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惭愧地陪着他们饮那瓶案下存了三年的红葡萄酒,因为这是犯学校规则的呀。父亲拈着胡须品酒,连说:“外国货是比中国货好!”母亲笑嘻嘻地凝视我,嘴唇颤动了好几次,最后说:“你毕竟长成人了!你的长衫比你哥哥的要长五分!”小兄弟小妹妹只是拉抗扯扯地猜哑拳。
是啊!我自己也觉得不是小孩子了!小妹妹要我陪她踢毽子,我嗔着骂她淘气;她恼了,质问我:“你去年为什么踢呢?——对了!踢碎了厅前的玻璃窗还要踢?”我皱一皱眉,没得分辩。我只觉得我现在不是小孩子了!
学校的球场上,渐渐地看不到我的影子;喧笑的堆里,渐渐地听不到我的声音。在留恋的夕阳,皎洁的月色里,我常独做荷花池畔的顾客,水木清华的主人。小同学们也着实奇怪,遇见我便神头鬼脸地议论,最熟悉的一个有时候皱着眉问我:“你被书本埋起来了?”别的便附和着:“人家快要养胡须了,还能同我们玩吗?”我只向他们点头、微笑,没有半句话好说。我只觉得一步跨出了小孩子的天真烂漫的境界。
玫瑰花蕾已经像枣核儿般大了。花丛里偶尔也看见几对粉蝶。无名的野草,发出很清逸的幽香,随风荡漾。自然界的事物,无时不在拨弄我的心弦;我又无时不在妄想那宇宙的大谜。
哦!我竟像大海里的孤舟,没有方向地漂泊了;又像风里的柳絮,失了魂魄似的飞了。我的生活基础在哪里,一生的终结怎么样,快乐究竟是什么……这些问题全做了我脑海里的不速之客,比我所素来最怕的代数题还难解答。
我对课本厌倦了!我的心志再也不遵守上下课铃声的吩咐。校役摇铃,我们又何苦做校役的奴禁呢?教员点名,我还他一个“到”!教员又何尝问我答“到”的是我的身体,还是我的心?这全是我受良心责难时,自己撰出来的辩白。
想家的情绪,渐渐地澹泊,也是出我意外的。我没有像从前思家的那样焦急,星期六早晨我不在铃声以前醒了;漱盥后,竟有慢慢用早餐的勇气;这固然省得到家烦母亲下厨房煮面,但是头几次竟急煞校门外以我为老主顾的洋车夫!
素嫌冗腻的《红楼梦》不知怎么也会变了味儿,合我的脾胃了;见了就头痛的《西厢记》竟做了我枕畔的嘉宾。泰戈尔的《园丁集》、但丁的《神曲》都比较地容易透进我的脑海。
若不是案头长期地摆着一架镜子,我不免要疑心我自己已然换了一个人;然而我很晓得,心灵上的变化,正似撼动天地的朔风奔涛澎湃的春潮一般的剧烈。
粘在天空的白云,怎样地瞬息间变化呢?
那天——四月里的一天——风和日煦,好鸟鸣春,我在夕阳挂在树颠的时候,独步踱到校门外边,沿着汩汩的小溪走去。春风吹在脸上,我竟像醉人一般,觉得浑身不可名状的酥泰。岸旁的小草,绿茸茸的媚人——绿进我的眼帘,绿进我的心田。我呆呆地望着流水,只汩汩地响着过去,遇着突起的几块石头,便哗啦哗啦地激起许多碎细的水点儿。我真是痴了!年年如此的小溪,有什么好看的呢?竟使我入了催眠的状态!
我只是无精打采地走去,数着岸旁的杨柳,一株,两株,三株……九株,十株……呀!忘了!唉!不数了也罢!
走过麦陇,步到一座倾圮的石桥,长板的石条横三竖四地堆着,有的一半没在水里,一半伸在水面,像座孤岛似的。这座桥已然失了它的效用;我是不想渡河的,看着它坍废的样子,倒也错综有致呢!
