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宁府,西北难得的锦绣繁华之地,回鹘客商多喜于此交易香料牲畜羊毛制品等,故而此处虽不比京城物华天宝,却也是人杰地灵热闹非常。
城东有一爿小店,名唤广聚轩,虽店面不大,却卖得极好的茶叶,店内又有七八张油得锃亮的榆木桌案,所配坐具皆是靠背高椅,也有单独的雅间,既气派体面又舒服安适。
兼着这店中的伙计机灵周道,茶点新巧,果品应季,弹唱的先生也是定时换请,一切极尽雅致迎合,务必做到宾至如归。
致使每每有大客商还价定契,或富贵闲人消遣散心,又或有那中产之家偶来会客商榷,多选此处。故而整日里前来买茶或闲坐听书的人倒是络绎不绝,着实生意兴隆。
此处掌柜原姓潘名唤潘北,人皆称他一声潘大郎,三十七八,面白微须,眼神清澈,本是北地人氏,于六七年前来青宁行商,后来渐图安稳,便在此娶妻生子安定下来。
不过今日潘掌柜似乎格外忙乱一些,据说是东家要前来查账。果然,晌午时分便见一四十多岁精壮大汉进了广聚轩的后堂,由潘大郎亲自迎了进去。
……
再说那离得不远的清风别院,早在两天前忽然不知从哪儿来了一群杂役仆妇前来打扫修葺。于某日傍晩便有一辆极精致的朱轮马车在重重护卫下驶进了了这别院大门。而于车旁骑马护送的分明是这青宁第一人家靖王府的轩二爷。
随后紧跟着又有几辆大车由靖王世子亲自带人送来,据说是□□郡主当初“托其护送”的嫁妆。
……
夏日天长,现下虽刚刚擦黑,却实际已是戌时三刻了。
灼华有些疲惫。本来嘛,连日赶路,今日晌午才到青宁,又直接去了靖王府盘桓大半时日直至用过晚膳,其间身心俱乏,却又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应付……
可即便如此,她也并未立即安歇,而是穿戴整齐于外院书房内见了李福来带来的潘北。
“属下潘北见过郡主。”潘大郎一见灼华立时伏身下拜。
“潘叔何必如此多礼。”灼华起身离座伸手虚扶,潘北却仍坚持将大礼行完方才起身。
李福来此时也上前行礼,随后口中笑道:“郡主且由他去吧。您不知道,他就是这谨慎的性子。得知郡主要来,便整日里诚惶诚恐,生怕自己的差事办得不妥。”
说完众人都笑了起来。灼华亦福身回了晚辈之礼笑道:“着实辛苦二位叔父了。”
潘北、李福来忙又躬身回拜。潘北更是口中连称不敢。
“郡主折煞属下,岂敢托大担郡主如此礼遇。”
灼华抿嘴一笑,吩咐着人看茶。三姑、羽寒等人这才纷纷上前,或相见叙旧,或引见行礼。
随后宾主落座,灼华方道:“潘叔却不必太过自谦,您与李叔一样都是我父亲的同袍,称一声叔父自是应该。且虽与潘叔见得少,可李叔我却是知道,一向戎马之志不改,本应天高地阔纵横沙场,如今却因为灼华窝在这一方天地庸碌度日,灼华心中十分歉疚。”
李福来听此不由的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脑袋,朗声笑道:“郡主莫要再取笑我这老木头了。这原是前些年的玩笑话。当然,若是现在再给我一杆□□还让我上阵杀敌,我自然也是不怵。可小潘却不是我这般粗鲁之人,人家早就娶妻生子,一家子和乐融融……”
“听你这话倒像是羡慕我得紧呀,那你也赶紧娶妻生子不就得了。”潘北忍不住接下话头调侃,引得众人又是一阵大笑。
“好了好了,咱们俩这粗枝大叶的就莫在郡主面前现眼了。”潘北边笑边看向灼华道,“郡主觉得这个院子收拾得可还使得?下人仆役属下谨遵郡主吩咐,宁可少些也莫要让那不知根底的混进来。又寻了几个哑婆全充粗使。好在属下选人时,倒并未说明是买给谁用,想来又保险一层。郡主再着人仔细甄别考较一番,看看可能留下一用。”
灼华笑着点头:“潘叔辛苦。”
“属下本分所在,不敢妄称辛苦。”
“郡主你却放心便是,小潘做事一向利落。以前在军中细作营里数他手段最多心思最细。这也是当初派他来西北的原因。
“原本以为郡主无论如何也不会有这西北一行,故而当年只他一人来青宁布桩,不过是暗中探查些靖王府的动向,且之前西北消息传递也确实得利。
“可如今郡主要在这青宁住下,那咱们这人手便显得短缺了。我的意思是从京中再调几个暗桩过来,如京城那般布置起来。”
“调几个人来即可,却不必兴师动众如京中那般布置。”灼华沉吟着说道,“京城暗桩本就布得不易,轻易不可擅动。再者咱们虽已离京,可京中动向却仍息息相关十分重要,切忌松怠不察。
