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家人
纪德对织田许下承诺“我会让你理解我的”,然后带着他的部下钻进一辆卡车离去了。
我对织田说:“我也走了。”
织田问:“去哪?”
去继续跟着纪德。
然而任务情报不能透露,我道:“无可奉告。”
织田不再问,挥手与我道别。
我发动虚无,用离弦之箭的速度跟上了MIMIC的卡车——魂体没有重量,在理论上无论多快的速度都可以实现。
和织田见面后,纪德停止了MIMIC对港黑发动的一切攻击。
他开始搜集和织田相关的信息资料。江南小说网首发l https://www. https://m.
我找机会把这些都汇报给了森鸥外。
然后我的通讯器里躺着这样一条消息:“竹下君,可以回来了。等你完成最后一件事,你的任务就结束了。”
这件事就是暗中把一份文件交给MIMIC。
森鸥外强调道:“文件送到后立刻回来复命。”
这个命令就和当初“刺杀纪德,刺杀不成功就算了,把文件交给他”一样奇怪。
首领的命令要绝对服从,我接到的奇怪命令不在少数,没有想太多。
我捏了捏牛皮袋,很薄。但文件的重要性大都不能用厚薄来衡量。
任务很顺利,我回港黑复命之后,森鸥外道:“接下来请待在你的办公室里,不要随意外出。”
“这是命令吗?”我问。
“是的呢。”森鸥外笑答道,“这些天辛苦了,竹下君可以好好休息一下。”
今日横滨万里无云,阳光明媚。
我被森鸥外软禁在了自己的办公室里,门外有两个手持自动步-枪的黑衣人。
诚然,森鸥外说是让我“好好休息”,但限制我行动范围的命令从本质上来说就是软禁。
这个命令对我完全无害,我却突然感到了不安。
我决定使用“虚无”去找太宰或织田看看现在的情况。
是的,由于我异能力的特殊性,森鸥外的人根本拦不住我。而我一旦进入“虚无”,没有人知道我身处何地,我要说自己在房间里闲的没事锻炼异能力,他们也不能说什么。
唯一要注意的是,“违背命令”绝不能被发现。森鸥外要我在办公室里,我就不能在别的地方现身,必须一直保持自身的非物质化。
否则就是违背了首领的命令,就是背叛了组织,我将不能在港口黑手党立身。
我本以为这是很容易的一件事。
在我见到织田之前。
我来到那家熟悉的西餐店,明明是白天,这里却寂静到不寻常。
的确不寻常——老板死了。
店内一片狼藉,老板手持汤勺,死在吧台内侧,胸口中了三发子弹。
吧台上用匕首钉着一张地图,我一眼认出打叉的地方是MIMIC目前的基地。
这家西餐店的老板做的咖喱饭很合我和织田的口味,以后再吃不到他做的饭,这相当遗憾。
我穿过天花板来到二楼,飘进老板为织田收养的五个孤儿提供的宿舍。
空无一人。
是被转移到别的地方了?还是和老板一样,死了?
总之,一定有什么事情发生了。
“哒、哒、哒……”
是脚步声,有人上了二楼。
棕红色头发、驼色风衣的男人慢慢走上来,他的眼里是一片可怕的死寂。
我从没见到过他这样的神色。
我甚至以为我见到了纪德那双银灰色的绝望的眼睛。
“怎么了,织田先生?”
我想这样问。
但我不能。
竹下秋正待在港黑本部大楼的办公室里,他不能在别的地方出现。那是首领的命令。
织田取出了一套火-药武器,防弹背心、枪套、手-枪、弹匣、手榴弹、防弹外套,一件件装备在身上。
我静静地看着他作细致的战前准备,动作熟练而没有灵魂。
“晚安,幸介。”
织田检查完武器后,取出一支香烟,在房间里点燃了,道。
我从来没见过他吸烟,更别提是在孩子们的房间里。
不好的预感。
“晚安,克巳。晚安,优。晚安,真嗣。晚安,咲乐。”
“你们就在安静的地方好好睡吧,我去为你们报仇。”
预感成真。
他们都死了。
死在MIMIC的人手里。
我经常记混那五个孩子的名字,唯一对得上名字和人的就是咲乐——那个绑了两个羊角辫,会对我甜甜笑着的女孩。
耳边忽然响起她稚嫩的声音:
“……小哥哥!”
她今年应该是四岁吧?
织田下楼,越过西餐店老板的尸体往外走。
“织田先生……”
我叫了他一声,声音消散在虚无中,连我自己都听不到。
“织田作!”
