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少校受了林正木的点拨,心中对那位不起眼的西安古玩商人荣某人刮目相看。在县党部里歇了一脚,闲聊半天后,先行离开。他刚刚走到门口,身后王本斋匆匆叫住他,笑问他知不知道那位荣老板的下榻所在?刘少校茫然摇头。王本斋凑在他的耳边,轻声说:“凌家花园。”
他一凜神,这地方他也是刚刚知道。是同僚吴少校专门以陕军总部的名义征用的地方,用途不明,难道是专门用来接待荣老板和那个美国人的?他心中狐疑不定,又想这样公开地摸到那地方去,肯定让吴家骧起疑心,干脆在附近找个便于观察的地方,坐下来耐心地等。这位古玩商人在宅子里大约是憋不了多久的,总得出来溜达溜达。
他抱定了这主意,马上实施。两个钟头后,坐在了凌家花园斜对面的一家酒馆楼上,居高临下俯瞰街景,目标门口的情形尽在视野里。
可是,这宅门外冷冷清清,无人出入。守候了大半天,连荣老板的半边影子都没瞧到。他不免焦急,通讯处里各地的情报汇总,和南京、省城方面的通联,一刻也丢不开的,自己居然白白地在这里干耗时间。
他恨不能把文明旅社搬到这里来,自己可以两样兼顾,两不耽误。当他等到了夕阳西垂时,终于忍耐不住了,灰心地捶拍一下桌面拔脚要走。可就在这时,他等待已久的目标出来了,不是一个人,还有个戴了宽沿礼帽、遮盖面容特征的外国人。他高兴之情霎时又化为乌有。
正沮丧时,宅子里有人尾追上来,嘀咕了两句。外国人转身回去了,留下荣老板独自站在街心里。刘少校哪里肯放过这个机会,赶下楼去,在门掩里冲他招呼一声。荣老板闻声掉头,一看是他,吓了一跳,四下里环顾一圈确定无人注意,这才装做漫不经心地跨进了酒馆。
两人匆忙间去了酒馆后门外的巷子里。荣老板问刘少校有什么急事,怎么找到这里来的?刘少校说林先生推荐的,有要紧事求助。荣老板让他长话短说,直截了当。刘少校知道他的处境,于是便把自己意欲寻找孙府中电台一事略讲了一下。荣老板抓抓头皮,沉吟片刻,让他明天上午在县党部等候消息,自己得先行查问好才行。刘少校听他的口气,虽然吃不准有多大的把握,总是聊胜于无吧,便道了声谢,各自分手散去。
他回到通讯处,果然积攒了一批电文讯息。逐一浏览后,陕南几处配备电台的潜伏点都有报告。陕军正在收拢集结,谭保驻节的182师一部,沿通衢大道开始向北移动,直指白虎岭方向。有一封电报引起他的关注,固镇旧栈道上昨夜有一支部队通过,方向朝北。他颇觉奇怪,民国初年修了公路后,栈道早已停用,是什么人冒着危险取道那里?
他在地图上查看,固镇以东那条古栈道搭拢了向北的秦岭小路,直向北斜插,断断续续翻过几道山峦,直抵白虎岭下。那地方,不久前自己为了威慑白虎岭土匪,还从城防团抽调了一部分去驻守,两地只有两里路的距离。从态势上看,既可以认为是陕军或中央军和182师的部队分两路齐头并进,在毗邻陕北共区要害地带回师,将北进的****全部困死在山垄河涧里,无路可逃。也可以认为是****正在和182师比拼速度,抢先越过白虎岭进入共区。
他正在这两种可能间迟疑难决,西安绥署来电:陕北****主力出现在西安东北,发生激烈战事。他顿时放下心来,假如走栈道的那支部队是****的话,陕北****必定要南下策应,现在看这个声东击西的招数,是想调动陕南****驰援罢了。
他自作聪明地分析完毕后,再无其他要事可办,便去睡觉了。次日上午,心中惦念着昨天黄昏时荣老板的叮嘱,吃完早饭后就去了县党部。王本斋刚刚开始办公,见他来得早,便请到了林正木处喝茶。林正木见王本斋使了个眼色,避让开去,明白他的意思,含笑说:“刘少校在陈仓是孤军奋战,殊属不易呀。”
刘少校摇头,说:“哪里,王兄不是一直都在支持我嘛。我心里有数。”
林正木不以为然,说:“那是出于朋友交情,上不了台面的。”
刘少校犹疑他话里的意思,小心地试探:“林先生的意思是要有官方的名义?”
