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内有那么一瞬间,陷入了久久的宁静当中,在这样的宁静里,忽然一声声响雷落在地上一样的声响,直震得这里整个房间都摇晃了起来。
外面打的程度,比他们预想的要严重许多。
“李庆之穷兵黩武,到最后还不是为云仆做了嫁衣裳。”玄机和云仆在数据海洋里敞开地聊过一次之后,知道了哪怕这一场仗李庆之最后剩了,那也只是表面。
整个上阳京畿,底下早已经不是他所能想象的世界,即便登上皇位,他也未必坐得稳。
寇占星犹疑了一瞬,然后走到李瑶之的跟前,蹲下身想要背起他,“我带你一起出去吧!”
现在外面打得这么厉害,保不准这里随时都要塌了。
李瑶之这种情况寇占星也并不陌生,他老爹当年半副械人的躯体,也是钢铁承载着躯干,内里仍旧是人类东西。
只不过,寇占星没有说他老爹因此,这辈子都活在极度的痛苦之中。
李瑶之看着这个蹲在自己跟前的男子,时光荏苒,依稀少年时。李瑶之有那么一瞬间出现了恍惚,仿佛这个年轻的背影就是当年与自己一同在不荒山长大的少年。
那个叫做寇天官的少年。
曾经肝胆相照,也曾经相别离……
李瑶之低低地笑了起来,他现在这个身体也经不住他大笑出声,他并没有让寇占星背起。而是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肩,道:“交给你了。”
似是知道了李瑶之不想出去的意思,李仙儿一下没忍住哭了出来,“爹。”
“寇占星,好好照顾仙儿。”李瑶之吩咐着,这是身为一个父亲最后的嘱托,也是他这一辈子没有照料过这个女儿最大的愧疚和补偿了。
“不,我一定要带你出去,我不会让你死在这里的。”李仙儿央求着自己的父亲,在最后一刻的她看到了以前从未见过的父亲。
“你看我这样,出去让天下人笑话,皇帝李瑶之下的诛邪令,自己却成了这幅模样?”李瑶之说着,低头看了一眼从身体里流出来的血水。
“我这幅样子,也活不了了。”这是李瑶之这辈子看得最清楚的一次。
说着的同时,又接连着的几声震撼声响,就连这屋子对面的一角也塌陷了些许下来,砂石滚落,已经支撑不了多久的样子。
“见她最后一面吧!”玄机见这情况已成定局,转身朝着门那边出去。
然而,靠在墙边的李瑶之则摇着头,慢玄机的动作一步,却仍旧的说出口,“不必了,我俩此生都不堪再见。”
不堪再见。
玄机转出这房间,站在这石门口怔怔地看着这边靠着墙垂眸闭眼的那个女子,玄机依靠着她而生的女子,一直保持着刚才靠着墙沉睡的模样,鲜血顺着她的衣衫朝外淌开,鲜红与鲜红成一色。
宣姬这辈子,热烈地来,最终却这般黯然地走,永世的沉眠,不再是深埋在地底下无止境的绝望。她最终还是选择和这具人类的身体一同死亡,没有再选择附身于机械体上。
“没能等到见他最后一面吗?”玄机喃喃地出声,但旋即她又否定了个想法。
宣姬一直在寻找李瑶之,是她追踪到这里来的,甚至连李瑶之在隔壁都是宣姬提醒的。如果她想见,早就见了……
只是不堪再见而已。
宣姬一辈子,都是李瑶之心中那般不堪的械人,用尽城府的可怕女人。她追了一辈子,到最后两人仅一墙之隔,却没有了见面的理由。
两人,同样的不堪。
“她去了。”玄机没有再回身后那个的屋子,只用这句话告知李瑶之宣姬现在的情况。
屋子里,李瑶之听到这话的时候,从最开始的激动,却又忽然平复下来,最后让自己双腿直直地瘫坐在墙边,与对面的宣姬相倚靠着。
末了,李瑶之无力地道了一句,“走吧!”
