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夏天,叶植在美院教室里画素描。
天阴得好像猪八戒要来了一样,乌云滚滚,狂风大作。
叶植心烦意乱,画刚画了一半,就有种想撕碎它的冲动。讲师不在教室,叶植烦躁地放下炭笔,跑到教室后面的角落里蹲着吸烟。
这种晚娘脸的天气不知道在酝酿着什么,叶植正埋头沉思,一颗可恶的粉笔头砸到他脑门上。他抬头张望,四周同学都一本正经地画画,只有端坐着当模特的唐瑜面带狡黠。
唐瑜是叶植的同学,美院首屈一指的校花,人长得很标致,眉若新月、目似寒星,三庭五眼都是黄金分割,一颦一笑,媚态横生。
这种浑然天成的美人坯子,仿佛一件精美无瑕的艺术品。
上帝潜心打造出这样的美人,自然对她格外偏爱。
唐瑜家境优裕,平日里开着5系豪华型宝马车在校园里来来去去,听说她一瓶抹脸的化妆品就顶穷学生三个月的伙食费。
这种娇生惯养的公主,引得无数男生众星捧月地追求。
叶植发现是唐瑜拿粉笔头打他,立即又一脸木然地蹲回去抽烟。他可不想招惹这种大小姐,招惹不起。
课还没上完,叶植就被讲师叫了出去。叶植以为是他上课抽烟被发现,正提心吊胆地等着挨批,讲师却告诉他:“刚才传达室打电话到办公室,说你姐叶萍来找你了。”
“什么?”叶植刚问完,外面就打起一个穿云裂石响彻天地的炸雷——原来猪八戒赶去高老庄的同时,顺道把他姐捎来了。
叶植匆忙跑出教学楼,老远就看见叶萍一脸凄惨地站在校门口等他。他跑到她身边,气喘吁吁地问:“姐,你怎么突然跑来了?”
“我……”叶萍欲言又止,在想她要不要撒谎瞒过叶植,佯装无事地编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让大家面上好看些。
叶植发现叶萍眼角边带着一块淤青,愤然问:“你脸上怎么青了一块,是不是姓冯的又打你了?”
“没有,是我自己不小心碰的。”叶萍觉得窝囊,找了个一无是处的男人都降不住,整天挨揍,丢人现眼。这种事让亲弟弟知道,更是歪嘴巴照镜子——当面丢脸。
“在我面前就少胡诌乱扯了,他又发什么邪疯啊?”
叶萍转移话题说:“从哈尔滨折腾到北京,一趟就跑十七八个小时,坐硬座累得我腰酸背疼的,简直是花钱找罪受。”
天阴沉得一片昏黑,外面的大风吹得叶萍的头发乱成一团,豆大的雨点儿在刹那噼里啪啦地掉下来。
叶植急忙拉着叶萍跑到学校附近的小饭店避雨。
“我还真是饿了,坐火车也没怎么吃东西,塞了几口干面包,噎得死人。”叶萍嘟哝着坐下来,吆喝店里伙计点了麻辣烫。
叶植要了一瓶燕京啤酒,一边闷坐着喝酒,一边看叶萍狼吞虎咽。
外面大雨滂沱,不过片刻,街道上已是一片积水,急骤的大雨砸下来,地上溅起的水珠好像放烟花一样,一片白花花的水光。
叶萍吃嚼大半天,总算填饱肚子了。
“姐,你老实说吧,你跟姓冯的怎么了?”叶植沉声问,“你到北京找我,是有什么难处吧?”
