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是惜春独个儿来的稀奇, 可公主府的人也不敢让她自己就在门外,何况当时惜春一壁拍门,一壁哭得凄惨, 又不住地往回看, 像是怕什么人追来似的。
门上婆子即请了人进来, 可没有楚旻的吩咐也不敢把人往正院中带, 幸而角门这里有一处刚收拾了的空屋子, 原是为的张绵从海州派来送年节应用之物的妈妈们备下的, 这会子正好拿来先请惜春稍坐。
楚旻闻讯而来, 门上婆子正探头探脑地往这边张望, 一见两人来了, 忙不迭过来请安道:“公主。”
她不过是个守门的婆子, 一年到头也见不着楚旻几回,如今乍一见了真佛儿,不由得就有些紧张,跪在地下, 啰里啰嗦说了一大堆, “那边贾家四姑娘来了, 奴婢们也不敢自己做主,就先叫人在这间屋子里头坐了,不敢上吃食茶水,也不好进去陪着,竟只得在外头等着……也不知那贾四姑娘是受了何等的委屈, 打从来了就不住地哭,一直到现在都还没消音儿呢。”
藿香见楚旻要进内,忙轻轻推了婆子一把,叫她赶紧住嘴, 不必再聒噪,一壁便小心近前道:“公主,可要通传一声。”
楚旻点了点头,藿香忙向内通传,半日却也不见里头有什么动静,黛玉和楚旻都起了疑,忙拾级进内一瞧——却见的惜春孤零零呆愣愣坐在炕下椅子上,双手紧紧攥着一个不大的包袱,浑似什么都听不见似的,只是出神。
楚旻暗道一声不好,这莫不是打击太过,人都有些糊涂了,遂忙叫丫头们唤她,直叫了五六声,惜春方慢慢动了动,却也不是往日灵动模样,慢吞吞地往门边扭了头,扯开一个似哭非笑的表情来,嘶哑道:“是公主和林姐姐啊……”
黛玉和楚旻都倒抽一口凉气——那张白净的小脸上如今东一道西一道满是灰烬,头发上乱糟糟的不知从哪里粘的枯梗草叶,交握在身前的双手上不单有灰黑色的烟尘,还有些焦黄的泥土痕迹。
再定睛一瞧,身上衣裳也都是乱糟糟的,袄子领口都是歪的,裙子上一块一块都是大片的污渍,腰上挂着的宫绦短了一截儿,下头穗子东扭西歪不知到了哪里去。
怪道开门的婆子吓成这样!
黛玉都吃了一惊,这是救火去了不成?忙要上前,口内便急道:“如何就成了这副模样!”
楚旻扫了一眼藿香,藿香会意,低声禀道:“已经叫人取衣裳去了。”她略一顿,又道:“原是预备问一问荣府的,如今瞧这模样……公主,咱们还去不去?”
楚旻摇头,“别去了。”她下巴一指正木木地坐在那里一言不发,也不知道回话的惜春,“你瞧这样,还不知出了什么事儿。”
她心内也奇怪,荣府不是一向标榜自己家娇养姑娘,从来说姑娘家都是娇客,尊贵无比的么,怎么惜春一副逃难似的打扮,就委屈成了这副模样?