我往常走在这里,也就随步的过去了;这次竟停住了足,不忍心离开。在对面的河岸,一个十五六岁的穿着淡红衫子的村女踞在一块平滑的石头上浣衣。夕阳射在她的脸上——没有脂粉的脸——显出娇缦的天真。她举着那洗衣的木杵七上八下地打衣服,在我的耳朵听来,有音乐的节奏似的;水面的波纹,一圈一圈的从她踞着的地方漾到河的这边坡岸。我只记得我从前对于女子并不怎样的注意,这天却有些反常。我看着她慢慢地浣衣,心里觉得有一种不可言喻的愉快,虽然不交一语,未报一睐。
夕阳终于下山了,遗下半天的彩霞;她也终于带着衣服,沿着麦陇里的陌路,盈盈地去了,交付了我一幅黯淡的黄昏的图画。
我真是妇女的崇拜者啊!宇宙间的美哪一件不是粹在妇女的身上呢?假如亚当是美了,那么上帝何必再做夏娃呢?“女人的身是水做的;男人的身是泥做的;”是啊!尼釆说:“妇女比男子野蛮些;”我真要打他一个嘴巴子了!
“我看你终要拜倒石榴裙下!”一位同学这样不客气地预测我。我又何必不承认呢?
那群男同学们,整天的叫嚣,粗野的举动,凌乱的服饰,处处都使我厌弃他们了!然而怎样过我的孤寂的单调的生活呢?
满腔是怨,怨些什么?我问青山,青山凝妆不语;我问流水,流水呜咽不答。……
我鄙夷那些在图书馆埋头的同学们,他们不懂什么叫做快乐。我更痛恨那些斗方的道学家,他们不晓得他们自己也是人。
我知道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但还不知道不是小孩子的悲哀。我步步地走进生命之网。这只是最初的一幕啊!
右《最初的一幕》是C君的长篇小说《茧》的第一章。作者自云:写完此章,觉得满腹抑郁,一齐奔注笔尖,竟成均势之局,第二章再也写不出一个字来。《茧》于是就此搁笔。翟君其有独立性质,促其发表;余亦以为聊当短篇小说读可也。
1922年3月24日实秋识
(原载1922年3月31日《清华周刊》二四二期,www.youxs.org.)
酒中八仙
——记青岛旧游
杜工部早年写过一首《饮中八仙歌》,章法参差错落,气势奇伟绝伦,是一首难得的好诗。他所谓的饮中八仙,是指他记忆所及的八位善饮之士,不包括工部本人在内,而且这八位酒仙并不属于同一辈分,不可能曾在一起聚饮。所以工部此诗只是就八个人的醉趣分别加以简单描述。我现在所要写的酒中八仙是民国十九年到二十三年间我的一些朋友,在青岛大学共事的时候,在一起宴饮作乐,酒酣耳热,一时忘形,乃比附前贤,戏以八仙自况。青岛是一个好地方,背山面海,冬暖夏凉,有整洁宽敞的市容,有东亚最佳的浴场,最宜于家居。唯一的缺憾是缺少文化背景,情调稍嫌枯寂。故每逢周末,辄聚饮于酒楼,得放浪形骸之乐。
我们聚饮的地点,一个是山东馆子顺兴楼,一个是河南馆子厚德福。顺兴楼是本地老馆子,属于烟台一派,手艺不错,最拿手的几样菜如爆双脆、锅烧鸡、氽西施舌、酱汁鱼、烩鸡皮、拌鸭掌、黄鱼水饺……都很精美。山东馆子的跑堂一团和气,应对之间不失分际。对待我们常客自然格外周到。厚德福是新开的,只因北平厚德福饭庄老掌柜陈莲堂先生听我说起青岛市面不错,才派了他的长子陈景裕和他的高徒梁西臣到青岛来开分号。我记得我们出去勘察市面,顺便在顺兴楼午餐,伙计看到我引来两位生客,一身油泥,面带浓厚的生意人的气息,心里就已起疑。梁西臣点菜,不假思索一口气点了四菜一汤,炒辣子鸡(去骨)、炸肫(去里儿)、清炒虾仁……。伙计登时感到来了行家,立即请掌柜上楼应酬,恭恭敬敬地问:“请问二位宝号是在哪里?”我们乃以实告。此后这两家饭馆被公认为是当地巨擘,不分瑜亮。厚德福自有一套拿手,例如清炒或黄焖鳝鱼、瓦块鱼、鱿鱼卷,琵琶燕菜、铁锅蛋、核桃腰、红烧猴头……都是独门手艺,而新学的焖炉烤鸭也是别有风味的。