叶萍抹了抹嘴,犹豫再三,苦戚戚地说:“既然瞒不过你,姐也只好跟你说实话了。姐来找你,是想让你帮着出出力。你姐夫在家赌输了钱,还不上账,被人追到家里把他打得鼻青脸肿。那些人都是泼皮无赖,一个个凶神恶煞、青面獠牙,还说还不上钱就砍手剁脚,吓得你姐夫屁滚尿流。家里也实在拿不出钱了,他的包工队接不到生意,他又拿工友的钱去赌,工人拿不着钱都跑光了,更没活干了。亲戚们都借了个遍,全吃了闭门羹。这也不怨人家,你姐夫是给脸不要脸、狗改不了吃屎的习性,谁肯拿肉包子打狗?他整天心急火燎,有一点儿不痛快,就发疯一样打我。我逼不得已,才来找你想想办法。”
“那个王八蛋输了多少钱啊?”
“差不多有三万块钱了。”
叶植沉声不语。
叶萍眼圈一红,哭道:“姐知道你拿不出这么多钱,跟你要也是难为你。姐是被逼得没办法了,病急乱投医。凑不上钱就算了,让他等死好了,我先到外面躲个清净。”
“像他那种不见棺材不掉泪的人,就应该让他尝点苦头儿,让他长长教训!——自作孽不可活,帮不了他就甭管他。他让人揍死了倒好,你再找个男人过日子,我看是个男人就比他强!”
“一日夫妻百日恩。两口子过日子,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他倒霉败势,我能跑得了吗?”
“恩什么恩?他记着你丁点儿的恩,还能对你动粗?你就这么忍气吞声地苦着自己吧,看谁心疼你,管你的什么一日夫妻百日恩。”叶植看他姐满脸愁苦的样子,既生气又难过,脱口说,“他还不出钱,就让他把房子卖了抵债吧!”
叶萍的眼睛一下子瞪得铜铃般大,“那怎么行?我们现在穷得就只剩下房子了,把房子卖了,那就一无所有了,日子还怎么过?再说他妈有糖尿病,他爸腰椎间盘突出,琳琳又要上学,卖了房子,一家子老老小小的怎么安置?你光说不管他,说得轻巧,他再不好,总是这个家的支柱,一家老小都指着他呢。”
叶植不屑冷哼:“靠山山倒,靠水水流,他那样的男人也能指靠?你早靠自己,也不至于过得这么狼狈。”
“少小不立志,老大徒伤悲,姐现在想靠自己也晚了。我一个拖家带口的家庭妇女,没文化、没手艺,我能干什么?我只能跟你姐夫将就过了。”
“什么将就?你才三十来岁,总不能一辈子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过了。过不了就离婚,你怕什么?”
叶萍擤了把鼻涕,说:“我不为自己想,也得为琳琳想啊,总不能让她小小年纪就失去家庭。”
“那我找同学借借吧,能凑多少算多少。”叶植皱着眉头说,“姐,你自己要想明白,冯海峰滥赌成性,他是烂泥扶不上墙了。你指着他,日子早晚过绝了。当弟弟的劝你一句,该离就离,别拖泥带水畏首畏尾,误了自己的青春和幸福。”
雨停之后,叶植把叶萍送到一家旅店安顿好,独自回了宿舍。
借钱是一件扎脸皮的事。
叶植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在想他要怎么张口跟同学借钱。正巧,崔旭东凑到叶植跟前,问他借双袜子。
“怎么连袜子也要借?”
“我的袜子都破了,忘了买新的,先借你一双穿穿。”
叶植起身给崔旭东找了双袜子,递给他时,迟疑着说:“东子,我想、想跟你借点儿钱。”
崔旭东一愣,神情尴尬地说:“我这双袜子借得也忒不划算了,你不会用一双袜子敲竹杠吧?”
叶植脸色一沉:“算了,当我没说。”
“你要借多少钱啊?”
反正张了口,叶植干脆直说:“你有多少,我借多少。”
“你得癌了?”崔旭东张着嘴巴,半天没合上。
叶植不耐烦道:“你有没有钱啊?”
