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安郡主在午门外一跪就是八天。
这八天里,她跪来戎狄公主,跪来了数千的百姓,跪来了各地雪片儿一般的万民表,跪来了大齐上下一齐声讨王氏。现下又跪来了宗室和朝中老臣们的声援。
至于齐正清一派最后也跪于午门外凑热闹之事,王太后倒毫不意外。这个热闹,齐正清现下才来凑,还真是挺晚。
如今王致通敌陷害凌家军一事已闹上云霄。莫说整个大齐,就连番邦邻国也传得沸沸扬扬。
不过当事国戎狄倒还是静悄悄的。听说那戎狄的大皇子与二皇子的夺嫡之争已闹到不死不休的境地。
……
王太后日常起居的东配殿内,此时还未传午膳,跪了一地的宫娥太监个个噤若寒蝉,以头触地,生怕触了太后娘娘的霉头。
一个粉彩双龙戏珠的小碗碎裂在地上,奶白色的养生汤正从破碎的瓷片中四溢流淌。
金珠慌忙跪爬上前去收拾,锋利的瓷片倏地划破了手指,鲜血顿时洇红了半个手掌。
“没用的东西!”
王太后看着心烦,一脚踢到了金珠的肩头。金珠身子一歪,半面衣衫便被地上的汤水脏污了。她不敢发出半点声音,只双手捧着瓷片就地垂头躬身膝行退了下去。
“乱臣贼子!都是乱臣贼子!个个都在逼哀家!以为逼死哀家便随了他们的心意?做梦!”
王太后暴怒之下挥手又将炕几上的茗碗、痰盒连带着插着时鲜杏花的美人觚一起扫到地上。
此时无人再敢来上前收拾,宫人们皆敛息屏气,谁也不敢上赶着来找死!
好在月姑适时地走进殿来,手中托着一个袅袅升烟的香炉。立时一股甜香飘溢,让人不由的心中清爽平静起来。
王太后微眯着眼睛深吸一口气,似乎对这香味儿十分嗜好,人也立时似松快了不少,面上不复刚刚暴怒之色,反添了几分恬静。
月姑将那香炉轻轻放到炕几上,转身冲着跪地的宫人们使了个眼色。立即有人上前收拾狼籍,随后众人悄无声息地迅速退下。
“那丫头还在闹腾?”这话王太后不过是随口一问,因为答案再明显不过。
果然,就听一旁月姑回道:“闹得很凶,愚民无知,皆被蛊惑,现下……”月姑微微一顿。
“说!”
“是。现下午门外跪着的百姓中,有不少这两日已开始不遵宵禁之制,一直跪到深夜。这着实可怕!民心难测,此时又群情激愤,如此深夜聚在宫外,一个弄不好……”
“够了!”
王太后猛然一拍桌子,月姑赶忙躬身垂首住了嘴。
“难不成要逼着哀家调来南岭大营进京勤王护驾……”
“娘娘万万不可!”听得此话,月姑吃了一惊,忙斟酌道,“虽刁民可恶,可毕竟都是些手无寸铁的百姓,调来军队无疑牛刀杀鸡,大材小用,却极易激起民变。期间若再被有心人煽风点火,逼民激变,那便是娘娘不慈!岂不正中了他们的诡计?”
王太后也不过是气得一时口不择言,心中自然明白,只得重重一叹看向月姑问道:“太/安那丫头,还有那帮宗室老臣们也有晚上继续跪的?”