我们轮流在这两处聚饮,最注意的是酒的品质。每夕以罄一坛为度。两个工人抬三十斤花雕一坛到二、三楼上,当面启封试尝,微酸尚无大碍,最忌的是带有甜意,有时要换两三坛才得中意。酒坛就放在桌前,我们自行舀取,以为那才尽兴。我们喜欢用酒碗,大大的浅浅的,一口一大碗,痛快淋漓。对于菜肴我们不大挑剔,通常是一桌整席,但是我们也偶尔别出心裁,例如:普通以四个双拼冷盘开始,我有一次做主换成二十四个小盘,把圆桌面摆得满满的,要精致,要美观。有时候,尤其是在夏天,四拼盘换为一大盘,把大乌参切成细丝放在冰箱里冷藏,上桌时浇上芝麻酱三合油和大量的蒜泥,是一个很受欢迎的冷荤,比拌粉皮高明多了。吃铁锅蛋时,赵太侔建议外加一元钱的美国干酪(cheese),切成碎末打搅在内,果然气味浓郁不同寻常,从此成为定例。酒酣饭饱之后,常是一大碗酸辣鱼汤,此物最能醒酒,好像宋江在浔阳楼上酒醉题反诗时想要喝的就是这一味汤了。
酒从六时喝起,一桌十二人左右,喝到八时,不大能喝酒的约三五位就先起身告辞,剩下的位则是兴致正豪,开始宽衣攘臂,猜拳行酒。不作拇战,三十斤酒不易喝光。在大庭广众的公共场所,扯着破锣嗓子“鸡猫子喊叫”实在不雅。别个房间的客人都是这样放肆,入境只好随俗。
这一群酒徒的成员并不固定,四年之中也有变化,最初是闻一多环顾座上共有八人,一时灵感,遂曰:“我们是酒中八仙!”这八个人是,杨振声、赵畸、闻一多、陈命凡、黄际遇、刘康甫、方令孺和区区我。既称为仙,应有仙趣,我们只是沉湎曲乐的凡人,既无仙风道骨,也不会白日飞升,不过大都端起酒杯举重若轻,三斤多酒下肚尚能不及于乱而已。其中大多数如今皆已仙去,大概只有我未随仙去落人间。往日宴游之乐不可不记。
杨振声字金甫,后嫌金字不雅,改为今甫,山东蓬莱人,比我大十岁的样子。五四初期,写过一篇中篇小说《玉君》,清丽脱俗,惜从此搁笔,不再有所著作。他是北大国文系毕业,算是蔡孑民先生的学生。青岛大学筹备期间,以蔡先生为筹备主任,实则今甫独任艰巨。蔡先生曾在大学图书馆侧一小楼上偕眷住过一阵,为消暑之计。国立青岛大学的门口的竖匾,就是蔡先生的亲笔。胡适之先生看见了这个匾对我们说,他曾问过蔡先生:“凭先生这一笔字,瘦骨嶙峋,在那时代殿试大卷讲究黑大圆光,先生如何竟能点了翰林?”蔡先生从容答道:“也许那几年正时兴黄山谷的字吧。”今甫做了青岛大学校长,得到蔡先生写匾,是很得意的一件事。今甫身裁修伟,不愧为山东大汉,而言谈举止蕴藉风流,居恒一袭长衫,手携竹杖,意态潇然。鉴赏字画,清谈亹亹。但是一杯在手则意气风发,尤嗜拇战,入席之后往往率先打通关一道,音容并茂,咄咄逼人。赵瓯北有句:“骚坛盟敢操牛耳,拇阵轰如战虎牢。”今甫差足以当之。
赵畸,字太侔,也是山东人,长我十二岁,和今甫是同学。平生最大特点是寡言笑。他可以和客相对很久很久一言不发,使人莫测高深。我初次晤见他是在美国波斯顿,时民国十三年夏,我们一群中国学生排演琵琶记,他应邀从纽约赶来助阵。他未来之前,闻一多先即有函来,说明太侔之为人,犹金人之三缄其口,幸无误会。一见之后,他果然是无多言。预演之夕,只见他攘臂挽袖,运斤拉锯制作布景,不发一语。莲池大师云:“世间酽醯酮醴,藏之弥久而弥美者,皆繇封锢牢密不泄气故。”太侔就是才华内蕴而封锢牢密。人不开口说话,佛亦奈何他不得。他有相当酒量,也能一口一大盅,但是他从不参加拇战。他写得一笔行书,绵密有致。据一多告我,太侔本是一个衷肠激烈的人,年轻的时候曾经参加革命,掷过炸弹,以后竟变得韬光养晦沉默寡言了。我曾以此事相询,他只是笑而不答。他有妻室儿子,他家住在北平宣外北椿树胡同,他秘不告人,也从不回家,他甚至原籍亦不肯宣布。庄子曰:“畸人者,畸于人而侔于天。”疏曰:“畸者不耦之名也,修行无有,而疏外形体,乖异人伦,不耦于俗。”怪不得他名畸字太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