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帛一怔,想起了刚才他提醒自己的话。
虽然长清一行来到清远也有些时日了,但就在许靖来找她之前不久,皓君还没回来的时候,师兄妹二人才终于有时间单独聊上几句。长清对她说,江宁城那边,国师很关心清远的状况,来之前特地叮嘱了几番,话里话外的意思总结出来就是,就算大家都知道瘟疫不是天谴,可以治愈,也不想让格物司把这个功劳抢过去。
这一点素帛心里也明白,从先前皓君的意图中就不难看出。
但是还有另外一点她没有想到。长清暗示了她,如果回去了,格物司因为赈灾有方,再被记上一功,这笔账国师就绝对不会善罢甘休了,到时候说不定还要再想办法找他们的麻烦。
两方的对峙,才刚刚开始。
夹在中间的素帛想想长清的提点,再想想许靖的叮咛,觉得人生艰难。
她既不想伤害许靖的感情,也不想背叛自己的身份,更不想两方走到势同水火的程度。
百转千回的重重思虑之中,她陷入了迷茫。
她在心里暗暗地问自己,到底什么才是真相,值得她守护的真相?
圣教的理论都是虚伪的谎言吗?许靖所说就是全部的事实吗?
别的她不知道,但是她知道,在自己病重之际,感受到了一股力量。她说不清这股力量从哪里来,也无法像煦和一样去分析它是什么,但确确实实地体会到,是它给了自己不放弃的勇气,和找到回来的路的希望。
尽管煦和和许靖一次又一次地用事实击败了她所信奉的教义,她仍然愿意相信,冥冥之中,存在着一种叫做命运的东西。是它孕育出因缘,将万事万物联系在一起。当中的许多奥妙,是渺小的人类所不能理解的。能够在背后操纵它,运筹帷幄的,一定是比人类更为强大的存在,也就是所谓的神。
于是她沉思良久,在百姓们期待的目光中开口,告诉大家,的确是天神赐予了力量,让她可以用自己的血拯救世人。但是在这一过程中,也多亏了许靖和煦和的帮助。若非他们苦心钻研,探明瘟疫的成因和传播途径,被瘟疫害死的人还会更多。因此,大家也要对两位大人心怀感恩。
许靖在后面听着,一脸惊讶,想要插几句话,声音却很快就被百姓的朝拜声淹没了,想要上前,也被皓君死死拦着。
直到素帛等人返回收容所,他才有机会上前,抓住她的手腕,问她刚才说那番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跟说好的不一样。
周围人都在看着他们,素帛感到有些窘迫,劝道:“我们借一步说话。”
许靖表情不太好看,一副不大乐意的模样,素帛使劲拽了他的衣袖几下,好不容易才拽动,拉着他一路来到院角的大树下。
二人各自放开手,相对而立,许靖沉着脸问:“刚才不是答应得好好的吗,怎么一出去就变了卦,难道跟我说的话都只是骗我而已?”
“你先冷静一下,我不是那个意思。”素帛无奈道,“我只是觉得这样说,是大家都想要的结果。”
许靖皱起了眉头,感到不能理解。
“换言之,这也是百姓们真正需要的东西。”素帛解释道,“不是真相,而是希望。没有被天神所抛弃,能够重拾信心生活下去,被原谅,被拯救的希望。”
这番话从她嘴里说出来,令许靖愈加难以相信,眉头紧锁道:“可是你明明知道,所谓的惩罚,一开始就是不存在的。既然不存在天谴,原谅一说又从何谈起?”