兰香显然也是这么想的,忍不住在背后悄声道:“主子,这四姑娘不是宁府嫡小姐么,按说自该一脚出八脚迈,受不了委屈才是。何况荣府常说自己家姑娘们如何如何的娇贵,如何如何的有脸面,这——这放到旁人家,莫说是嫡小姐,就是庶出的,也不至于就被欺负成了这样儿。”
楚旻斥道:“你又知道了——怎就看出这是被谁欺负的。”话虽如此说,可楚旻自己心内都不信,都这样了,难道还真是惜春自己跑出去帮着救火了不成。
“行了,你们先下去罢。”到底惜春如今这模样不该叫下人们看见,楚旻挥手便命藿香等人先下去,瞧了眼窗外,不乏有好奇往里头张望的,不由皱了皱眉头,“来了京城,大事小事不断,我倒是真和软不少,越发让她们没了规矩了。”
藿香忙跪下了,“是奴婢的不是,这就叫几个管事妈妈来敲打敲打。”兰香紧跟着忙也跪下。
楚旻仍是皱着眉,“敲打够什么,很抓几个子来打一顿罚一顿方好了,该做什么自己心内有个数儿才是,主子的热闹也是随便什么人都能看的么。”
藿香兰香都垂首应是,不敢作声。
眼下也不是发作这个的时候,楚旻也不再多说,仍叫两人退出去,自己却往惜春那里走了过去。
黛玉已经细细安慰惜春许久,方叫她脸上慢慢有了人色,恍惚过来头一句话就是,“我算是知道,这偌大一个家里头,竟没有一个好人!”
这话说的楚旻和黛玉都是一愣,黛玉忙问,“这是怎么了?”
惜春呆呆看了她半晌,忽地放声儿大哭起来,黛玉又是慌乱又是松了口气,犹豫了一下,还是抱住了并不怎么熟悉的惜春,细声抚慰道:“哭罢,哭罢,有什么事儿,哭出来就好了。”
楚旻看得心头一软,她却是想到了原著中的黛玉,孤立无援的时候,是不是也是这么想的?
“究竟这家里竟没有我立
足之地,这是我亲哥哥,便是这幅德行!”惜春哭了半日,方吐露心声,便将今日在宁府中如何一一详述,说至伤心处,更痛哭起来,“我的画!”
楚旻和黛玉都讶然无比,竟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惜春的画被烧毁了。
两人都觉这才通了,没道理贾母还在宁府,听见走水就吓得晕过去,却原来是惜春失画,这个时间上再画一幅又不大可能,自觉痛失让宝玉出头的良机,打算的好好的计划一朝被毁,她年纪大了急怒攻心,如何还能掌得住!
楚旻当即道:“既是同我有关,我揽下了荐你的画,这事便不能袖手旁观。你只管放心,必然查清楚了此事,还你一个公道——倒是要好生问一问贾珍,他这话到底什么意思!”
惜春哭声就一直未曾止住,听见楚旻这话,又觉心中安慰不少,又觉着难受,一个只好说有些交情的安定公主都肯这样相帮,自己的亲哥哥却是这样!
悲从中来,惜春又哭了好一阵子方才渐渐停了,才觉出不好意思来,低头揉着衣角,小声道:“实在对不住,今日着实失态了。”
黛玉忙道:“这又有什么,难道你受了委屈还不跟我们说来,只管安心,再不必觉着抱歉。”
楚旻也道:“我叫人收拾一间屋子出来,你便在这里住下罢。有什么都由我这里的人去回你们府上——四丫头可有什么要用的,说了她们备下也是方便的。”
惜春摸了摸眼泪,起身福了下去,“多谢公主。”又苦笑道:“这会子还不知那边乱成什么样,又有哪一个还顾得上我来着。”
