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房外头有一丛迎春,含着萧瑟的苞儿。
走过几步到了正殿,枕春小心翼翼敛了裙,上了两步才见的慕北易正在绛河殿牌匾的“绛”字下头等她。
“陛下。”枕春打了两分精神,笑着迎上去。
“朕见你此处院落空空的,比不得别的地方琼花玉树。”慕北易今日着一身青色的素面常服深衣,外头随意披着件墨狐短绒皮的大氅,瞧着好似寻常的贵胄子弟。他肩胛骨笔直,负着一只手,略倾身去细看殿前稀稀疏疏的篱笆。
枕春偏头顺着看去,却哎呀一声:“别的地方是琼花玉树,臣妾这儿是空空落落,惹人嫌了。陛下今日瞧着是稀稀疏疏的,往后它们却要变作葡萄、石榴与梅子。小的那些,又是桑葚、樱桃的苗子。”
慕北易听得颔首:“都是煮酒的果子。朕记得……”说着似回想了一番,“你此处有个小丫头叫樱桃的。”
枕春眉心一跳,不着痕迹岔开:“还有青果儿呢。臣妾嘴馋,就爱这些好吃的。”却作唏嘘模样,“可惜了栖云轩的那一株八重黑龙。”
“那便差宫人移了过来,在院子里与你作伴。”
枕春心说,谁又如此孤寂可怜,盼得与棵树做伴儿呢。脸上却笑着颔首:“承蒙陛下恩典,臣妾喜不自禁呢。”
慕北易似今日高兴,赏了枕春两只赤金镯子,叫她立时戴上,叮叮当当地听个响。两人说了一会儿话,又进了偏阁的暖榻上吃茶。这一厢里二人又是静默,慕北易看了折子又看条陈,看了条陈又看书本。
看的是一本。
枕春玩了一只六面金描仕女的脂粉盒子,侧头看来一眼,惊道:“陛下还看这些女儿家的书呢。”
慕北易抿了抿唇,信口问道:“怎的就是女儿家的书?”
“哎……”枕春教问得一笑,“是臣妾浅薄了,以为凡话本为女子立传,都是女儿的了。眼下陛下这么一问,竟也觉得不尽然。”
慕北易将手上的书掂了掂,却说:“我前些日在晗芳殿看熙昭仪,我见她在读。”
“柳姐姐自小爱读,看过几遍了。”枕春回忆道,“我们二人少时还由这个吵过,姐姐说钗好,有智慧且知中庸,举案齐眉面面俱到,还是个谨慎仔细的。”
“你爱黛。”慕北易猜。
“陛下猜的没错。”枕春说到有趣的事儿,眼睛亮晶晶的笑起来,“钗固然好,黛也是好的。臣妾以为呢,不爱黛的人不算真心读过金玉的。既生而为人,一生来过,便该如此**挥霍。眼泪爱情么,也应当是炼火中的佐料。可以有憾,不可以悔。”
慕北易便沉默了,似在想她说的话。
枕春又问:“不知陛下读到哪里了?”
“正读到元妃省亲。惊叹书中故事的嫔御得势,也如此风光富贵,便借来瞧瞧。”
“说嫔御得势,前朝少师贵妃与当今薛庶人在位时,坊间流传的,也是如此。”枕春指尖点了点额头,笑道,“臣妾说一句不该说的,庄懿皇太后的温氏一族,也曾如此。”
慕北易却不罪她,眼神落在书上,颔首轻声说道:“朕知道的。”
便在这句话里兀生生听出两分寂寥来。温氏当权太后涉政,偌大的后宫也曾是仰庄懿皇太后鼻息来做事。这三四年里,枕春见的慕北易发落了权倾朝野的刘中书令,打赢了边疆的战役,压紧了皇亲王侯又拨正了温氏一族的位置,还权衡下了薛家权势。
如此机关算尽,心血细思。九五之尊的位置坐得,是否有人们看见的那样安逸。先帝优柔,留下的烂摊子处处危险,这才尤显得慕北易是天生的帝王之材。他算得白手起家,连母亲家的支持都没有。
母亲家的支持……这让枕春想起来慕北易的生母钟宝林。想起来连月阳宫里的许姑姑,她说出庄懿皇太后毒害钟宝林的那种可能。枕春背后一寒,看向慕北易。只看见慕北易如风雕玉琢般俊美的侧脸。