玄机在前面开路,李仙儿哭喊着不肯离开,最后李瑶之让寇占星拉她出去。从这条不断从顶上落下砂石的通道中一路往前。
难得的是,这一条道到底,途中竟然没人前来阻拦。直到出了这地下道,他们推开一道厚重的木门,“咿呀”的声音缓缓伴随着让人牙酸的感觉,望向顶上那片天。
又是一个长夜,四处火光照映的长夜。
而当玄机他们站在这门前的时候,才知道自己从地下城一路出来,通连着的竟然是诛邪司!
外面烽火连天,械人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攻城了,云仆又在地下城,整个诛邪司群龙无首,可即便如此,这里的诛邪师们仍旧执剑外出。
诛邪,就趁现在。
只是,他们费尽了全力诛邪,可能怎么都想不到,造成今天这样局面的就是掌管他们的云仆大人。
长空之中,从不远处有传来洪亮的一声震喊:“劈天!”
那是诛邪司的劈天营,全体出动。
出了地下城,玄机的心却没有丝毫的放松下来,她对寇占星说:“你按照李瑶之说的,取到令牌就率领百姓离开上阳京畿,花花你去找葫芦和探花,先帮寇占星撤离百姓。”
玄机吩咐着忽然一停,白花花还眼巴巴地等着玄机继续往下说,而玄机再开口的时候,则是告诉她:“等事情办好了之后,我们不荒山再汇合。”
“啊?”白花花诧异,“机姐你不跟我们一起走吗?”
“不了。”随着玄机这一声不了出来,周围又是一阵轰塌声,械人平推这些坊市,根本不费吹灰之力。在这轰塌声间,玄机的声音夹杂其中,“我还有很重要的东西,得去找回来。”
说罢,玄机转身朝原路走回去。
但是才走一步又停下脚步,道:“寇占星,我会帮你拉住云仆的步伐的。”
寇占星与玄机之间,无需再多说什么,他明白玄机的意思,只管安心带着百姓往前走就是,他朝玄机勾唇一笑,撇去了平时那种吊儿郎当。
再不成熟的人,也有沉淀下来的一刻。
寇占星朝她拱手做了一揖,“多谢!”说罢,他带着人快速离开。
玄机从原路返回,但是整个诛邪司也已经从她眼前坍塌了下来,里面的李瑶之和宣姬,都已成了过往。
诛邪司回不去,玄机只好绕道,重新从水路回地下城。
而寇占星和白花花则兵分两路。
白花花按照玄机的吩咐先去找葫芦和探花,有探花在再乱的事情也能指挥得井井有条。而寇占星则带着李仙儿回去取她娘的遗物,然后召集李瑶之留下来的那支亲兵队伍……
整个上阳京畿,早已不复往日的繁华。莫说要比往日了,就是比起他们进入地下城之前,都大变模样。
九坊几无幸存,眼前所过的尽是械人毫无人性的厮杀,这些没有嵌入芯片,只单纯地被赋予了肃杀的指令,对于上阳京畿的百姓来说,简直如同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魔一样。
废墟残垣下,孩童的哭声依旧,他们的爹娘早死在械人的手下了。
原本宽广的街道上,四处堆满了尸体,望尽天街大道的尽头,四处游荡的械人在寻找着敌人的踪迹,已经分不清这些械人到底是李庆之的,还是皇帝那边的了。
似乎械人都能杀红了眼,根本收不住。
在尸山鲜血铺就的道路上,这般肃杀的情形绰绰约约地映在夜色里。远处,从迷蒙烟波处淡淡见人影林林而至,见不真切,却隐约能听到策马奔腾,刀剑长鸣的声响。
战马冲在最前头的,是那千里迢迢奉父命到不荒山摧毁龙脉的少年……而此刻,那少年一改风尘,于战马上,率领着身后奔腾的军士,也是同样热血,同样慷慨激昂。
寇占星得了皇帝令牌,此刻,他是这支军队的首领。他的命令不是杀敌,而是带领着他们去到间造坊那边,护送百姓出城。
间造坊那边也不乐观,百姓们的聚集躲在这些房屋里,目前等待他们的唯有死路,所有人都蜷缩在黑暗中,期希能逃过这一劫。
直到听见那战马踏过长街而来的声音,所有人吓坏了开始慌乱起来的时候,却有人大喊:“皇上下令,让人来救我们了。”
一下子,群民沸腾了起来,没有什么比生还的希望更让人振奋的了。
白花花也找到了葫芦和探花他们,然后就直接往这边赶,帮忙安排百姓出城。在出城的时候,中途却意外遇见了一队人马。
那队人马身穿黑红相间云纹衫,腰悬飞舆,人人执剑。正是诛邪司里的劈天营。
很显然,这队诛邪师也疲惫不堪,甚至有人手里的剑刃都已经卷了口,此刻在看到这里这么多人马的时候,出于谨慎靠近了过来。
与寇占星的军队正面而来。
正当两方人马即将触碰的时候,寇占星率先策马上前,亮出了皇帝的令牌,“在下寇占星,奉命率百姓出城。”
“是人是械?”诛邪师那边的头领质问了一句。
寇占星一笑,“我不盘查你们,你们倒盘查起我来了。”但后面百姓重要,寇占星还是压了下去,应道:“人!”