楚旻心底叹了口气,面上却笑道:“也不是这么说的——总归你只管在这里安心住下就是,改明儿那边好了,我亲自给你去讨公道。”
她眉毛一竖,“反了天了,什么人也都是他这样嘴里不干不净地胡说的么。正该给他个教训,省的便当他老子不管他,就无法无天了。”
惜春感激无比,连声道谢。楚旻笑道:“不必这样客气,我叫人带你下去换衣裳,略收拾了好生睡一觉,再没有过不去的事。”
她有意不提画的事,正惜春伤心,也不想提此事,遂又福身道谢,方由茗香带着去了客院。
楚旻和黛玉自己却回了主院,进内各在炕上一边坐了,命人换了热茶来暖手。
藿香便进来禀道:“公主,荣府上三姑娘打发了人来问四姑娘可在这里,来的我一瞧是侍书,索性自己见了她。”
“我回了在这里,她倒也没说什么,只是叹气,又请公主好生照拂,说这话本不该她们姑娘来说,可贾家竟没有一个还想着这个四姑娘的,她到底是姊妹,终归不放心,只好来问一问,还是避着人,等会子就要回去了。”
楚旻挑起眉毛,“不听方才还说背后有人追着么。这会子见进了我这里,贾珍自己心虚得就不敢来了。适史老太君又晕厥,还是她的院子后起了火,哪儿空得出人来问惜春。”
黛玉叹道:“好端端一个千金小姐,叫他们家逼成这个样子,又怎么好意思上门来要人,若换了我,羞也要羞死了。”
“玉儿道德罢了。”楚旻嗤笑道,“他们家老一辈少一辈,有几个心思正的?话说当初我见了叔母都奇怪,怎么歹竹生了这样的好笋出来,浑不似贾家人。”
黛玉低低地叹息,“当年听母亲说,外祖父在时也是好的。贾家两代国公,外祖父自己争气,京中开国功勋不少,能凭着自己再挣一个国公的,唯有一个外祖父而已。”
“只可惜于子孙上甚少上心,唯有母亲还承他教导几年,旁的舅舅姨娘,竟一年也见不得一两回面。年月日久,上头的人自身不正,上行下效也就可想而知了。”
楚旻见她颇有感触,唯恐勾起伤心来,到底贾家还是黛玉外家,她自悔说的过了,忙打岔几句,又道:“今日这事我隐隐觉着有几分古怪,只是碍着四丫头伤心得这样,竟不好问。”
她慢慢地道:“你且细想,四丫头画画自然是在她的屋子,暖香坞在大观园内,离着史老太君的院子不说多远,却也隔了几道门,几条道,怎生是一着火,别的还好,倒是烧了离着十万八千里的画了?”
“怕不是天火,还带隔着空烧呢。”
黛玉也觉奇怪,正要说话,便听外头兰香在问:“公主,您可在里头?”
楚旻扬声叫进,兰香进内福身道:“适才贾家三姑娘身边的侍书悄悄儿又来了,同我说了句话——那画竟不是单单被烧,竟是先被偷了,又被烧了!”
楚旻听见,忙问端的,“好端端,画怎么丢了?”
兰香提起此事也是满腹犹疑,遂将方才侍书所言一一说了,又禀道:“三姑娘因身子不大爽利,故此才提前辞了长辈人等,先一步回了园子。隔着好远就听见外头吵嚷,被搅得不耐,这才遣了侍书出去问一问究竟,知道
是画丢了,心下慌了神,忙出来稳住大局,又叫人四处找寻,竟也没找见。”
“要不是方才跟着四姑娘的妈妈腿脚不够,追不上她,还以为人自己回了暖香坞里头赌气子,匆匆赶回去找四姑娘,正遇上守在那里的三姑娘,三姑娘就还叫人满园子里头找画呢!”
楚旻若有所思地敲着桌子,慢慢笑道:“有意思了,先偷再烧——这是个意外,还是有人故意为之呢?”
