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妍挽着旭初入尚贤坊,走到弄堂深处,她便松开手不再装出亲昵模样。
旭初刚从外地回来,风尘赴赴,见司妍热情相迎,他本是十分高兴,而她这手一松,他的眼神瞬间黯淡,眸中只剩死寂的黑。
旭初是陶土而制的傀儡,因为某人的恨而存在了千年,他只有人的样貌没有人的内在,日子久了也有点法力,可与萧玉、司妍相比根本不值一提。
旭初很怕司妍,她不高兴就会将他打得四分五裂,要他尝尽断筋碎骨之痛,所以在司妍面前他很顺从,苟活于她手掌之下不敢出声。
司妍让他假冒她的夫君,他照做了,经过王姆妈家前,他同她打了招呼。王家姆妈还特意探出头,笑眯眯地问:“先生回来了呀?”
“是呀。”
旭初脱下毡帽同王家姆妈笑了笑,看她家里蹦出两个孩子,他便把手里拎着的龙须糖分给他们吃。
司妍一贯的淡漠,朝王家姆妈笑笑就算打过招呼了,人一进门,她就听到王家姆妈在说:“这家人家先生倒不错,这女的架子太大。”
架子大又如何?司妍巴不得独自清静,可在这么条长的弄堂里藏不住秘密,东户人家的事不消半刻就传到西户去了,加油添醋一晚,第二天整条街都知道了reads;。江南小说网首发 www..
司妍打开门,萧玉就飞了过来,眨着小鸟眼问旭初:“金条带来没?”
旭初点点头,弯腰打开皮箱,掀开暗层露出五根金条。这金条是前朝之物,足金的重得很,他从南京栖霞山里挖了半宿才找到。
萧玉满意颔首,吩咐旭初把金条藏好,随后就对他不管不顾。旭初与月清面面相觑,而后偶人般地立在角落里,犹如这里的摆设毫无生命。
萧玉飞到司妍肩头上,眨巴起圆不溜瞅的小鸟眼,有意无意地问起:“刚才我看到有个男人送你回来,他是谁呀?”
“不知是谁。”
司妍边说边打开肩包,掏出牛皮信封递给他。“照片。”
萧玉见了立马就那个男人忘得一干二净,迫不及待以爪抓起。
“你不想看看吗?”
司妍凝视片刻,心想着自己的模样,过去千年,她都不记得当初的样子。说来只怪那个巫师,为了将她镇住刨坟掀棺,拿朱砂与鸡血涂于其身再烧成灰烬,从此之后,她只能在镜中只能看见焦黑的骷髅,日子久了,模样也就忘记了。
司妍转身上楼,似乎不想知道自己长什么模样。萧玉觉得怪无趣的,冠上黄羽萎蔫耷怂。他回到房里,以鸟爪拆开信封,拿出两张照片,然后把它俩摆一块。
两张照片都是黑白色,用得是同一个布景。
一张照片内,萧玉身穿灰西装坐在椅上,一手靠着扶手,另一只手抚着腿上黑猫。他眼似两片桃叶,眼梢微挑,相貌绝艳,只是太过邪气风流,怎么看都是不正经的料。
不过萧玉对此还算满意,他以鸟爪把司妍的照片扒拉过来。照片中,司妍穿着旗袍立在背椅边,一只鹦哥正站在她手背上,模样极为神气。司妍不爱笑,而这片照片中的她唇角微扬,笑容淡而恬静,一双凤眸含情脉脉,不知在望着谁。
看着看着,萧玉心弦微颤,许多快要遗忘的事又浮出脑海,他忍不住伸爪轻触这照片中的人儿,心有情愫万千。他想该怎么才能告诉她,怎么才能让她知道,可是他已经尝试过千年,不是吗?
光阴逆转千年,萧玉的思绪不由飘到儿时,他没有生母,只有一个暴戾的恶父,恶父常饮酒至烂醉,而后借酒施暴,府中上下无一不怕他。八岁那年,父娶姬氏为续弦,在宴上他见到了继娘,极为婉约窈窕的女子,她是姬氏第四个女儿,单名一个妍字,嫁给他父亲时,她正值二八好年华。
回想那时宴上,四目交错间,她弯起眉眼,巧笑嫣然,他心里顿时腾起一股久违的暖意,恰如久旱逢甘露。然而当天夜里,他就听见父亲房中传来的哭叫以及阵阵拍打声,翌日清早看到继娘脸肿嘴青,便知昨晚她被父亲打了。
父亲打人无需理由,有时一个喷嚏都能让他暴怒。他是父亲的拳垫,动不动就要挨顿揍,以孝为先的时代,即便他被父亲打死,也没有人会出来替他说句话。年幼的他很害怕,每晚都在救神护佑,别让他再被父亲打骂了。
神听见了,他派来神女,挡住父亲铁锤似的拳头。
“他是你儿,你怎能下得了这般毒手?!”