“李叔忙过这一阵后还是要回京盯着才是。况且咱们终是要回辽东的,于这青宁也不会久留,再布暗桩费时费力,又恐引人注意。
“我知李叔是怕我受委屈又担心我的安全。这却不要紧,潘叔已于这清风别院四周高价收得了几处宅院,离靖王府亦是不远。小伍带人住进去,羽寒再带一队人住在这清风别院前院,想必也不敢有人轻易招惹。至于消息传递,以后便要多烦累潘叔了。倒不再如从前那般只盯着靖王府的动向,整个西北的军政消息,能打探到的,我都要……
“我知道这着实难为潘叔,只凭你一己之力,恐心余力绌。这倒不怕,慢慢来便是,过几日调的人到了自然就好了。李叔这些时日暂不回京,留下来帮忙慢慢清理出头绪再走不迟。”
一番话说得条理清晰,指派分明,又语辞谦和,体贴入微。潘北心中不禁暗暗点头,忙又与李福来一齐起身称诺。
不多时听雪、射月送来茶果点心。于是屋内灼华、三姑、李福来、羽寒、敏毓等人便围坐一处听潘北细说这西北目前的形势。
说来这西北之地原本荒凉,干旱少雨,土地贫脊,又有回鹘相临时常来犯。靖王来此地说是就番实为发配。
正因此地贫穷多战,历来官员皆不愿来此为官,又加上这几年王氏专权,卖官鬻爵,留下的官员多为不得志者,此地越发成了三不管的地方。999首发l
可自从靖王来后,西北这块顽地竟渐渐繁荣起来。靖王先是联合当地豪强将本地官府架空,渐渐掌控了军政大权。同时一面出兵镇守边境防止回鹘来犯,一面又开通商道允许回鹘商人来往交易,以致现下青宁城成了西北最大的回鹘贸易榷场。
靖王再将这些回鹘的货物高价返到内地甚至周边小国去,自是大为有利可图。西北现如今不说富得流油,却也绝不再是那贫弱之地。
至于本地豪族,原本那几家潘北因来得晚倒知之不详,现如今却只剩下两股势力。
一为肖氏,其族本为诗礼传家,世代读书。其二房长子肖盛管着整个西北的财政,前些年终于得了朝廷一纸任状,委命其为西北布政使,总算是名正言顺了。
其膝下三子两女,其他倒不知好坏,只这长子系唯一嫡出,据说极好读书,文才斐然,年未弱冠便已得了功名,肖布政使极以他这个儿子为傲。
另一族冯氏,其祖上便任西北都指挥使,掌着军中大权。大齐朝例来军职世袭,到了现如今这位冯都指挥使便已是第三代,出身长房嫡支,唤作冯显舒。膝下原有二子一女,皆系嫡出。不想长子于八九岁上不幸夭折,于是剩下那一子一女便看得如眼珠子一般十分娇惯。不过听说这唯一的儿子在军中历练,倒还上进。
那靖王府里的冯侧妃便是这冯都指挥使的胞妹,这些年来一直盛宠不衰,自靖王妃薨逝后便掌着王府的中馈,虽名为侧妃却位同主母。
至于其他,因以前并不关注,倒不十分清楚,只能再去细细探查。
潘北一口气说完这一大段话,不禁觉得口干舌燥,伸手端起桌上的茶碗喝水,却听灼华沉吟片刻问道:“你说冯显舒有个嫡女,可是叫冯洛珊?”
“郡主说得不错。”
灼华微微一笑。与此同时,靖王府里,秦昊轩突然莫名其妙地打了个大大地喷嚏……
……
夜已深,众人各自散去。灼华洗漱妥当换上寝衣却坐在床上发起呆来。想着傍晚秦昊轩护送自己回来时一路陪着小心,起先原想跳上车来同乘,被老黑一鞭子挡了回去后,不得已只好骑马伴在车窗外。自己于车中闷声不语,他倒愈发起劲儿,嘴里唧唧呱呱说了一堆有的没的,也不知道害臊,听得灼华只想立时缝了他的嘴。
可一想到他那紧张得不行又伏低做小耍宝讨好的样子,便忍不了“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三姑此时正打发了敏毓回去睡觉,又嘱咐了值夜的射月两句,一回头正见灼华兀自坐在在床上傻笑,心下了然,也忍不住笑道:
“郡主今天可把二公子吓得不轻,这一路伏低做小的,见你脸上一直淡淡的,急得跟什么似的。要我说您也真是狠心,人都送到大门口了也没让他进来坐坐,愣是就让人家在门口止步回去了……”
“天都晚了,又是有婚约的,原该避着嫌才是。”
见灼华嘴硬,三姑有些哭笑不得,忍不住笑着臊皮她道:“咱们的郡主到底是长大了,知道避着嫌。也不知道这来西北路上的二十几天里是谁呀和人家朝看日出晚看霞的。咱们也就是晚上就寝时才能见着您的影儿。一路上车马劳顿竟也不知累,两个人只凑做一堆唧唧咕咕……”
“唉呀,三姑!”灼华羞得叫了一声倒进薄被里蒙上了脸。
三姑见她这样更是忍不住想笑,又怕她这样一直蒙着憋气,于是上前坐到床边儿,边轻轻去拽那锦被,边轻语笑道:
“郡主也是,明知那冯氏打得什么主意,却何苦去为难二公子呢?”