黛玉却想到了另一处,蹙眉道:“说来也是奇怪,这贼跟挑好了时候似的,专捡着满园子的人都去了才来的。若不是碰巧三丫头回来了,怕是这一园子的人,就没一个能立起来主事儿的,等着人从宁府中回来,什么也都迟了,贼早逃之夭夭。”
楚旻也觉如此,不过却也说得过去,因道:“贼若铁了心偷一件东西,自然是探看了许多的回数,周边情形都摸排好了下手才能保证万无一失的。”
“既然挑中了这么一个好时候,不是他运气好到顶了,就必定是已经暗暗查了许久了,这才挑在今日下手。”
“这些都还罢了,唯有一件,我着实想不大明白。”
黛玉忙问是何,楚旻遂道:“这贼轻松脱身,若不是意外,恰巧入画早回来一步,又恰巧三丫头没去了,还留在园子内主持大局,只怕那贼跑了都不会被人发觉。”
“显见的是盯着这幅画许久了。可我只觉得纳闷——这是什么绝世名画不成?值得人这样费心费力。”
楚旻悄悄笑道:“不是我背后说嘴,实在四丫头画技就是再出色,也比不得古今名家。自古书画此事,除非自己就功力精湛,不然哪儿看得出分别来呢?还不是靠着名气。”
“四丫头养在深闺,外头人根本就见不到她的画作。我也好大言不惭地说一句,纵是她画得再好,若不是有我的话在前头,这也翻不起多大的风浪。只怕不是我说要在老太妃寿宴上请人观赏,除了自家人,都不会有人知道贾家还有这么一个会画画的姑娘,还费心画了这么大一幅画。”
黛玉忍俊不禁,虽嘴上嗔一句楚旻大言不惭,心内却很赞同这话,“闺阁笔墨,本就为嬉笑娱乐而作,若非姐姐,这也实在不会有太多人关心。”
“正是这样!”楚旻捏着茶盏上上下下地在杯沿上敲击,又分析道,“你瞧,若说是贼,那必然是为了钱财——”楚旻调侃道:“总不能是个偷香窃玉的小贼,那他可犯不上费这么大的功夫进侯府。”
“不然便不称之为贼,却要说是暗探了。”
“可若是为了钱,四丫头屋子里可不止她那一幅画。”楚旻仰着头想了想,“上回我去她那里还见过几幅——”
“名家仿仇英的《汉宫春晓》、摹本《游春图》、宋懋晋的千岩万壑……这些还是显眼的,更不必提上回惜春来了还说,史太君把压箱底的一副仇十洲艳雪图也暂给了她。”
“这都值老了钱了!”楚旻笑道,“光一副《艳雪图》如今就是珍品中的珍品,就摆在暖香坞大堂里头,那贼竟看不见不成?”
楚旻把窗户开了一丝缝隙,清冽的冷风灌进些许,她深深呼吸一口,道:“哪一件不比四丫头一幅还未画完的画值钱,偏那贼就偷了她的画。”
“也兴许他根本就不懂画呢?姐姐方才不也说了赏画也要得本事,一个贼又哪儿来的这等能耐。”黛玉忙道,“兴许这小贼就是个贪财不懂画的,连名家名画也不认得,就随手拿了一幅,又怕人发觉,便赶紧跑了。”
却自己又摇了摇头,“这也不是,就算他不懂画,三岁小儿都知道古画多是要比新画值钱多了。就是慌张之下来不及多想,也该挑一幅古画才是,却要冒着叫人发现的危险,去偷足有丈二长、明显还只画了个大体轮廓的新画?”
姊妹两个一时都想不通,齐齐陷入苦思,屋内寂静下来,兰香趁此时才忙爬起身来,赶着去外间取了三五块梅花香饼,悄悄放进黛玉的手炉内,又蹑手蹑脚地给熏笼火盆一一添足了炭。
楚旻爱橙香,南边新进的贡橘剥了皮摆在果盘内,一个个晶莹剔透,嫣红可爱,橘皮微微晾干,搁在熏笼上的累金丝花囊内,兰香替了已经烧得焦黄的旧皮子下来,重新添了新的,缓缓地,一股甜甜的清香在整个屋子内蔓延开来。
窗子开得久了,黛玉微觉有些凉意,忙向后往边沿热处缩了缩,捧着手炉笑道:“也许就没姐姐想得这样多的条条道道,兴许就是那贼见着四丫头的画篇幅最大,就当是最好了,就偷了这个呢?”
楚旻失笑,“亏你想得出来!”
她还是摇头,“不是这个道理。这贼若是什么都不懂,甚至连仇十洲的落款都不认识,于画上一窍不通的,那他何必苦心孤诣要来偷画?”
