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风拂面,艳阳当空。
在渐入寒冬的十月还能有如此的好天气,实属难得。
从郭婶家出来之后,杨天明本打算借着这暖阳回小院午憩,突然想起昨日未能畅游赏景的遗憾,心意一动之下,便调转脚步,往不远处的同济河边走去。
同济河的源头在城北以北,为诸多山溪河径汇流而成,自城北入县后,蜿蜒绕经城西城南而出,流经城外的大通山脚,最终汇入南方的青江。
得益于有这么一条无洪无潮的活水滋养,县城内诸多织染坊、浣纱所、铁匠铺等傍水而成的生意也算发展得有声有色,沿途一个个大小码头旁,披蓑戴笠的船夫则更是不少。
杨天明就近找了个简陋渡口,朝不远处一个在船上待客假寐的舟子问道:“老先生,您这条船什么价钱?”
“城西十文,城北十五文,游船半日一百文。”
舟子懒散回应了一句后,睁开眼来看了杨天明一眼,补充道:“再送你一顿渔舟饭。”
“嘿···你这老先生莫不是把我当那外地人宰?”
杨天明气笑道:“半日一百文,你这价钱可比花船还贵了!”
“帐可不是这么算的!”
舟子还是那副“你爱坐不坐”的闲散模样,“虽说二十文便可登花船,但你可想过上船后要花多少银子?一碟小菜五文,一壶好酒十文,这还没算那亲亲摸摸、搂搂抱抱的银子。”
“姑娘张张嘴,荷包长了腿,到最后,没得五两银子怕是下不得船咯!”
得,您还挺懂“增值消费”!
杨天明笑着点了点头,算是认可了对方的道理,“那行,就依您的算盘,不过您得再送我两壶好酒!”
舟子捞得生意上门,总算来了点精神头,一边矫健地窜上渡口,把船拉近了让客人上船,一边头也不回地笑道:“酒好说,都是自家酿的高粱酒,能喝多少有多少!”
“那您这趟可要亏大咯!”
杨天明在船头的藤椅上躺下后,玩笑道:“我这‘太平巷第二’的名头可不是自封的!”
“对对对!你们太平巷里出来十个人,九个都说是第二!”
聊闲的功夫不耽误干活,舟子站在船尾,隔着船篷回侃了一句后,把系在渡口缆桩上的绳子解开丢在脚下,拿起绑在船侧的篙杆,轻轻往岸边一点,小船便如灵鹊一般往河中飘去。
“开船咯!”
······
船移分细浪,风散动浮香。
沐浴着暖阳和江风,杨天明开始有点理解舟子的懒散了。
如若每天都能做一条游江过隙的惬意咸鱼,也未尝不是一件美事啊!
可惜了,以自己当下的身家,和老舟子玩这种素的都游不了几天,就更别提上那穿红过柳、莺莺燕燕的花船了。
怕是隔夜就得被榨成鱼干丢上岸来。
“唉!”
叹气提起手边的酒壶往嘴里倒了一口后,杨天明没来由的有点忧愁起来,“佛食香火,鬼吸魂魄,凡人挣钱颠簸簸啊!”
“人劳体力,妖出诡计,神仙营生苦兮兮矣!”
伴随着苦大仇深的应和声响起,一个矮小精瘦的麻衣老人突兀地出现在船头,主动朝杨天明拱了拱手,“同济河梁涛见过公子。”
经历过杨四喜的事情后,杨天明对此类神出鬼没的现象倒颇有了点“宠辱不惊”的样子。
站起身来还了一礼后,杨天明侧身指了指藤椅,“梁河神请上座。”
梁涛摆了摆手,说了句“公子无需多礼”后,就在船板上盘腿坐了下来,随后便开始拧巴着满脸褶子发呆。
杨天明见他确实无意落座,索性便也离开椅子走了过去,在他不远处坐下后,主动递过去一壶酒,“梁河神何以忧虑?”
“人穷吃不上饭,神穷也得饿死啊!”
梁涛回过神来,接过酒壶仰头灌了一口后,卷起袖子糊了糊嘴巴,“公子你说这世道如何才算得上是好?”
杨天明没料到他有此一问,思索了一下后方才轻声回道:“大抵是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吧。”
“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梁涛埋首嘀咕了一下后,又突然抬头问道:“有难上香,无事莫愁。假使人人春风得意,所有江河湖海又都像同济河一般波澜不惊,我等山河之属岂不是再无丝毫香火进账,平白坐等金身碎裂,日渐腐朽?”
说完又奇怪地看了杨天明一眼,“我观公子身上亦有愿力之影,原以为是某位同僚经过,故而现身一见,现在看来又有点似是而非,怪哉怪哉!”
嗯?
我身上有愿力缠绕吗?
杨天明愣了愣,仔细回想了一下后,觉得有可能是昨夜帮杨四喜把遗物烧去,对方心存感恩的原因。但此事涉及自己眼睛的秘密,倒是不便在外人面前多提,杨天明便将这个疑虑按下,转而劝抚道:“其实对于梁河神来说,没有香火便是最大的功绩。”
“平日不烧香,临时抱佛脚。如您所说,假使人人春风得意、心想事成,那凡人的生活便跟神佛没什么关系了,但反过来想,如果您的水神庙香火寥寥,是不是就意味着整个同济县城的凡人都过得衣食无忧呢?”
见对方放下酒壶,似要据理力争,杨天明摆手继续道:“当然,这些都是从同济县数万凡人的角度考虑的,并没有顾全您的感受。”
“山河神明不同于仙佛之处在于,你们是朝廷封正的地仙之流,食民之香火,解民之忧思。但是,学道须当猛烈,始终确守初心,纤毫物欲不相侵,相信您之所以能在死后被追谥封正,生前肯定也是个为国计、为民生殚精竭虑的气概英雄。恕在下说句不太好听的话,生前既然不畏一死以敬天地,死后为何苟且偷生怯堕轮回?”
梁涛被他说得有点气短,有心再辩解几句,嘴巴开合了数次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到最后只剩一声落寞的叹息。
杨天明说完也有些后悔了。
先前之言几乎等同于直白地跟对方说“为了同济县城数万百姓的安定,你还是直接原地等死吧”,是挺伤人的!
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从心底来讲,对土地山神,河伯城隍这些人间正神,其实他还是很敬重的。
干最繁琐的事情,得最寡淡的香火。
争不过五帝三佛且不去说,人家得了香火可以不管不顾,一句“你心不诚”便能让人自惭羞愧,换做河伯试试看?
明天就有泼妇上门对着你金身丢臭鸡蛋!
思虑半晌后,杨天明还是决定帮帮他,便把前世关于河神与樵夫的故事同他说了一下,说完补充道:“当然,不是要您也去找个桥下蹲着捡斧头。”
“天下熙熙皆为利往,您可能没有金斧头银斧头,但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这悠悠大河,难道连点鱼儿都找不出来了?”
梁涛听得一愣一愣的,脸上的神情从最初的疑惑不解,到若有所思,直到最后杨天明点出鱼儿的话题后,这才恍然大悟。
“懂了懂了!”
梁涛兴奋莫名,激动地站起身来在原地转了好几圈后,双手一拍,“我这就去准备准备,老弟你就等着明天看好戏吧!”
说完也顾不上杨天明了,“啪”地一声就往船下跳去,溅了他一身水花不说,还把在船尾悠哉撑杆的老舟子给吓了一哆嗦,差点以为是船头那位自号“太平巷第二”的客人喝大了掉进了河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