她攥了攥手,一时不知是出于一星半点的相濡以沫的情,还是为着可惜。只想着逝者已逝,生者赶路,朗朗乾坤之下不得真相未免遗憾。便开口缓道:“臣妾听宫中旧人曾说……陛下的生母钟氏……似是病故的。”
慕北易手上翻书的动作一顿,再抬手,眼神中却有些莫名阴鹜。
枕春心头霎时响如鼓锤,强笑着继道:“若陛下不欢喜,臣妾便不应该说的。”他如今九五之尊,教人提起来他世代给温氏为奴的生母钟氏。
慕北易将书一合,待看了她一息。
“陛下……”枕春便有些慌神。
“说罢。”慕北易将书搁在案上,阖眼仰卧在了暖榻的锦衾之中。
石榴红双面金线绣翠色雀尾的缂丝流光缎里,慕北易素衣轻身地卧着,眉头轻皱,疲惫得像个读书倦了的书生。
枕春攥紧帕子,尽量使自己呼吸匀净:“臣妾听宫中老人说,太贵妃钟氏原是位宝林,弥留之际似得了癫狂之症,临逝时还念着……”
“念着:小姐饶了奴婢罢,奴婢产下皇子都会养在您膝下的。绝无二心。”慕北易眼睑未抬,伸出一只手来,握住了枕春的手腕。
听慕北易说起那样隐晦的话,枕春吓得不轻。她轻挣了一下,却挣脱不到,霎时眼眶一红,谨慎唤道:“陛下……”
慕北易抬起一只眼睑,看着枕春的脸:“朕知道的。”
枕春已是怕极。她不知道慕北易说的“知道”,是知道那句钟氏弥留之际的话,还是知道庄懿皇太后毒疯钟氏的真相。倘若他俱是知道,三十年来认贼做母韬光养晦,终登得龙椅大宝。待今日羽翼丰满称孤道寡,一口反咬绞剪温氏权柄……是怎样的脾性与心思。
倘若……倘若他俱是知道。庄懿皇太后这些年把持后宫,虽不过半百妇人却身子每况愈下,为何不过食那相克食物没得几日便薨了。她疑心此事已久,却不知缘故。如今看着慕北易扬起眉与狭长的眼,脑子里闪过他待太后宛如血脉至亲,时时孝敬补药珍馐的过往。想起太后三番五次往掖庭安置嫔御,他来者不拒,宠爱宽容的模样。
枕春心中有了一个罪大恶极的答案,身子忍不住地战栗,眼眶充盈起恐惧的泪水。
慕北易松了手,指腹揩落她眼角一滴泪,问:“这就是你说的,炼火中的佐料?”
枕春不敢细想,只略略撇过头去。
慕北易却陡然捏住她的下颌,将那沾了泪水指腹探入枕春口中,拇指摩挲着她染了口脂的唇瓣。佞声淡道:“枉你冰雪聪明,也需知道之所以钗为妻而黛死,是有缘由。但凡女子,中庸谨慎,总是好的。”
枕春这才真正害怕起来,只逼出一声隐忍的呜咽。
翌日的枕春,当真起不来。好在如今太后丧期未过,大薛氏被废,又未点选新的摄理六宫之人,故而无需早起请安。
玉兰进了寝殿,见得枕春一身青乌嫣红的痕迹,心疼得直掉眼泪:“娘娘与陛下有什么不能好好说,何苦去恼陛下呢?瞧惹来这样的折磨。”
枕春觉得额头烫烫的,反手摸了摸,蔫声蔫气地唾道:“我本是存的那样的好心与他去说……怎知道……”说着想起昨夜当真生死闪回,瞧见自个儿折断的两根葱白的指甲,心生恨意,愤恨骂道,“他哪里是恼了!不过是数载的作戏,一时被捉住了尾巴、捻着了逆鳞,拿我撒那一口恶气罢了……”
玉兰不知昨夜到底什么缘故,却听得枕春说出这样的话来,立时吓得魂飞魄散。她连忙上前捂住枕春的嘴,哭腔说着:“我的娘娘您可别说这样的话,仔细脖子上的脑袋呀!”
便就着玉兰这一捂,枕春疼得立刻嗔唤起来。玉兰又急又怕,连忙松手去看。却见枕春玉白的脖颈上被撕咬的淤青,便又没了主意,一边拿帕子抹着眼泪,一边哭着去找苏白了。
却说慕北易这头,待下了早朝回乾曦宫,批了两封书陈却不大看得进去了。
冯唐随慕北易久了,大抵知道些动静,试探着低声道:“明婕妤娘娘那儿,可要赏赐些药?”