月姑心知太后此话何意,忙低声回道:“皆无。太/安郡主天一黑便去城中一处小院住下。奴婢打听过,那原是镇国公主的产业,且防备得甚严。
“至于宗室老臣们也都是一待到天黑就都回去了,竟也挑不出什么错来。
“况且……皇上已经下令让五城兵马司派人来压阵,倒还真没有人敢滋事。
“若想借机去给什么人些教训,百姓们人多眼杂,说不得还未出手就被人识破擒住……”
月姑话音未落,王太后便横眉立目,猛然又一拍炕几,震得那几上的香炉蹦了一蹦。虽有月姑秘制的安神香刚刚帮她平顺了肝火,可此时心火又炽,压也压不下来。王太后只觉五脏烧灼,胸口闷堵,喘息不畅,不由得伸手揪住了自己胸前的衣服。
月姑一见骇了一跳,赶忙上前去给王太后顺气。
“娘娘,娘娘莫要生气。”月姑急道,“这若是气坏了身子可如何是好?月儿愿用全部的寿数来换娘娘日日顺意万事遂心……”
见王太后这样,月姑急得眼泪都迸了出来,慌得连自称都变了。替王太后前心后背揉顺了几下,这才想起来要叫太医,于是赶忙又慌里慌张地跑出去吩咐。
见她这样,王太后反而缓过了这口气,心中不禁十分感动。
这后宫尔虞我诈,人情冷漠,身在高位便众星捧月,一朝失势就众叛亲离。奴颜婢膝之人尽有,真心相待的却没有几个。
她这一辈子享尽荣华,看遍珍宝,却唯独人心难求,真心更是少之又少。因此,月姑对她这份真心、忠心,便显得格外可贵。
想到这儿,王太后伸手去拉月姑,沉声说道:“哀家知道你最是忠心。你虽不是哀家从王家带来的,但却是自哀家进宫便最早跟随的,一路忠心耿耿尽心竭力。
“反而从王家带来的那几个,病的病,嫁的嫁,还有那……”说着她冷笑一声,“欲攀高枝儿的……竟都不如你忠心,也不如你得力……”
“娘娘……”月姑听得此话瞬间就红了眼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娘娘厚爱,奴婢万死不足以报其一。
“此次太/安郡主一事,原是奴婢办事不利,未能将其劝回,有负娘娘信任,以至此事竟到了如此不可收拾的地步。让娘娘忧心劳神,月儿该死……”
说着月姑无地自容,以头触地,哭得个泣不成声。
“诶,你呀,就是心思太重。”说着王太后将月姑从地上拽了起来,心中愈发感动垂怜,“这事是太/安要闹,与你何干?那萧莺燕,连我都不知道哥哥在别院中养了这么个人,更别说你了。
“你呀,这是见我气得差点痰迷,又是惊吓又自责,于是就把什么坏事都一股脑儿地全揽在身上。你跟了我这么多年,我还能不知道你吗?”
“娘娘……”
月姑趴在王太后的膝头又落下泪来,可心里却狠狠松了口气。
“当众斥责太/安郡主以挽民心”这一招是她的主意,也是她主动请缨去午门外与太/安郡主对质。可差事却办砸了!且不说这其中原因如何,若太后真要怪罪下来,此事就不可能善了。
好在她熟知太后的性子,向来多疑,待人严苛,以至身边竟留不下人来。而又正因如此,她便格外在乎忠心,甚至为了这份忠心可以是非不分,赏罚不明。所以她必须用尽全力地表现她的忠心。果然……
这也是她能熬走王太后身边四个陪嫁丫鬟,最终成为坤泽宫第一得利掌事姑姑的原因。
“那娘娘您看,现如今该如何应对?”
“哼,应对?我若真当个事儿去应对,岂不是给这帮刁民和太/安脸面了?就让他们闹去!只管闹!我倒要看看他们能闹到哪一天,能闹到什么地步!
“我是太后,大齐最尊贵的女人。我哥哥位极人臣,是皇帝的舅舅!岳父!不管是王氏还是我哥哥,只不承认便是!谁还敢强按着我们的头去认?
“就凭一个小丫头?一群愚民?几个宗室老臣?便想扳动我王家?笑话一样!”
……
“您当然可以默不作声。”御书内齐少枫正跪在龙书案前拱手奏道,“太后和王相自然也大可以抵死不去承认。可陛下,有一句话却说得好,民心不可欺,公道自在人心。若如此,陛下可曾想过,百姓会如何想朝廷,又会如何想陛下?在陛下千秋万代之后,史书功笔会如何记载此事,又会如何评价陛下?
“陛下乃一代明君,当真要为这事毁了后世的评说?太后和王相可以抵死不认。可是您,真的决定沉默不语吗?”
齐少枫明显看到昊元的脸上神情变幻不定,虽尚有犹豫,却已然是被说服了。他垂下眼帘让人看不清眼底的情绪,说出的话端是主忧臣劳,赤胆忠心。
“臣知陛下仁孝宽厚,不忍太后惊忧,亦不忍王相受牢狱之苦。其实陛下大可宽心,王相这牢狱之苦不过是暂时几日,做做样子。”
“此话怎讲?”