诛邪师那边显然不信,寇占星注意到他们都在低头仔细查询飞舆的状况,确定无碍了才拱手道:“打扰了,赶紧撤吧,上阳京畿已经成了战场了。”说罢,那边的首领甚至还朝着后面的人吩咐,“随行护送。”
还要护送?
寇占星不放心,于是干脆下马来,走近前面那个诛邪司的人面前,寇占星也不寒暄,走上去学着李仙儿之前那招,直接上手朝对方的脖子摸去。
嗯,平整无痕,确定是人!
那诛邪师先是一怒,但旋即明白了寇占星的意图,略有不快地说:“诛邪司嫉恶如仇,绝不可能让邪混进来的。”他一副你真是在看不起我们的样子。
寇占星呵呵地笑了一声,没有再说什么,心里却在想,等你知道了你们老大是干什么的之后,一定会把这句话吃回去的。
抛开其他,有诛邪司的人进来护送,肯定是更加安全几分,李瑶之留下的人对于诛邪,肯定没有人家在行。
何况,他们也并不知道自己的上司是怎么回事,值此动荡之际还全部出来诛邪,可见齐心正气。
唯一觉得害怕的则是参与在这里面的白花花他们三人,他们可是货真价实的械人啊!只好更加紧紧地揣着怀里的红石了。
当间造坊里的人全都转移出城的时候,寇占星下令队伍出发的时候,却忽然想起自己忽略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泗水渠那边还有不少人。”
虽说他们如同老鼠一样活在上阳京畿的阴沟里,但眼下兵荒马乱的,如果连寇占星都不管他们了的话,那么他们真的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于是,寇占星让李仙儿带着他们先行,自己自然冒着夜色,重新折返回泗水渠。
一夜已经快要消尽了,这会是夜色最浓重的时候,寒雾蒙蒙地落在他的头上和肩上,沁出了一层透凉的冷。
摸着这条熟悉的水路,寇占星重新踏进泗水渠的时候,这里也无法幸免。
前面石屋已经有不少被推毁,只不过这里平常没人愿意来的,再往里面也似乎没有路了,所以前面的石屋被推倒,再往里面深处走的反而得意残留了下来。
万幸!
寇占星一路跑着过去的,在寒雾之中,他隐约发现前面没有被损毁的石屋里有人影躲在那里,瑟瑟发抖。
寇占星跑过去一看,差点没把躲在里面的人吓死。他们也不知道来的是谁,全都在那里哭着求饶。
都是平常住在泗水渠里的百姓,平时病痛溃烂,导致现在他们也无处可藏,只能继续藏在这里。寇占星看着这些蜷缩如鼠的身影,那一双双在深渊里仍旧渴求着活下去的眼光,他不禁心中一触。
寇占星说:“别怕,我是来带你们离开的,外面械军已经打进来了,这里不能再藏身了。”
那些人一听说寇占星是来带他们离开的,一开始还不相信,随后则又全都兴奋了起来,看着这里的人,老的老,残的残,寇占星心里泛起了一层酸楚的。
但是,从今夜过后,他们不必再像老鼠一样活在下水道里了。
他说:“我带你们离开,安身立命。”说着,他环视了这周边一眼,问:“所有的人都在这里了吗?”