“先不说这层层守卫,从外头悄无声息地进到内院是件多么不容易的事情,就单说偌大一个园子,
值得偷的东西可不止是画,描金绘银,彩绣辉煌的摆件、器物,甚至金银玉器,一看就值钱的多得是。”
“那贼果然什么都不懂,眼皮浅到只看得见现钱,哪一件不比一幅淡而无味的水墨画值得偷?况且画能卖价,还要行家,他抱着一幅画出去,换钱都不容易,偷什么不好,就看上了这画,这又何必呢?”
黛玉语塞,歪头想了半日,叹气道:“这么看,着实是疑点重重了——到底为何偏偏要偷四丫头这幅画呢?”
楚旻苦笑着拍了拍自己的头,“我一时也想不明白。”
“咱们绕来绕去大半日,终归就围着一个点来的,到底为何。”
“可这又分析了大半日,也没弄明白了。”楚旻有一搭无一搭地拨弄着手炉内的香灰,心不在焉地道,“少不得明儿叫三丫头来问一问,看她可还知道些什么。”
“不过有一点倒是可以肯定,”楚旻轻轻把手炉往黑漆螺钿的炕桌上一放,笃定道,“即这贼绝不是心血来潮突然起意,决计谋划了的。”
黛玉待要点头,又忧心这样把事情闹大,似乎还有些犹豫。
倒是兰香听得不住地点头,又见黛玉捧着手炉不动,忙起身取了银吊子来给她添上茶水,搭音笑道:“奴婢倒是觉着公主说的极是。”
见黛玉看她,兰香解释道:“姑娘也知道,奴婢素爱打听事儿,譬如荣府内各处婆子丫鬟,哪人往哪儿去,哪个该当哪处差,我不敢说知道的一清二楚,也八、九不离十了。”
“这暖香坞原是贾四姑娘寝室,隔着几步远就是藕香榭,又有水台,又有游廊。前些日子琏二奶奶与贾四姑娘那里送了好些的柴炭去,四姑娘又爱在亭子内赏景,那亭子外就都罩上了毡幕,里头整日燃着炭火盆子,最是暖和不过。”
“冬日内附近当值的丫鬟婆子们,趁着主子们不在之时,都爱往亭子内去取个暖,暖和暖和手脚,是终日不断人的。从亭子里就能瞧见能进暖香坞的两个门,若说有谁进去了,她们就先看见。”
“姑娘细想想,若不是早先规划好了,如何能避开这么多人的耳目,悄无声息地就进了暖香坞呢?何况又是挑了这么一个正正好好的日子。”
“奴婢听说,虽则三五日前宁府内就三请五请,可却也请的是凤姐并姑娘们,史老太君原是临时动了意头,前一日才定了要去的。这才兴师动众起来,连带着邢王两位夫人、外头爷们儿都一齐去了。”
兰香笑嘻嘻地道:“奴婢还揣度着是不是监守自盗呢,不然消息怎么这般灵通。”
楚旻也笑了,不过倒是不大认同监守自盗,“倘或是园子内的人来偷,自然更知道惜春那里什么画值钱,便是不懂画,那日史老太君给画,入画得意了好一阵子,逢人就说,听也听得明白了。”
“园子里的人没有一个不知道惜春在画画的,他们起了贼心,正该偷那幅艳雪图才是,却要偷惜春的画。”
“倒不像是知情人。”黛玉也道,“四丫头的画又不值钱,不过为了过后在寿宴上呈送,这才引人注目。园子里的人不可能不知道,偷也不会偷这幅的。”
兰香小声笑道:“奴婢知道什么,不过是混猜罢了,猜得中奴婢高兴一会子,猜不中却也没什么,还是听公主和姑娘的。”
楚旻没接她的话,反倒仰头冲外头叫道:“藿香?藿香!”