“我不知道。”素帛敛眸,道,“这一切的发生究竟是偶然还是冥冥之中自有定数,我并不知道。并且,我觉得这些连我都说服不了,觉得其中有许多模棱两可之处的理论,势必也是说服不了他们的。既然如此,何苦为难彼此呢?他们按照自己的理解去相信,也可以过得很好啊。”
许靖看着这个同自己说话的人,感觉她好像突然之间就变了一个人。如果他也相信鬼神之说,这一刻一定觉得她被旁的什么人附了体了才是当下最合理的解释。可惜他不信,所以找不出任何一个能够说服自己的理由。想来想去,只能认为,先前的一切都是自己看走了眼。
“我看不是他们的需要,是你的需要吧?真相就是真相,讲究的是靠事实和逻辑令人信服,而不需要粉饰上什么神圣的意味。只有你们所谓的圣教,才需要靠这些子虚乌有的东西来蛊惑人心。”
由于觉得过于可笑,他甚至冷笑出声来,道:“亏我来了清远,还一直觉得你是站在我们这边的,实在是太不自量力,自作多情了。素帛啊素帛……不对,应该尊称一声圣女,我真是看错了你。你的演技可真好,不愧是世间最大规模欺世盗名团体中至关重要的一员。”
他话说得刺耳,素帛却没有动怒,只是觉得他不能理解的东西还有很多,而这些并不一定就不是真实存在的,叹道:“你这么说有失公允,未免把我和整个三清教想得太不堪了。”
许靖冷笑一声:“是,你当时奋不顾身的精神诚然可贵,还让我感动了许久。但真正目的似乎并不是在于为了研究疾病或是救人水火而做出自我牺牲,而是欺世盗名,不是吗?事已至此,我们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他自顾自地说完,拂袖便要走。
素帛唤住他,脱口而出道:”我没有这么想,更没有存心欺骗过你。不管你信不信,我一直都是真心把你们当朋友的。”
“或许是吧。但是在你的圣教面前,我们算什么?友情算什么?我怎么忘了,当初煦和被吊在祭坛上的时候,你不一样做得了刽子手?”许靖驳斥道。
素帛无言以对。
许靖越说越气,这些话几乎都是朝她喊出来的,缓了一会儿,才终于把声量放低,指了指来时的方向,问道:“是不是皓君,长清,还是什么人逼你这么做的?我就知道不能被长清那副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模样骗了……”
“不是他。”素帛蹙眉,道,“没有人逼我,是我自己的选择。”
“……”许靖沉默一会儿,问道,“意思也就是,你承认自己才是那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了?”
素帛深吸一口气,试图上前一步,和他好好谈谈,把自己的苦衷和顾虑都明明白白地说出来。
可是许靖却后退了好几步,刻意与她拉开了距离。
他疏远的举动和眼神中的冷漠令她的心被尖锐地刺痛了一下,伸出去的手也僵在了半空。
此时此刻的许靖看着她,感觉到的只有彻头彻尾的失望,还有对那个认人不清,甚至还对她颇有好感的自己的气恨与懊恼,情绪愈发激动,咬牙道:“就当这些日子,我许小郎是瞎了眼,救了一条白眼狼,还当是什么宝贝在身边好生养着护着。从今往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咱们一刀两断。”
“许靖!”话说到这份上,素帛心里也有点窝火,无奈道:“你就不能听我解释吗?”
“你方才已经解释得很清楚了。“许靖冷着脸,边说边从她身边走过,撞开她的肩膀,道:“麻烦圣女让一下,您身边神光太盛,在下这种旁门左道不敢多待。”
素帛情急之下,抬手抓住他的胳膊,并从袖中掏出了他给自己折的那只小兔子,强忍着心中的酸楚,笑道:“你看,你送我的玉兔,我一直小心地收着,看在它的份上……”
许靖一抬手,毫不留情地将她手上的折纸打掉,而后甩下一句:“丢了吧。”便绕过她,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去。
素帛万万没有想到他的反应会如此激烈,怔怔地看着被他打落在地的小兔子,半晌没有反应过来。良久,她才缓缓蹲下来,将折纸拾起,捧在手心里,回眸的时候,便看到了煦和。
树下的俊朗公子身上笼罩着一层惨淡的月光,身形挺拔,面容淡漠。
素帛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来的,有没有听到自己和许靖的对话,对刚才外面的情况又了解多少,只见他一如往常一般,既看不出热情,也没有像许靖一样大发雷霆,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她想要开口继续解释些什么,但张了张嘴,却又突然不知该从何说起,也就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二人互相沉默着审视对方,好像都在试图从这寂静中领悟出什么宇宙间的真谛。
直到去而复返的许靖回来,将煦和强行拉走,劝道:“别看了,她就是这种人,跟所有教众一样虚伪,我们同她没什么好说的,我一开始觉得她不可信的时候就应该坚持到底。”
煦和还是没有说什么,沉默着跟许靖一起离开了,只是在走之前,礼貌地朝她颔首示意了一下。
于是院中只剩下了素帛一个人,和她低头看去的时候,脚下的树荫蔓延出去的无边的暗影。
她不知道自己在院中伫立了多久,直到起了一阵朔风,吹落零星几片细雪,化在她的眼睫,感到寒冷,她才拢了拢衣襟,意识到冬天就这么突如其来地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