太宰先生在西餐店外拦住了织田。
“是太宰啊,怎么了?”
太宰语速很快地说:“织田作,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是你不要那么做。就算你做了也——”
织田的声音和他的目光一样虚无:“就算我做了也不能让孩子们回来?”
“关于MIMIC这件事,背后肯定还有什么——”
“有什么?”织田打断了太宰,“什么也没有的,太宰。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织田作,希望你别介意我用这么奇怪的说法。”太宰低低地说,“依靠一下别人吧,期待一下之后会发生好事吧,一定会有的……织田作,不要去。”
我第一次听见太宰先生用这样恳求的语气。
他说的也是我的心里话。
织田用赴死的心去报仇,怎么可能活着回来。
太宰道:“织田作,你知道我为什么加入Mafia吗?因为期待着能发生什么事啊。这里的人都把暴力、死亡、本能和欲望赤-裸裸地摆在明面上,在这里可以更近距离地看到人类的本质。这样一来……”
“我就能找到活下去的理由。”
太宰先生为了劝说织田放弃复仇,把他的内心主动告诉了织田。
太宰先生这样一个人,竟对另一个人说,活下去吧、去找活下去的理由。
不可思议至极。
如果对方是织田,也不算无法想象。
然而织田说:“我以前的愿望是当小说家。我以为杀人会失去资格,所以没再杀过一个人。”
“但是,这也结束了。我失去那个资格了。我现在的愿望只有一个。”
说完转身。
太宰先生想拉住织田的肩膀,却拉了个空,缠着绷带的手掌只握住一把空气,颓唐地落下。
看到他失落的样子,我下意识拦在织田面前,张开双臂,挡在织田的去路上。
他没有看见我。
一身武装的棕红发男子直接穿过我,在他复仇的路上走远了。
和织田作之助身体重叠的那一刻,我的心剧烈地颤动,我有强烈的从虚无中现身的愿望,想要切切实实地拉住织田作之助,对他说:“织田先生,留下吧!”
我也说不清楚,这样强烈的冲动……究竟是为太宰先生,还是为了谁。
我最终还是没有现身。
我在虚无中看着太宰,太宰透过我看着织田的背影。
就像在和我对视一样。
我在太宰先生眼里看到了无力。
太宰脚步快得要飞起来,直接越过守卫闯入港黑顶层的办公室。
我一路飘在他后面,看到森鸥外时,我格外紧张,飘得离太宰更远一些。
太宰开门见山:“Boss,我想组建干部级异能者小队攻打MIMIC总部去救援织田作。”
“恐怕织田君不希望得到任何人的救援吧?”森鸥外一句话就把太宰问得无言以对。
他抽出一个信封:“首领是组织的顶点,也是组织的奴隶,为了组织的繁荣和永存,不管多么残忍的行为也得去做。”
“你明白我说的意思吗?”
那个信封里装的只是一张薄薄的纸,上书“异能开业许可证”。
我不明白。
森鸥外为什么不愿意出兵?难道他想让织田作之助一个人把MIMIC全部干掉?
但太宰明白了。
他用没有情绪波动的声音道:
“为了那张珍贵的异能开业许可证,首领,你从几年前开始谋划。你派安吾和竹下分别接触了MIMIC,确认其潜力后暗中帮助它逃离欧洲,偷渡到日本,形成Mafia、MIMIC、政府异能特务科三足鼎立的局面。”
太宰的话让我恍然大悟。
森鸥外交给我那个对纪德随便的刺杀任务,原来是试探。我传递的文件是合作偷渡的资料,MIMIC原本就是森鸥外故意引来的。
太宰:“你一早就知道安吾是政府的卧底,借安吾之口把MIMIC的情报传到异能特务科。异能特务科不会放任这样一个犯罪组织在日本活动,但如果对上MIMIC必定损失惨重,他们不想亲自出手。
“于是你把异能特务科拽上谈判桌,与其进行交易,Mafia负责剿灭MIMIC,为此得到的回报是政府对Mafia从事非法活动的认可——异能开业许可证。”
让坂口安吾去卧底,利用的正是他三重间谍的身份给政府传递MIMIC的威胁。
太宰先生有可怕的大局观,基于对森鸥外的了解,他利用有限的情报作出了完全正确的推测。
太宰:“为了让织田作这个唯一能和MIMIC指挥官抗衡的异能者对敌,你主动把他抚养孤儿的地方泄露给MIMIC。只有你知道我转移了孩子们的地点情报——那是我亲自选的地方。是你杀了孩子们。”
……是你杀了孩子们。
我忽地一震。
森鸥外让我传递的那个文件,那个在织田和纪德见面后送过去的文件,送完后立刻复命不得耽搁的文件……
是织田作之助抚养孩子的情报。
随着太宰平静的讲述,迷雾被层层拨开,事情的全貌终于清晰地展现在眼前。
森鸥外的目的,纪德和MIMIC的目的,坂口安吾所在的异能特务科的目的,织田作之助的目的,相互围绕着,组成了一个很大的局。棋盘的中心就是那张对港黑价值极高的异能开业许可证。
有人看透了,有人看不透,有人也不必看透。
我成为了其中一个毫不知情的推手。
“是你杀了孩子们。”
我的心凉如在寒冬被一盆雪水浇下。
森鸥外赞赏道:“很精彩。我没有任何要订正的地方。我要问的只有一个问题,我做的这些哪里不对?织田君的行为对组织可是大功一件。一直对我和Mafia作出重大贡献的你,为什么这么生气?”