“你是借钱还是打劫啊?”崔旭东无奈地翻了翻口袋,从兜里掏出一堆零钱,“这个月就剩这些钱了,你要用就拿去吧。”
杯水车薪。
叶植两眼一翻,又躺倒回去。
崔旭东正絮絮叨叨地问叶植干吗借那么多钱,宿舍外面有人敲门,崔旭东去开门,看见校花唐瑜,立即像中奖一样,嘴角几乎咧到了耳根。
“叶植在吗?我找他。”
一听是找叶植,崔旭东好像被淋了一盆冷水,蔫头耷脑地折回去,踢了叶植一脚,阴阳怪气地说:“起来吧,外面有人找!”
叶植起身出去,在宿舍外面看见唐瑜,有些意外:“你找我干吗?”
“你看见我怎么像怪兽看见奥特曼一样,我不能找你?”唐瑜一脸揶揄之色。
叶植满脑子想钱,没心情跟唐瑜耍贫嘴,淡淡问:“你有事吗?”
“我有两张话剧票,想找你一起看。”
稍为迟疑了一下,叶植推说:“我有事,去不了。不如你找东子一起看吧,他有空,肯定愿意陪你去。”
唐瑜一脸不快:“你不想去就算了,用不着踢皮球。”
唐瑜转身离开时,叶植鬼使神差地叫了她一声:“哎!”叫完就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他叫她干吗?一个大男人怎么好意思跟女孩子张口借钱?
“你愿意跟我去了?”
“我……没事,你回去吧。”叶植正要回宿舍,却见崔旭东沉着脸出来,把刚才那一堆零钱又塞给他,不冷不热地说:“你这小子整天跟我借钱,是不是吃喝嫖赌样样占全,才有这么大的花销?”
叶植面有怒色:“你瞎说什么呢?”
“恼羞成怒啦?我就开个玩笑,你别当真。”崔旭东瞅瞅叶植,又笑着看看唐瑜,满脸得意。
叶植顿时明白,崔旭东是有意在唐瑜面前给他难堪。他懒得辩解,转身便走。
“叶植,你等一下。”唐瑜叫住叶植,把他拉到一边问,“你借钱做什么用?”
“不关你的事。”
“你这人怎么像刺猬一样,我关心你也不行吗?你告诉我你借钱干什么,也许我能帮上你呢。”
叶植看唐瑜一片热心,只好跟她说了实情。
唐瑜轻松一笑:“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银行卡里还有几万块钱,我取出来给你就行了。你别着急了,愁眉苦脸的样子不好看。”
“你真的要借钱给我?”
“那我有个要求,你得答应我。”
“什么要求?”
“陪我一起看话剧啊,这个要求不过分吧?”
“好。”叶植跟唐瑜约好时间,便回宿舍换衣服。
崔旭东挑拨不成,倒促成两人约会,恨得牙根发痒,“哟,叶植,走狗屎运了,有了难处,立即遇见一个救苦救难大慈大悲的观音菩萨。”
“眼馋啊?”
“笑话!我是觉得你没志气,一个七尺男儿,用人家女孩子的钱,说出去也太跌份儿了,我替你臊得慌。”
叶植的脸顿时成了酱猪肝色,恨恨说:“那劳烦您咸吃萝卜淡操心的受累,替我多臊些时候。”
崔旭东本想羞辱叶植,没想到反被他夹枪带棒地损了一句。两人同在一个宿舍住上下铺,平时打打闹闹,关系还算不错。崔旭东以为叶植斯文好欺负,没想到他也是个不好捏的刺儿头。
头一次闹红脸儿,两人心里别扭,又不好明着吵架,只能各自咽下一口闷气。
叶植匆匆换好衣服出了宿舍。
下过大雨之后,六月燠热的天气透出些清凉。
唐瑜穿着一条白色纱裙,站在校门口等叶植。
第一次跟女孩子单独约会,叶植有些紧张,跟唐瑜打过招呼之后就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唐瑜问叶植:“我们坐公交车去话剧院好不好?开车去路程太快,不够浪漫。”
