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恩儿。
距离王城遥远的某处,一个中年男子读完了信鸽送来的密函,俊唇冷冷一勾。
现下待在宫里的那位皇女,是恩儿。
自从两个月前将她从窑子里赎出来后,他便有意让她顶替水明月的位置,没想到阴错阳差,她被刺客错认为水明月,并不甚掉下山涧被赤犬他们救了。
他来到窗前,闲闲地逗弄一路辛劳的鸽子,肩头的银发正似鸽羽,在月光下纯透雪白,毫无一丝杂灰。
苍苍白发,并非因为年岁的流转白然转白的,而是在二十多年前的某一夜,乍然成霜。
那一夜,他眼睁睁地看着最心爱的女子琵琶别抱,心碎失魂,一夜白发。
至今,他仍忘不了当时啃噬他全身上下的嫉妒与疼痛……
他蓦地捏拳,冷冽的目光往墙上一幅美人图望去。
佳人倩影袅袅,五官清美,与他两月前所认的义女极为神似--他看着,灰暗的眼像风雨欲来的天空,阴沉不祥。
他不能原谅她,那女人,竟背叛了他的一往情深,投向另一个男人的怀抱。任谁也想不到天水国女帝和月国的皇上有一腿吧。他绝不原谅她!
他走向画像,对着画中玉人冷冷一笑,她永远也料不到吧?她生下的女儿,如今竟落在他手里,还认他做了义父,如今甚至阴错阳差被送进宫里,顶替了水明月的身分。
“知道吗?她长得几乎就跟你一个样。这么剔透的孩子,你居然不要她,如果你当初没有派人将她送到月国,顶替了月国皇后的孩子,那她如今也不会在这里,也不会沦落到这种地步。你为月国皇帝做的事,可真够多!”他冷哼,“不过无妨,我会好好利用她。”
恩儿够聪明、够灵巧,也够虚荣,她对他的用处可大得紧呢。
“就像兰儿和端锦一样。”他喃喃低语,“他们俩,都是我手上最重要的棋子。”
只可惜这两枚棋子似乎都不大听话,一个百般拖沓,迟迟不肯发动政变;另一个明明入了宫,却似乎心怀异念。女帝啊女帝,你可想过,你的妃子何清在外还留下了个种子,而且是个了不起的种子,他的聪明远不在兰儿之下,只可惜目光太过短浅,眼里只有那小丫头一人。
“不过是一个傀儡娃娃,她以为她能逃过我的手掌心吗?”男子冷嗤,挑衅地瞪着画像,佳人对他盈盈浅笑,彷佛也挑衅着他。
可恶啊!他蓦地扯下画卷,有股冲动想当场撕碎,可双手颤抖了半天,就是无法动作。
他舍不得,舍不得撕碎她啊!
“女帝啊女帝,我恨你,我真恨你。”他喃喃低语,凝视画像片刻后,俊美的脸庞俯下,吻上佳人粉嫩的红唇……
是谁,在梦中窃取她的唇?
那温柔的、满是怜惜的、蜻蜓点水的吻,教她的心儿轻轻抽疼。
是谁将那融融的热流透过她掌心,温暖她发冷发颤的身躯?
是谁紧紧握着她的手,呵护着她?
是谁?轩辕恩迷蒙地扬起羽睫。半晌,她只是怔望着陌生的纱帐,不知自己身在何处。然后,她蓦地惊觉,螓首一转,望向身侧。
床榻边,水勤兰正静坐着打盹,大手擒住她柔荑。
轩辕恩心弦一牵,说不出胸臆是个什么滋味,只觉得眸里缓缓涌上一汪热潮。
他坐在她身旁守了一夜,他,没抛下她……
她心中一阵激越,与他相拙的手不觉一紧。
这细微的动作惊醒了水勤兰,他蓦地睁开眼,望向她淡淡染红的娇容,“你什么时候醒的?”他哑声问。
“有一会儿了。”
他看了她一会儿,视线一落,这才发现自己还握着她的手,他想抽回,她却紧紧抓住他。
“不要放开我。”她祈求般的看着他,眼眸莹莹。
他心一软,嘴角却故意讥诮一撇,“怎么?莫不是到现在还觉得冷吧?”
“不冷了。”她细声细气地应道。
“既然不冷了,还赖着我做啥?”俯望她的深眸璀亮,“想撒娇吗?”
他在逗她吗?她怔望他。
“还不放开我?”
她犹豫片刻,终于松开手。
温软的柔荑一抽离,一股怪异的失落感便攀上水勤兰心头,他拧眉,强自压下。
轩辕恩自眼睫下窥视他,见他神情不悦,以为他在生她的气,“对不起,我昨晚不该那么任性闯来这儿。”
“你的确很任性。”水勤兰淡应道。
轩辕恩身子一颤。
“现下可以告诉我怎么回事了吧?”
怎么回事?能告诉他实话吗?能告诉他是因为过往的记忆给了她太大冲击,所以她一时失去理智吗?
她不能说,什么也不能说。
轩辕恩暗自苦笑,“我只是觉得冷。”
“寝殿里的炭雪烧得不够暖吗?为何不让那些宫女想想办法?”
“我……没想到。”这借口真蠢,但她实在不知该如何为自己昨夜失常的举动辩解。
“你素来聪明,竟也有如此糊涂的时候?”他不信似的嘲弄。
“……对不起。”
他深深注视她,“你说,要是百官大臣们知晓你昨夜的行举,他们会怎么想呢?”
她一颤,敛下眸,“他们会怀疑我是否能够担当女王重任。”
“不错。”
“你会……告诉他们吗?”她细声问。
“你怕我联合百官剥夺你的王位继承权吗?”他问,声嗓隐含笑意。
他在笑?她迷惑地抬眸。
他果然正在笑,那映着笑芒的眼,看来好迷人,又好温柔。
她心韵顿时凌乱,好不容易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你不会吗?”
“那要看你接下来怎么表现了,”他意味深长地说道,“从今日起,你每天都到议事厅来旁听政事吧。”
“啊?”她不敢相信地睁大眼,“你的意思莫非是想给找一个在大臣们面前表现自己的机会。”
“这样不好吗?难不成你反而希望我对他们说你坏话?”他逗问她。
“不、不是的。”该怎么说呢?他应当是很想要这王位的啊!为何要一次又一次地放过机会呢?她几乎有种其实他正在为她守住这王位的错觉……
她惘然看他,“你为何不跟我争呢?你的能力与才华明明远远胜过我哎”
看出她的迷惑,水勤兰微微一笑,“你忘了吗?我说过,在我心日中,天水才是第一,比我自己的野心都还重要。”他抬起手,捧起她苍白的容颜,“而你的存在,能为天水带来和平,甚至能使天水国势强盛,所以你比我更适合坐在这王座上。”
“你是指我可以和邻国王室联姻吗?”
“还有一些别的原因。”他神秘地眨眨眼,“你以后会慢慢懂的。”
所以他真的不想要这王位吗?那她……该怎么办?
轩辕恩胸臆五味杂陈,一时难以厘清。
水勤兰却忽然将她揽进怀里,“你千万别让我失望啊,丫头。”诱哄似的声音拂过她耳畔。
她骨脊一颤,霎时忘了脑海中此起彼落的思潮,全心全意,只想着身畔这攫住她身与魂的男人。
“我不会让你失望的”她认真地许诺。
为了得他看重,让他不像龙浦风一样抛下她,她愿意一辈子扮演水明月,即便那是她最恨的女人,即使她会因而失去自己……
也无所谓。
她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