林正木笑笑,说:“俗话说,名不正则言不顺。王主任想鼎力襄助,可是又不想自己一无所获,功利之间,可是要选择的。”
刘少校恍然大悟,暗骂这老狐狸狡诈得很,开始跟自己争功分利了。不过,眼下自己正陷困境,需要他们施以援手,暂且答应了也无妨,因此也就顺水推舟爽快地同意下来。
林正木干笑两声,说:“这就对了,荣老板这条路,是我花费了重金才铺下的。他是个举足轻重的棋子,你可千万不要小看了。”
上午九点,阳光落在前宅的屋脊上,灰白色的塔儿草在一片黝黑的瓦片映衬下,尤为醒目。寂静的县党部院内石板地上,传来一阵碎乱匆忙的脚步声。这脚步声,让沉思中的刘少校、安详品茶的林正木提起精神来,目光齐刷刷转移到了门口。
荣老板一身浅灰色薄缎长衫,手里抓着礼帽,额头沁了几粒汗珠,跨进门来,笑嘻嘻地举帽示意,说:“林先生,你可怎么答谢我呀?”
他此话一出,倒让刘少校吃了一惊,但随后便领悟过来。荣老板的一切事宜,是认林先生说话的。自己求助就是林先生求助,在商言商,归根结底是要林先生的银子,怪不得方才他郑重其事地跟自己开口谈价码呢。这世上没有白吃的宴席,没有无缘无故的朋友,一切皆在一个“利”字上。
林正木微微一笑:“好说,好说。荣老板开个价吧。”
荣老板张开手掌五指。林正木不用猜测,说:“行,五千。我相信你的消息值这个数。甚至还不止呢!”
(七)
孙府里的变故,阖家皆惊。孙啸伯在书斋里研墨,想写几个字消遣。但等墨磨成了,脑子里想起了约翰逊和荣老板二人那可憎的面目,兴致全无,丢开笔要出门走走。突然,佣人孙吉飞也似的冲进门来,顾不上看他的脸色,急切地说来了许多当兵的,为首的是刘少校,一路闯进了大少爷的住处,抓了小姐,正在屋子里翻腾搜查呢!
孙啸伯惊诧至极,连忙赶到前院去看。只见刘少校站在院子里,正端详着士兵搜出来放在地上的电台,指挥着手下在树头上寻找天线,神情严厉。他顾不了许多,大声地呵斥:“刘少校,光天化日之下,率人闯进我家里来,太无礼啦!”
刘少校侧眼睥睨他,手指电台、天线,慢悠悠地说:“贵府里玩意儿真不少,居然还藏匿了电台。我查找多时了,今天终于人赃并获。孙老爷,你的儿子、女儿都是通共分子,你也脱不了干系的!”
孙啸伯瞧见了电台和树荫里拆卸下来的天线,心里顿时明白过来,为什么那位俞小姐重返孙府,原来是为了这个。儿子跟他是同伙,两人确定是****分子无疑了。可是,无缘无故抓了灵秀是为什么?
他奋力分开拦路的士兵,大声叫道:“这不关我女儿的事情。你们放开她!”
刘少校冷笑道:“对不起,我们新从南京运来的美国侦测车,一路追踪电台讯号到了贵府,冲进来查验时,恰好是令千金在这里。眼下人赃俱在,还有什么可辩解的?孙老爷,对不起,事关重大,在下不能徇私情,有什么话,请到县党部去说。”
孙啸伯又是一惊,蛇鼠一窝果然不假。这刘少校和那王本斋狼狈为奸,刻意要来找他孙啸伯的麻烦,蓄谋已久。偏偏儿子不争气,双手贡献上了把柄、证物,顺带还连累了妹妹灵秀。他身处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中,激愤之下想要召唤邻宅的护卫现身动手。可是,对方人数众多,有所防备,又是官府的来头,此刻公开翻脸不妥。
刘少校哪里容得他多考虑,挥手令人押着灵秀和电台一路扬长而去。
孙啸伯追出七八步,听到了女儿的惊叫声,急忙站稳了身体,大声地说:“灵秀,不要慌张,知道什么就说什么,有父亲在,谁也不敢对你无礼。想在陈仓这地面上动孙家的人,得掂掂分量。”
刘少校一行人离去后,孙啸伯分派出三路人。一路去县党部附近打探消息;一路去文明旅社找吴家骧告知详情;一路持自己手书的文稿,赶去邮局拍发给省城邹震等人,请他们在上层运动救援孙府这燃眉之急。他自己则坐在前厅里,点了支烟,略吸几口便搁在烟灰缸边,默默地注视着袅袅盘旋上升的浅蓝色烟雾,想着心事。
白夫人方才那一阵慌乱时,不知在哪里,此刻现了身。她进屋瞧见他这模样,也不多话,静静地坐在身旁陪伴。
不知道过了多久,只听得外面脚步声凌乱,走进几个人来,吴家骧在石阶下问:“孙老伯,你没事吧?”