“兴尧在他家照顾母亲,兴老爹好像出去赚钱了。”其中有人回答。
兴老爹出去帮忙这点寇占星倒是知道的,上次在他们家就听说了。寇占星叫他们且先在这里等,他去叫上兴尧和他母亲。
照着记忆中的路线往前跑,在这一刻寇占星觉得自己内心是被填满了,那些所有破碎的信仰,父亲曾经留下的遗憾,由他来弥补。
寇天官曾经没有带泗水渠的人离开,现在由他寇占星来带。如此想着,寇占星不觉扬起了一抹笑。
寇占星在最终的那间石屋前停了下来,门没关好,寇占星不用敲门便能推开了。
门推开了一条缝,寇占星放慢脚步走了进去,边走边叫:“兴尧,兴尧你在家吗?我寇占星,我来……”
寇占星话说到一半,一根铁锹就凌空袭来。只是,在听到“寇占星”的时候,那铁锹又生生的止住了。紧接着,兴尧的声音传来,满是惊讶。
“寇占星,你又来做什么?外面现在械军见人就杀,已经杀疯了,你还敢到处跑,你不怕死啊?”
“我来带你们离开。”寇占星说着推开兴尧的那把铁锹,径直往里面走去,“上阳京畿不能再待了,到处都是械军,其他百姓已经撤离,我来这里带大家也一起离开。”
“一起离开?”兴尧似乎有些怔忡,一时没能够反应过来寇占星说的这话具体什么意思,只怔怔地又问了一遍,“就是和的其他百姓一样,离开?”
“对!”
兴尧这下更难以置信了,但旋即又狂喜不止,“你是说我们能和上阳京畿里其他百姓一样,就是……你们没有落下我们,带我们,带泗水渠里的所有人一起离开?”
他们不再是被丢弃在下水道里的老鼠了?
兴尧喜不自胜,朝着屋子里的方向欣喜喊道:“娘,你听到没有?寇占星,你帮我把我娘背出来。我,我得赶紧去找我爹……告诉他这个好消息,不用再拼着命出去了,一起离开这里。”
一种能够被当做人来对待,这于他们这里的人而言,是多么值得开心的事。
寇占星也不敢耽误太久。
兴家寇占星也不是来过一次两次了,直接就顺着刚才兴尧所指的屋子走进去。“兴大娘,我来带你们一起离开。”
屋子里没有点灯,黑洞洞的,弥漫着一股药味。整个屋子里只有一张低矮的床榻,床榻上还披着帷幔。
寇占星走到床前就直接蹲下身来,“兴大娘,我背您,咱们一同出城。”
帷幔里,大娘啜泣的声音传出来,接着是虚弱地问:“是真的吗?”她缠绵床榻多年,也从来没有想到会有这么一天。
“真的。”寇占星极其郑重地道。
得到了寇占星的回应,兴大娘再没什么顾虑,从床上挪下来,让的寇占星背着自己,一边止不住的说道:“这真是太好了,再也……再也不用过这样的日子了。”
终于可以离开这里了。
寇占星感觉到背上一重,兴大娘的双手搭在了自己的双肩上,寇占星下盘一稳,站了起来。往外走没两步的时候,寇占星松散的心忽然一收。
接着,寇占星的脚步停了下来。
刚才,似乎有什么东西映着外面夜色,晃了他眼一下。
心下狐疑,寇占星顺着心里的感觉朝着自己的肩头看了一下,这一下……直接让寇占星整个人都炸了。
炸得他汗毛直竖,头皮发麻。
但只见,搭在他肩上的那双手是泛黄的金属骨骼,还是最粗糙的那种,两边各五根钢铁零件组成的指骨,就这么搭放在他的肩上。
搭建的零件斑驳着年月的痕迹,甚至连一层皮囊都没有,就这么赤条条地,贴着寇占星的背,任由他这么背在身上。
而此刻,在寇占星背上的东西,再不是平日里那个只在房间里猛烈咳嗽的老妇人。
此刻,它是一副没有皮囊,浑身上下只有钢铁骨架零件的全副骷髅,它头上的头颅还在轻微幅度地转动,朝寇占星耳边亲昵的靠了过来。
那弯曲弧度的钢铁下颌,此刻凑在寇占星耳边一张一合地的说:“小伙子,你可真是个好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