慕北易看冯唐一眼,将手上沾着朱砂的斑管一投,道:“滚。”
“哎……哎……”冯唐点头哈腰,麻溜出了殿,指了两个内侍便去库房寻药去了。
慕北易端起案上一盏茶,略呷了一口,信手取过案头那本来看。刚好翻开一页来,写的是中的“莫怨东风当自嗟”。如此便有些意味深长,兀自笑得一声:“果然是女人家的东西。”
他便起身整了衣冠,传仪仗往晗芳殿里去。
他要去见柳安然,柳安然素来都是早早在殿前候着的,衣角已经湿了露水。她躬身低头,行万福拜礼。慕北易抚她起来,不经心道:“旁人都不似你如此拘礼,倒不必早早候着。唱礼的内侍进了殿门再出来,也无妨的。”
柳安然想着慕北易前日在何处歇的,便知道说的“旁人”是谁,一时脸上有些窘迫,应道:“陛下肯来便是,臣妾按着礼数应该恭迎。”说着迎慕北易进去。
慕北易将袖中的摸寻出来,递给了柳安然,坐在上位道:“朕是来将此书还与你的。”
柳安然接过书来,眼神落在书页的边角,只见是读过一大半的。她心中便疑虑起来,谨慎问着:“可是陛下看得不合心意?总是臣妾浅薄,爱看这些啼笑故事。”
慕北易摇头,略往半坐半卧铺着狐皮的贵妃榻上靠着,漫不经心应道:“朕读过,很好。乐京的鸿儒们也读,都说是醒世的书卷。昨日明婕妤还说,她与你少时相争,凭钗黛孰美。”
柳安然抬起脸来,望着慕北易,问道:“安妹妹素来会说趣话的。陛下以为呢?”
“朕本觉得钗美。”又说,“昨日听她阐释,亦觉得黛也有黛的好。”旋即慕北易轻笑起来,眉眼间天地无色,“明婕妤言语跳脱行事桀骜,女儿家些性子,也很有趣。钗黛想来并为魁首,也是合情理的。”
柳安然便不再说什么了,低眉上前,静静给慕北易奉上精心烹煮的香茗与四色花馔点心。她又缓步出去,在屏后的鹤首香炉里添了帐中香,怕这料峭的春寒扑了天子的衣襟,悉心掩起门窗。再将头上尖锐的蓝宝雪银簪换做了柔软的薄绸青色攒珠簪花,小心翼翼地又进去侍奉。
却见慕北易靠在贵妃榻上睡着了。
柳安然踌躇了一息,还是上前去亲自替天子更衣。慕北易今日下朝是回过乾曦宫的,他换得一件孝中用的象牙白色暗蟒鳞纹玄带的常服,宽肩精腰十分贴服。柳安然的手刚触到慕北易绣满云纹的交领,他便醒了。
“陛下恕罪。”柳安然连忙屈身拜下。
慕北易有些倦怠,摆摆手,抻出袖来示意她更衣。
柳安然又忙不迭上去,将慕北易的外衣褪下,换上一件宽松柔软的软缎深衣。她将天子的里衣整好,却瞥见他里衣里头合着的襟下,结实的胸口半遮半盖着两道腥红的长痕。
分明是昨夜里,浓浓地化不开的黑。星月无光的帐中层叠的涌浪。那柔弱无骨的手、尖锐寸长的指甲,情难自禁时按着那九五之尊的胸口,脸颊绯红如痛暮云,娇娇呼着“臣妾承受不住,尽知错了!求陛下饶过十一娘这条命罢!”便一壁无力哭着一壁挠在帝王的身上,生生抓出的鲜腥痕迹!
柳安然心口是滞闷地一塞,难以言表的心酸嫉愤上了心头。她脸上努力保持着举案齐眉的恭谨温柔,指尖却难以控制地颤抖。
“嗯?”慕北易犯了春倦糜糜地睁开眼睛。
“陛下请好好休息。”柳安然逼出一句婉转轻柔的话,将手上厚重软和的雪白色绒皮暖披盖在了慕北易身上。
“嗯。”慕北易颔首,又疲倦地阖上眼睛。
待慕北易睡了过去,柳安然出了偏殿。她站在殿前冷冷的风里,望着四下精美的陈设布置,望着庭院中早春开出的稀稀落落的花朵。一时却想不过那一口气,用宝蓝色织锦杜鹃花纹的袖口一掩,落下两颗眼泪来。
“小姐。”煮酒上前,给柳安然披上了一件儿水色的披风,“当着风口呢,您在此处站着作甚。难得陛下来了,小姐何不进去?”
柳安然在袖后抹了抹脸颊,神色自若地放下手来,吩咐道:“无事,我看看景罢了。明日午膳过后,避着人些,去传安画棠过来问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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