“陛下可还记得当时泰和殿上太/安郡主声称除了人证并无其他王相通敌之证?若如此,臣以为便是将王相收监待审,最后也不过是查察几日,无证而释。如此民愤可平,王相也证了清白,反倒是件一举两得的好事。”
昊元此时方才松了眉头,微露笑意,抬手道:“齐爱卿莫总跪着,平身。来呀,给齐编修看座。”
一旁的赵敦忙搬来了绣墩儿置于龙书案下。齐少枫谢了恩,起身撩袍而坐。
昊元叹道:“这事儿闹得朕近两日寝食难安。太后更是因此事惊忧愤闷已然病倒,今日刚传了太医。
“晌午我去请安探看,太后只哭不语,午膳竟也未用。太医说是郁结于心,肝气不顺。但此症可大可小,若肝气总如此郁结不平,难免要熬出大症侯来。便是王相,听说也是病了,日日汤药不断。
“朕现在是焦头烂额,事情却偏偏越闹越大。华妹妹心中有苦,朕不怪她。可庆王和齐相怎么竟也不能体朕之难,连他们都……”
说到此处,昊元一顿,忍不住重重叹了口气。
齐少枫一听慌忙起身拱手道:“陛下容臣多言几句,为自家两位老人分辩一二。”
昊元这才想起庆王爷的孙女永平郡王已许给了齐少枫,两家六礼都走了大半,面上便不禁讪讪的有些尴尬,毕竟是说到了人家孙子孙婿跟前了。.九九^九)xs(.
齐少枫只作未觉,继续道:“陛下可知……前些日子江南来了一份奏折?称因倒春寒之灾,引得江南各地民心浮动。其中便有个叫吕天霸的人自称黄龙降世顺应天命,在吴地一带竟聚集了一股流匪揭竿造反,行那大逆不道之事。”
“哦?竟有这等事?”昊元皱起眉头颇为意外,又因事关社稷安稳,不由得心焦。
齐少枫看着他,面上并无多少起伏。
“陛下不知这份奏折也不奇怪,因为它根本就没有经过通政司上报朝廷,而是直接送到了王相府邸,陛下自然也未能批阅。
“王相先是抄录一份送进宫中太后处,随后便直接批转给了兵部。兵部当即便发下公文调集了越下营近一万的兵力将江南那股流寇悉数缴灭。”
“什么?!”
昊元大惊,额上瞬时见了汗。调兵遣将如此大事,他竟丝毫未听闻风声!且不说这政令所行,不必经他竟也畅通无阻。他这个皇帝简直是个摆设,下面以王相为首竟还另有一套班子一套体系,可独立运做,且如此有条不紊。
只说这军兵调遣,竟敢不报于他,而他连风声也未闻半点!
兵者,国之大事,生死之地,存亡之道。若王致调的这兵是进京来的呢……
昊元猛然觉得一股寒气自后背直窜头顶。他不敢往下再想。
齐少枫见昊元陡然脸色大变,便知道他是听进心里去了。于是面上不动声色,只继续又道:
“陛下不必担心,此事最后解决的甚好,不过是数百流冦,被越下营骠骑将军刘凯率一万人须臾便彻底平定了。
“臣只是想说,陛下如今亲政,勤于政务,爱民如子。只是陛下不觉得通政司上报来的折子皆系些鸡毛蒜皮的市井小事吗?宫墙修缮,城门防卫,市井斗殴,各地祥瑞……
“可那些真正的国家要事何去了?就如此次江南流寇之事,又有前几日闽地水患,户部拨下十万两白银……
“不过皆被王相截于府邸,亲力亲为罢了。今年二月春闱时,一书生不过在考卷中大谈陛下亲政,谁知出了考场不几日便暴毙而亡……
“祖父和庆王爷这两日的一番作为,其实只为挫挫王相等人的锐气。他二人是担心呀,若王氏等人一直如此把持朝政,陛下的亲政,不过是有名无实。”
这番话终于让昊元彻底警醒起来。这两日太后还政,王致思过,他亲政之初意气风发,可却到底大意了。
回想不过只月余前,也是在这御书房内,原太监总管高福盛之死……
再回过神时,昊元已然大汗淋漓……
当日晚膳时分,秦昊元前去坤泽宫请安,亲陪太后用膳,一直盘桓至二更天方才离去。
第二日,圣旨下。首辅王致因疑涉通敌一案,暂时收押于刑部大牢,查证待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