兰香忙道:“藿香在东边柴房里头清点柴炭呢!奴婢叫她去。”
她才要起身,就听外头藿香声气远远应了一声,忙止住了笑道:“她来了不成——”一壁说,一壁忙走了两步挑起帘子,果然是藿香在廊下,楚旻就见藿香正拍着身上的灰土,曝起一层来,忙往后躲了躲,黛玉凑过来在楚旻肩上探头,掩口偷笑道:“藿香你这去了柴房亲自搬炭了不成,瞧这一身的灰土。”
藿香方瞧见楚旻和黛玉竟支起了窗子,趴在窗沿上看,慌得忙退后几步,赔罪道:“奴婢不曾看见主子们出来,您两位可别呛着了。”
楚旻笑着摆了摆手示意无碍,又道:“怎么想起要去柴房了。”
藿香还忙着脱了外头的大衣裳扔出去,省的灰土迷了楚旻和黛玉的眼睛,还不及答话,兰香抢着笑道:“听见荣府柴房走了水,倒把藿香吓了一跳,生怕咱们这儿也不防神,再出了大事,那就万死不辞了,愧也要愧死的。她紧着就带人往柴房去了,说要仔细瞧瞧。”
兰香赶着出去,接了藿香的大衣裳挂在外头,又顺手递给她一柄麈尾,“扫一扫罢,拍如何拍得干净?”
藿香忙接了,也不敢当着楚旻的面扫尘,只是持着笑道:“咱们家柴房离得这院子也近,奴婢不放心赶过去看看,放得合不合适,有没有超了额数,四处更要都预备下水缸水龙才好。这不是闹着玩的,等出了事懊悔就晚了。”
黛玉听了,先就赞道:“果然说姐姐身边有了你,母妃才放心呢。这么着看
,我身边雪雁,更有的要学了——也不知这辈子赶不赶得上你这样心细缜密的。谁家有你这样的一个丫鬟,才真是老天赐的,可遇不可求。”
藿香听得脸上都红了,含糊推辞几句都是王妃公主教导得好,自己就先不好意思起来,红着脸福了福,扭头紧着出去了。
惹得楚旻和黛玉都笑了起来,楚旻摇头道:“眼瞧着要成亲了,还这样腼腆。”
却说惜春在公主府内住下,却是更使得荣府内翻了个个儿,是为的惜春?也不全是,还是为的贾母。
贾母自宁府内昏厥,慌得一大家子人手足无措,还是贾赦贾政赶紧叫人拿着名帖,请了相好的太医来,来了却说是无事,不过急怒攻心罢了。
太医话说的婉转,实则却是暗暗提醒这个年岁的老人,很不该再这样动怒了,“老夫人身子算得上是保养得很好了,这个年纪少有。可也实在受不住生气,平素还是多顺着些方好了。”
话里话外似是在说贾家的子孙们不孝顺 ,才把个好端端的老太太气成了这样。贾赦贾政简直有苦说不出,总不好跟人解释,并非子孙气得,却是遭了贼丢了东西罢?
他们也拉不下这个脸来,忙满口答应下来,又赶着亲自送出来。
至门口,便正瞧见迎面匆匆而来的贾珍,拎着袍子甩开膀子,贾政皱了皱眉,有心说他几句注意仪态,又碍着这毕竟是贾氏族长,又碍着太医在场又不好多说,索性叫住了道:“正好,你送一送太医,我去瞧瞧老太太。”
贾珍也瞧见他们,正赶紧立住了,扎手要请安,便听见这一句,他也不敢说惜春跑了的事,想不出推辞之言,只得拱手答应下来,匆匆地就往外送太医去。
内里贾赦等人也不放心贾母在宁府中安置,好容易等着太医说了无事,只略等等便能清醒,贾赦先按不住了,忙招手叫贾政道:“存周,依我说,还是送老太太回那边去,一应都是全的,在这里都不曾备着老太太的东西,我更不放心了。”
贾政心内正也是这个意思,嘴上却不肯直言,只道:“自然听大哥做主。”
贾赦自觉兄长尊严,满意地点了点头,便忙叫邢夫人道:“你备下车马,再叫人家去了收拾好了东西,就送老太太回去罢。”
却不知这话正是让邢夫人为难了,那贾母的院子,她哪儿插得上手?就是进出往来的车辆,贾母那里的原先也都是王夫人管着,她竟是一问三不知的。