太宰沉默了。
对组织而言,森鸥外做的没有不对。
但织田作之助是太宰先生的朋友。
太宰转身走向办公室大门。
森鸥外的部下用自动步-枪指着他,“咔哒”、“咔哒”,子弹上膛,气氛剑拔弩张。
太宰毫不在意,一步步往外走。
我的匕首已经出鞘。
如果这里的任何一把步-枪对太宰先生开火了,我必定要森鸥外血染港黑首领办公室。
在太宰先生和其他一切之间,我的选择从来不需要犹豫。
然而刚刚制止过太宰的森鸥外只是微笑着注目太宰离去的背影。
直到太宰走出了办公室,他也没有下达狙击命令。
我的匕首收了回去。
森鸥外不会知道,他所倚重的港黑幽灵的刀锋曾和他的脖子只有咫尺之遥。
那一刻,随着太宰先生的离去,我和首领之间的距离仿佛无限拉远了。
虽然,我们之间也从来没有接近过。
跑。
再快一点。
太宰在山路中疯狂飙车,从港黑去往MIMIC留给织田的地点。
而我驱动了最快的速度,迅速地赶往了目的地——MIMIC的总兵力驻扎地,一间废弃的洋房。
路上很多MIMIC士兵的尸体,我毫不怀疑那全是织田一个人解决掉的。
我穿过挂着枝形吊灯的天花板,看到了正在对战的织田和纪德。
我第一次见这样贴身的枪战,这两个可怕的男人都是手持双枪,每一次躲避和进攻都是细小节奏的极致。
没有人能插手这样的战斗,他们战斗的动作只能用行云流水来形容,像一曲协调的双人舞。
他们实在太像了。
同样强悍利落的身手,同样的异能力,同样了无生趣的眼睛,同样为杀死对方全力以赴。
我猜织田已经理解了纪德。
他们的伤越来越重,交战的动作却不见迟缓。到了某一个时间,他们两人用手-枪互相指着对方,突然一动不动。
我维持着虚无闯到他们中间,忽然被吸进了另一个世界。
“我曾经是个英雄。”
纪德的声音吸引了我的注意。
他们看起来对这个世界的出现并不意外,且对我毫无反应——虚无依旧生效。
纪德道:“我曾是个军人,我的天命是保家卫国,为了我的祖国与人民而战斗。但在一次高官的计谋中,我的部队不得已成了战争罪犯,我们换上了敌人的军装,拿起敌人的手-枪,杀戮同胞,保住性命。”
那款手-枪即是“灰色幽灵”。
“我们从此失去了祖国,失去了荣誉。成为在战场上彷徨的幽灵。然而我们是军人,只能以军人的身份在战斗中死去。”
织田和他像老朋友一样闲聊。
织田心平气和地问道:“没有想过改变活下去的方式吗?”
纪德笑道:“有可能,如果时间倒回到我选择军人这条道路之前的话。”
他们对彼此开枪了。
我眼睁睁看着两颗子弹分别从两人的枪管里滑出,在空气中缓慢地行动。
在无限被拉长的时间里,我听见织田说:“我有一个遗憾,我没有跟朋友和家人道别。”
“有个觉得这个世界很无趣、一直等待死亡的男人,却在黑手党的世界里和我做着普通朋友。”
“和我一样也在追求死亡吗?”