一个弱女子以身为盾,紧紧地把他护在怀里。在氏族中,她是头一个敢反抗父亲的人。年幼的他心存感激,顿时觉得有了依靠,从此她就是他的神。
十三岁时,他离开会稽,去到远在兰陵的堂兄府上学骑射reads;。这也是她的主意,她希望他能摆脱恶父,自力更生。
他想带她一起走,却没能开得了口,而这次道别最终变成永别。
两年后的立春,她被父亲打死了,说她勾引父亲宠臣,被父亲捉、奸在床,父亲一气之下以青雀烛台打穿她的头颅,她死的时候双目圆瞪,入棺都没闭上,只好以布蒙眼。
他千里迢迢骑马归来,都没能见她最后一面。他伤心欲绝,只恨当时没有勇气带她走,她的死皆是他的过错。
想到此处,萧玉的痛更深了,深到心底,深到四肢百骸,看不见但实实在在地痛着。
斯人已逝,他留在这满血腥的萧府里缅怀,每到夜深他总能听见女子哭泣,好几次他瞥见一抹白影从她生前所住的卧房一晃而过。他欣喜万分,赤足追过去,一直追到廊道尽头。
有人在窃窃私语,是婢女,她们说着那夜所见,他不由屏气凝神,细细聆听每个字。
婢女说,那晚萧侯外出,夫人在房中给小公子写信,这时公子卿来了。公子卿是萧侯的宠臣,能在府中自由出入,故他进夫人房中,无人敢吱声阻拦。
守在门边的婢女都听见萧夫人求救声,她们面面相觑,百般思量,最后假装没听见。没过多久,求救声变成哭,依然没人敢进那道门,众人就立在外边个个如偶人,不管里面是何动静,他们都当假象。
渐渐地,门里没声儿了,一切都像结束了,偏偏这个时候萧侯回府,一入房就见两人衣衫不整,公子卿当即就说是夫人勾引他在先。萧侯二话不说,抄起青雀烛台将夫人活活打死。
原来事情的
真相是如此,原来继娘并非生性淫、乱。
他心里腾起熊熊怒火,提起青铜剑直冲父亲卧房,将陪侍的公子卿拽起来,直拖至继娘房前,一剑杀之。
父亲来不及阻拦,只能趴在公子卿残尸边号啕大哭,如丧考妣。
第二剑差点就落在父亲脖颈上,但不知为何,他使不出劲道,仿佛有只手从后拉住他的胳膊,让他不要冲动。
他想……应该是姬妍回来了,他吞声抿泪,回头望去,门后却是空荡荡的。
这是萧玉第一次杀人,热腾腾的血似良药,暂时抑住了痛苦滋味。他长大了,长成翩翩少年郎,再也不会畏惧父亲拳脚,可这么个时候她不在人世了,他最想保护的人死了。
没过多久,萧府里的婢女一个接一个离奇死去,她们像是被吸光血,只剩层干瘪的皮。惊慌之余,父亲决定搬离此处,就在临走的前一夜,他也死了。
萧玉看着他死的,他被一抹鬼影缠绕,先是剥去皮,之后抽去骨,在鬼影挖他心之前,他还残喘着向他呼救,萧玉就坐在地上,眼睁睁地看着他被开膛剖肚。
血犹如朱砂洒落,在半空中勾勒出一道窈窕的影。萧玉终于见到心心念念的人儿,他忙不迭地起身走向前,凄婉地轻唤一声:“晚、娘。”
她听见了,慢悠悠地转过头,四目交错间,鲜血晕染了她的眉眼,吞噬她的影。
她不见了,什么话都没留下。
他浑浑噩噩,几缕魂随她去了。
或许就是这几缕魂,使得他死后再遇见她,可她却记不得有他这么个人,也永远听不懂他的话。
萧玉无奈苦笑,流连于这两张照片。他用锋利鸟爪小心翼翼地将照片中的空椅抠掉,再将它覆在自己的照片上,合二为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