这会子贾赦说了,邢夫人又不敢驳他,只得先应下,心内便暗暗地想着,先使自己的车马送罢。
旁人都还慌张着,唯有凤姐儿留神着了,她知道邢夫人好面子,又不敢不听贾赦的话,做不到也少不得硬着头皮的,到时候吵嚷起来,少不得又牵连到自己这个既是内侄女又是儿媳妇的人身上。
因赶忙至邢夫人身边,低着头恭声道:“这事何劳烦太太身上,现放着我们一干小辈又做什么,倒好没脸的,还是我去罢。”
邢夫人自觉有了面子,便端着架子指点熙凤几句,方点头道:“如此,你就去罢。”
鸳鸯方才只顾着哭了,如今好容易缓过来,听见这话,也怕贾母回去了无人指挥,又刚走了水,丫鬟婆子们手忙脚乱,因垂首上前低声道:“奴婢也跟着去罢,老太太房中,奴婢看着才住得放心的。”
邢夫人不甚在意地挥挥手,“只管跟着去就是。”鸳鸯自偷偷抹了抹泪,忙跟着凤姐回去了。
凤姐办事确实手脚麻利,不多会子便来回都好了,众人忙叫几个力壮的婆子抬了裹了毡布的春凳来,齐力将贾母小心挪至椅上,争先恐后地上去,连邢王夫人都赶着扶了一把。
也是贾母连日来累得狠了,竟昏昏沉沉的直到了荣府也不曾醒。
贾赦贾政并邢夫人王夫人亦都不敢走,便都守在此处。
那边厢听见了惜春真跑到楚旻府上去,连带着派去的人都被堵了回来之后,心内也忐忑不安,琢磨着好歹贾母还算有年纪有脸面,能说的上话,也不敢怠慢,生怕楚旻来找茬,忙忙地也跟着来了荣府,就在外厅内等候。
凤姐有心想要进去,却又不敢这个时候出挑儿,唯恐被人迁怒,索性也在外厅,伺候邢夫人等人。
唯有一个宝玉,听见了哭得不得了,任谁也拉不住他,闹着一定要跪在贾母床前才罢。
倒是让贾政心中满意不少,暗暗点头道,不枉费了老太太素日疼他,是个有孝心的。
偏今日还接了史湘云来,傍晚间方到了,如今这样,湘云也不敢说话,悄悄拉着袭人自往外头厢房内坐着去了,便试探道:“今日老太太是怎么回事?”
袭人一则知道的也不甚清楚,二则她素习就不是个爱多说话的,只摇头道:“我也没听见呢,恍惚说是走了水惊着了。”
湘云虽不大信,
可也不好深问,见着众人忙碌,又见宝玉跪在那里哭得不行,索性悄悄儿溜了进去,便在贾母房中陪着。
足足的等了三四个时辰,宝玉早跪不住让人扶着躺在了美人榻上,却也坚持不肯走了,就非要叫人把榻往贾母床边挪了挪,能瞧见才罢。
湘云心疼他跪累了,有心说几句话逗他开开心,却见宝玉没精打采的,没话找话说了半日,自己也无趣起来,环顾四周,忽然道:“嗳,怎么不见三姐姐、四妹妹她们?”
话音方落,就听贾母床上微微呻吟一声,“四丫头……”
屋内守着的丫鬟们顿时呼啦啦全围了上去,早有机灵的争抢着往外厅内报信,“老太太醒了!老太太醒了!”齐来请众人进内。
贾赦贾政一马当先,忙跑进房内,跪在贾母床前关切道:“老太太!”
贾母昏昏沉沉的,心中还记着昏过去之前的事儿呢,饶是嗓子干得发涩,还是努力着动了动唇 ,哑声道:“四丫头……”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7-25 22:32:28~2021-07-28 20:03:1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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