“不一样。他只是个过于聪明的人,他的世界比我们所在的世界更为遥远,那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片虚无。敢于踏入其中的人要有无边勇气。”
“那家人呢?我不知道你有家人。”
“对,家人。那是个特别敏感又特别迟钝的孩子,虽然实力强大,但总让人忍不住去照顾。对太宰一片痴心,却只有在酒后才能认清自己的勇敢。或许未来他能走进那个世界。”
我不可思议地睁大了眼。
敏感又迟钝,实力强大,对太宰一片痴心,他说的是我吗?
可织田从来没有对我说过,我和他的关系是……
——家人?
“是那位也被称作‘幽灵’的杀手少年吗?”纪德问。
“是的。”织田回答道。
“那就祝他成功吧。”
我莫名其妙地得到了纪德的祝福。
子弹射进了他们的胸膛,穿胸而过。
纪德对织田笑说:“作之助,直到最后你的子弹还是那么精彩。我去见我的部下了,替我向孩子们问好。”
安德烈·纪德为战死而来,得愿以偿。
这个世界消失了,我被弹了出去。
纪德和织田在同一时间向后倒下。
“织田作!”
太宰还是赶上了。他冲了进来,跪在织田身边。
临死前,织田对太宰道:“你在这个暴力与流血的世界里,是找不到活下去的理由的。
“去救人的那方吧。
“如果哪边都一样,就做个好人吧。拯救弱者、保护孤儿。正义和邪恶对你来说可能都没有太大区别……但是这样,会比较好。
“还有,再给秋一点时间吧。他还没长大。谁都有过无知的青春年少不是吗?”
太宰:“……我明白了。”
织田的声音越来越低,却像有了什么明悟:“人在临死前才会明白,自己是为了救赎自己而活着……确实没错啊……”
“还没把明年的平安符给他。”
“好想吃咖喱。”
织田颤抖地从外套掏出香烟,叼在嘴里,太宰为他点燃了烟草。
织田满足地吸了一口,闭上眼,唇边露出了解脱的微笑。
香烟掉在地上,一缕青烟袅袅升起。
安静地,有什么逝去了。
……
太宰沉默地跪在织田身边,低着头。大半张脸在刘海和绷带的遮掩下,看不清神色。
我双膝跪在地上,茫然地跪在织田作之助的另一边。
不知道什么时候跪的,可能是在太宰跪下来的时候吧。
听到织田说“再给秋一点时间”和“对,家人”的时候,我的呼吸像被什么攫住了。
不敢用力地呼吸,不敢眨眼睛。
好像这样做,就会错失什么很重要的东西。
原来家人就是这样的吗?
原来他把我当作是家人吗?
好像……
就是这样的。
……
而最终,我唯一的家人,还是在我意识到其存在的时刻就马上失去了。
——我有一个遗憾,我没有跟朋友家人道别。
——那家人呢?我不知道你有家人。
——对,家人。
——是那位也被称作‘幽灵’的杀手少年吗?
——是的。
……
我突然间意识到,
织田作之助死了。
那个让我多喝牛奶的织田作之助。
不在了。
我屏住呼吸,注视着织田犹带微笑的面庞。在我艰难思考的间隙里,有千万只蚂蚁爬上我的心脏,细细密密地啃咬,一边嚼一边狰狞地叫嚣着:
不是说“人既生则当逢别离”吗?
不是你自己说的吗?
那你现在为什么这样……
无法接受啊。
太宰站起身。
我的视线随他的动作而上移,可脑海不断闪现出许多零碎的片段。
从此以后,
不会有人吃超辣咖喱饭时给我推一杯冷饮;
不会有人在我喝醉酒之后把我扛回家照顾;
不会有人用稳妥的手法给我上药;
不会有人每年亲手给我做平安符;
……
不会再有了。
我和太宰先生又经历了同一件事。
我却高兴不起来。
我跪坐在织田的尸体边,仰头看着面无表情的太宰。
太宰先生,您在想什么?
我的心脏很疼。
那种痛楚是我得恨不得把心脏掏出来踩两脚,再该用前脚掌反反复复地碾磨,让它在泥泞的土里来回滚动才好受。
太宰先生,如果您也是这样的疼,那我就会感到双倍的疼。
太宰先生,我以为除了您让我克制对您的爱,不会再有别的事让我这么疼了。
可是……
可是。
可是织田作之助死了。
我曾怀疑过自己是只为太宰治而活的生存机器。
我也曾以为我是为了太宰先生才接近织田作之助。
可是我现在……怎么……
怎么……
……
太宰先生的表情好像在哭啊。
那么,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