珠,能够在西域畅通无阻,当时我只是觉得西域佛国图谋中原,无端赠此佛珠,只怕是另有什么谋划,但事到如今,却也不得不承此情。”
江折枝话未说完,沉吟犹豫了一下。
南小虎喝完一杯酒,示意其直言不讳。
江折枝便直接说道:“在那场变故发生之后,我一路西逃,便隐隐有一种直觉,那个和尚,赠我名字又赠我佛珠,似乎是早就算到我将来定要去西域走一趟,便是那场突如其来的变故,说不定也是和尚的静心谋划之一,甚至我一路西行,在合欢宗的追杀之下,根本不可能走上数千里,来到道家地界,说不定就是有人暗中出手相助,或是帮着隐匿行踪。”
南小虎沉思一二,说道:“合欢宗虽然修炼方法有些丧尽天良,虽然出身道家和阴阳家,为道家和阴阳家所不耻,尤其是那男女双修之法,更是被江湖中人视为歪门邪道。但合欢宗是出了名的喜欢以剑欺人以势压人,在江湖上混,靠什么,还不是靠剑术靠道法靠真功夫,靠背后的靠山,这么多人为了加入合欢宗挤破了脑袋,整个门派有一人进了合欢宗,说话都要硬气几分,按理说合欢宗收弟子肯定是不愁的。若是合欢宗如此兴师动众,只是为了收个弟子,说出去只怕也没人会相信。”
南饮风两手撑着下巴,看着从前沉默不语今天却语出连珠的南小虎,也不知道他整天待在山上,上哪儿知道的这些江湖秘闻。
南小虎看了一眼显得有些无聊的南饮风,继续说道:“合欢宗内部共分三派,除了一阴一阳四位长老领衔的两派之外,还有一派是宗主亲自管辖,这一派不用修行双修之法,尤其是内门,挑选弟子极其严格,必须是极阴之体,极阳之体,或是金木水火土中天生的单一属性,再或者,就是阴阳合一,五行共济的先天道体。若是那位姑娘真是先天道体,进了合欢宗,说不得就是宗主之下内门弟子的人选,不一定要去学那双修之法。”
江折枝喝着酒,有些想不通,若她真的是先天道体,在栖霞山十几年,不可能不会发现,在十岁那一年,即便只凭借栖霞山的剑术,也不可能败在自己手中。
南饮风就更想不通了,虽然一直向往江湖,但这些江湖事,真是第一次接触,跟武侠小说里完全不一样嘛,听得人头都大了,但还是安慰道:“放心,吉人自有天相,合欢宗既然这么大个门派,花了这么大力气,就只是为了一个十八九岁的姑娘,姓名肯定是无忧的。”
随后,又气鼓鼓说道:“你还是想想你自己吧,你都快死掉啦,竟然还想着别人!”
意识到失言,南饮风马上闭上嘴,又自顾自喝酒,好一会儿才怯生生说道:“对不起啊。”
江折枝在外经历生意人情往来多年,自然不会在意,于是询问起从落花谷进入西域佛国的道路,从西域佛国那边进入雪山,找到百年以上雪莲的概率会大很多,运气好的话,说不定可以直接找到当地人购买。
南小虎常年在西边山上行走,熟悉路线,于是拿出自己画的地图,找出了一条进入西域的路线,数百里之遥,不过山路难行,甚至很长一段路都十分陡峭,不能骑马,能够骑马的地段,常常又有山匪盘踞。
二人说干就干,开始商量起细节,需要在不同路段准备什么东西,带多少干粮,在何处购置马匹衣物,如何应对山匪等等。
南饮风瞪大眼睛,心中有些砰砰跳,眼前这一幕,难道就是梦寐已久的江湖?
看着两人一步步敲定细节,不对,为什么所有细节都只有两个人呢,难道是不想带自己去?
南饮风眼前两人似乎忙得不可开交,自己却是多余的那一个,便直接心一横,听完所有细节之后,哼了一声,摔门而去。
南小虎看着还在摇晃的房门,无奈叹息一声。
江湖儿女江湖老,这座安稳了上百年的落花谷,栓不住他南小虎,自然也就栓不住南饮风。身体里始终流淌着江湖的血,身负血海深仇,谁又能老老实实一辈子待在这落花谷,结婚生子,安安乐乐,直至老死。
若是真心不希望他去寻仇,就该把那些仇恨连同武功一起烂在肚子里,带进棺材,不应该传下来,那么他南小虎就是土生土长的落花谷人氏,酿着酒,与村民一起耕种,娶上一个贤惠妻子,坐看日出日落,安享天年。
可是既然教了他家传刀法,告诉了他数十年前那一桩恩怨情仇,那他南小虎就是江湖中人,不会再一直安居于落花谷,当初传刀嗜血那一天,他就说过,迟早都有这一天。
恰逢这少年被捡回来,帮着走上一趟西域,算是出山之前提前练手。
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这少年能够放下大好前程,为了一个女子得罪合欢宗,他南小虎佩服,这个朋友,得交。
行走江湖,除了傍身刀剑,壶中美酒,有个三两挚友,也是一大快事,他南小虎,在这落花谷,已经孤独了太久。
至于从小便没爹没娘的南饮风,看似大大咧咧,与谁都能笑言几句,似乎永远被村子里所有人宠着,不知道天高地厚,实则身体里的那股血性,入骨至深,小时候被欺负,从来不哭,甚至第二天依旧能对欺负自己的人有个真诚笑脸,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其实她比任何人都想知道自己身世,什么仇什么怨,只不过碍于村子里各方长辈的救命抚养之恩,一直藏在心里。
这种孤独,南小虎深有体会。
终究是江湖儿女的血脉,享受不了落花谷的安乐。
南饮风回到自己亲手搭建的小院,拿出藏在柜子里的玉佩,放在掌心摩挲着,血迹怎么洗都洗不干净,渗入玉佩中,染了一大片红色。
这座小院,没有任何一根竹木经了他人之手,完全是南饮风一人搭建完成,能够在这养了自己十八年的“异地他乡”,拥有一件属于自己的东西,实属不易。
许久之后,南饮风将玉佩收在身上,转过头面向黑暗处,用手臂擦了擦眼角。
门外无人,久违的阳光,将连日的阴翳刺破一个洞,好让夕阳漫出层云,染红南饮风的半边脸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