孙啸伯听到他的声音,站起身出去,抬眼一看,霎时间怒从心生,咬牙切齿地骂道:“畜生!你居然还敢回来?还敢带着这个害人不浅的女人回来!”
吴家骧身边,赫然站着孙连文和俞梅。他们面有愧色,没有应声。
吴家骧说:“老伯,事已至此,光埋怨是没用的,专门找个隐秘的地方,商量一下解救灵秀的法子吧?”
孙啸伯强抑住心头的愤恨,叹口气,带着他们一路去了儿子的住处。先打发白夫人去吩咐佣人斟茶,接着指指一地的狼藉,说:“你们刻意隐瞒我做这些不法的勾当,结果闯下塌天大祸,害了灵秀,连累了这个家,居然还好意思回来?”
吴家骧望望孙、俞二人,说:“真是差之毫厘、失之千里啊!我们太过谨慎犹豫了,不然这个姓刘的早就是一具尸体了,死人还能弄出这样的动静来吗?”
孙连文说:“我们被眼前暂时的顺利蒙蔽了眼睛,没料到他们会孤注一掷,不惜将电台侦测车这样罕见的东西运到陈仓来。唉!再过四十八小时,大事一定,刘某人伏诛,我们就去西安了。谁知道这节骨眼上,出了这样的差错。”
俞梅冷静地说:“孙府有内奸。这次,他们闯进宅子直奔这里,那必定事先得知了详情密告。可惜,灵秀只顾缠着我谈去西安的事情,守在这里,被当做报务员逮捕了。”
孙啸伯听眼前这三个青年人的对话,隐约感觉到了其中的玄机,问:“难道,你们是一伙的?”
吴家骧摇头说:“老伯,有些事事关重大,是不能对您讲的,您有个数就成。现在,埋怨已经没有意义了,咱们得快些想法子营救灵秀出来。我刚才亲赴县党部,被王本斋挡了路,我不屑和他多说。既然他撕破了脸皮,明着我不便硬来,暗地里使阴损招数,还是有办法的。这部电台,密码本有没有被搜去?”
俞梅指着自己的脑袋,说:“在这里。他也就是搜到一部电台而已。孙老伯可以辩解这是自己私人做买卖联系用的。”
孙啸伯原本心头的满腔郁怒,此刻变成了郁闷。他心里所猜测的情况,跟几个年轻人所说的截然不同。刘少校和王本斋联手,搜获电台抓走灵秀,用意昭然若揭,是逼迫自己就范,交出他们梦寐以求的东西。同样虎视眈眈的,还有吴家骧前天领来的美国人约翰逊和荣老板。他们的背景不同,目标却是一致的。只要自己遂了他们的心愿,什么危机都可以化解。可是,他不能这样做。他知道自己手里那些东西的珍稀程度,足以让自己付出生命来捍卫它们。但是,倘若让他在爱若掌上明珠的女儿和它们之间比较,他却是迟疑难决了。
白夫人端着茶水进了院子。俞梅和孙连文扭头看她。两人心里竟是灵犀相通似的,再次对她那皓白如雪的手腕留了意,似曾相识的感觉在他们的脑海里盘旋,可却一时难以从记忆里找出所对应的出处来,真是恍若梦境中的惊鸿一瞥,稍纵即逝了。
白夫人走后,几个人围聚着又谈了一气,达成了一致,暂缓一步动手做掉刘少校,以免他的死惊动西安甚至南京方面,进而闹得不可收拾、弄巧成拙,增加营救灵秀的难度。明天一早,孙啸伯和吴家骧请上傅县长,一起去县党部拜望刘少校,接触商谈,看对方的目的再作打算。孙连文和俞梅隐藏在城里,静候上级的指示,这段时间不能公开露面,避免被刘少校的耳目发现。
天黑透之后,吴家骧从前门离开,孙啸伯带着儿子和俞小姐从后院角门出去,在幽暗的巷子里走了一段路,说:“俞小姐分析得对,府里是有内奸,但会是谁呢?”
孙连文说:“府里新来的人或许嫌疑最大。那位白夫人,不知道您对他的来历可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