冯氏打得什么主意那简直明明白白写在了脸上,灼华自是明白。我朝宗法,嫡庶有别。皇室嫡长子可袭父爵,其他嫡子可降等封爵,但庶子却不过分得一份产业无爵可封。也就是说,将来靖王百年之后,秦昊宇袭亲王爵,秦昊轩获封郡王爵,秦昊麟无爵。
不过这也并不是没有例外,先皇在位时便有两件庶子袭爵之事发生。但皆需有爵者亲自上书废嫡长而立庶幼。而这嫡长要么是极不成器,要么就是半路夭折……
这便是冯侧妃心中的打算,唯有孤注一掷去争那亲王之爵。
至于冯洛珊,无论冯氏是为了拉拢昊轩也好,或存了其他心思也罢,以昊轩的才智精明自会看得清楚明白,又怎会入套?故而三姑才会如此说。
灼华拿开锦被,露出一双乌溜溜的秋水剪瞳,里面满是顽皮狡黠:“我自然不是疑他,只是……觉得好玩儿!”
三姑:……
一句“好玩儿”这两日险些没要了秦昊轩的老命。灼华倒也没什么特别反常之举,反而是笑语温柔浅笑盈盈。可看在昊轩眼里却忍不住心中一阵阵发毛,总觉的灼华是在生气,却又实在找不到她生气的证据。就像,就像初见时的灼华,谦和有礼,却拒人千里之外。
本来这来西北的一路上,二人朝夕相处,昊轩已然窥得灼华那时而娇憨时而狡黠的真性情,且因得了这份探知而欢喜得无可无不可。哪知却为了个莫名其妙的冯洛珊一夕之间又回到当初。秦昊轩只觉得自己快疯了。
“灼华,你信我,那个什么冯洛珊我真的连她是圆是扁都没注意过!”昊轩受了两日折磨,陪了两日小心,终是忍不住叫起了撞天屈来。清风别院后花园的凉亭里,他满脸委屈,把胸脯拍得咚咚作响表白道:
“那冯侧妃当时完全是在胡扯,我怎么可能带个大姑娘去军营。还有她平日是……是爱缠着我,可我从来不答理她的。我也不知道那天在府里那丫头发什么昏就围着我转。可我发誓,我可是一眼也没去看她……”
见昊轩被逼成这样,灼华终是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
一见灼华笑了,昊轩这才猛然醒悟过来,一拍脑袋:“你,你竟然是故意气我的!”
想想这两日自己被折磨得简直“生不如死”,他不禁牙根痒痒。这份痒痒漫延开来,连带着心也跟着痒痒起来,秦昊轩忍不住伸手便要去捉灼华。
谁知灼华竟滑不动溜手,似泥鳅一般闪身躲开,伸出一根食指点了点他笑道:“真真是个呆子!这有什么,也至于你这么气急败坏的?你却可知‘未形猜妒情犹浅,肯露娇嗔爱始真’……”
说到最后灼华忍不住脸上一红,声如蚊呐,终是跺了跺脚转身跑出了凉亭。
“未形猜妒情犹浅,肯露娇嗔爱始真”。昊轩低头仔细玩味这两句话,却不觉越品越有滋味,脸上慢慢喜笑颜开,心中也欢喜雀跃起来。
灼华这是明明白白在告诉自己,她对他是有“情”有“爱”呀!想到此处,秦昊轩也是顾不上许多,立时飞身一跃翻过凉亭栏杆,冲着灼华遁逃的方向欢快地追了过去……
……
九月初三,靖王四十整寿。不过尚有几日便到。
这天秦昊宇于青宁街头闲逛,忽听身后有人叫他,“前面可是靖王世子?”
秦昊宇回头寻声望去,但见一个清俊的少年书生正向他拱手揖礼。
可,自己并不认识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