“随便。”
唐瑜撅嘴:“我不喜欢听这两个字,以后不要对我说随便。这两个字显得漫不经心,对人不尊重。”
叶植心想,果然是小姐脾气,挑三拣四,吹毛求疵。他没有反驳她,反正只是一起看场话剧,又不是一起生活,没必要跟她抬杠。
两人坐公交车去了话剧院。
夜色迷蒙,灯火煌煌。
叶植心事重重。
进了剧场,对号入座。话剧开幕,是莎翁名剧《仲夏夜之梦》。
唐瑜看得聚精会神,叶植却兴致寥寥。
剧院开着冷气,叶植感到一丝丝凉意。
人群时不时地爆发出阵阵哄笑声,在叶植听来,那声音充满冷眼旁观和幸灾乐祸的意味。
一样米养百样人,有些人被钱逼得走投无路,有些人却满怀闲情逸致地看话剧。
现实就是如此冷酷和讽刺吧。
第二天,唐瑜交给叶植一个牛皮纸袋,慷慨地说:“以后有事情需要帮忙就找我,我会帮你的。”
叶植感激地说了声谢谢,把早早写好的借条递给唐瑜。
“我信得过你。”唐瑜一笑,把借条撕成两半扔了。
“我会尽早还上这笔钱。”
“我又不缺钱用,你不必急着还钱。”唐瑜看着叶植缓缓说,“昨晚跟你一起看话剧很开心。叶植你说,如果真有魔汁可以滴在眼皮上,你希望睁开眼睛时,第一个看见的人是谁?”
叶植被问得一愣,不知该怎么回答。
在《仲夏夜之梦》里,有一种白色小花因为误中了丘比特的爱情之箭,受创伤后流出汁液。这种汁液有种魔力,如果它滴在睡着的人的眼皮上,醒来后第一眼看见的生物,无论男女,他都会发疯似的爱上。
“你怎么不说话?”唐瑜笑吟吟地看着叶植,自顾自说,“我觉得你醒来后第一眼看见的人会是我。”
这样的暗示,撩拨得叶植满脸通红。唐瑜是什么意思?她觉得他会发疯似的爱上她?
不可思议。
叶植去了旅店,把钱交给叶萍,淡淡说:“拿钱帮他还了债,算你最后一次帮他。以后他再惹祸,叫他自己收拾烂摊子,是个男人就别叫老婆替他扛债!你对他仁至义尽了!”
“你从哪儿弄来这么多钱?”叶萍惊讶地瞪着叶植问,“这钱来路不正是不是?你偷的还是抢的?你疯啦?!”
“我偷谁抢谁啊,你弟弟有那个胆吗?”叶植叹口气说,“这钱是跟同学借的,你放心用吧。”
“你什么同学,那么有钱?”
“哎呀,姐,你怎么跟好奇宝宝似的?给你拿了钱,你安心用就是了,别刨根问底儿的。北京的有钱人多着呢,你以为谁都像咱们一样穷?”叶植一边说,一边帮叶萍收拾好东西,看了看表说,“你先等一会儿,我出去给你买票。”
“给我买硬座就行了。”
叶植没理会,去火车票代售点买了一张卧铺票。
拿到火车票,叶萍又叨咕着叶植花冤枉钱。
“姐,你回去好好照顾自己。如果姓冯的再欺负你,就别跟他过了。我还有两年就毕业了,能帮你一起照顾琳琳。你要相信你一个人也能过得很好,冯海峰没什么价值,你不是瘸子,他也不是你的拐棍。”
“都一起过了这么些年了,总是有些感情的嘛!”叶萍望着叶植说,“你快放暑假了,放假就回家吧。”
“我不回去,看见姓冯的就来气。我放假要打暑期工,你就别操心了。”
借唐瑜的那些钱,真不知道多久才能还上。
送走叶萍,叶植从火车站坐地铁回学校。一路上,他满脑子都是叶萍那张被愁云惨雾覆盖的脸孔。叶萍原来也很漂亮,可结婚短短几年,就好像枯萎了的花,面色发黄、面皮发皱,没有一点光彩。
贾宝玉说的没错,女人未嫁之前都是珍珠,嫁人之后便成了死鱼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