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嫂嫂放心,思行一定将萧师兄平安带回来!”
尚在襁褓的侄儿笑吟吟地握着他的手指,兀自咿咿呀呀,似是读不懂大人的喜悲。
——这小模样,长得可真像萧师兄啊......
宋思行觉着,有些事情,如果他不做,就没有人做了。正是这一念头驱使着他在长嫂与侄儿面前立下此誓,而后辞行。
他不晓得在这一桩事中,爹娘饰演着何种角色,但唯一能够确信的是,这件事与他宋家脱不开干系。他只有丢下“宋思行”这一身份之时,才能查明真相。
这不仅与萧师兄有关,还与那日他自已的探查有关。
那日九王府的一把火,在毫无证据的状况下,即便全曲州城都认定是他这混世魔王做的,可那王府竟然偃旗息鼓,不再追查。若这桩事也是他那匆忙赶回来的爹娘替他摆平的,那他宋家的颜面当真是堪比皇亲贵胄。
他宋家区区一个丝绸行当的商贾之族,如何能得了皇室的青睐?
宋家,定然有秘密。
那九王府的秘密,又是什么?
惩治那世子之时,他也顺便达成了自已那夜本想做的事。王府之中的确有西州人,还不少。九王爷素来掌握着永昭一半的财路,帝君忌惮,这才将他封于曲州,做个闲散王爷。若是他不甘人下,暗自与西州结盟…
财路,亦是粮路。
宋思行只觉不寒而栗。
李师兄终日忙碌,是不是快哉盟实则也察觉到了异样,才要早做准备?
此时他正坐在黑水连环坞之外的茶水摊,心中思绪万千。
方才混入其中,在黑水连环坞摸了个遍,却没能探得半点萧师兄的影子。也是,若他是黑水连环坞的人,也不会将绑来的人明晃晃地留在坞中。
就算有,凭那黑水连环坞的胆子,也定然不可能将快哉盟的人强留在坞中。
他已经将南方这些大小帮舵尽数探了一遍,终究无果。
如今黑水连环坞也没有,那便只剩下一个地方。
说来,那应有杰被折腾了个半死不活,若不是李师兄带人赶去救下他,他早就成了废人。只可惜天音剑谱却与萧师兄一道下落不明。应有杰最终也没能憋出什么消息,只将一切都推到了白狼寨身上。可恨祈无求这个老狐狸,李师兄闯了寨,他又怎会给对方好脸色,只随意将对方搪塞了去,便不再理会。
白狼寨在江南一带素有实力,虽说那祈无求横行霸道,快哉盟也不能无端与他硬碰硬。况且这空穴来风之事,仅凭着应有杰一张嘴,也无法断定萧玉京与天音剑谱是被白狼寨劫了去。两相僵持之下,快哉盟只得继续派人寻觅萧玉京的踪迹。只是时隔一年之久,却都不得其法。
——原来一晃眼,已经又是一年春日。
——想来,那九王府又在大办百花游街吧?
“诶,你们都听说了么?那白狼寨的寨主祈无求正在向各方势力递帖子,设擂台,想要替他那独女择婿呢!”
宋思行耽于思索,只怪耳力太好,这茶水铺子上众客的对话,他却是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
——原来是祈无求在替他女儿寻夫家。
“择婿?择什么婿,还要设擂台?”
“这你就不懂了吧?当然是比武招亲,胜者为婿啊!他白狼寨家大业大,谁知这一代的寨主是个情种,娶的媳妇死得早,只给他留了个闺女。若是不趁着他还有些威望,选个女婿将担子都交给他,恐怕还没等他咽气,这白狼寨就没咯!”
——说来,自已与她上一次匆匆一别,也是在一年前了。
——时间过得可真快。
——那时阴差阳错,自已因着嫂嫂的事,将她主仆二人忘在了巷子,而自已回去之时,却正看见她留书一封,不告而别。原来祈无求亲自将她带了回去。
“诶,说得有理。不知道他那闺女年方几何,姿色又如何啊……”
一众人登时笑得暧昧莫名。
“他那闺女啊,长得可是水灵,那身段也是一等一的妙。就去年年关,我曾在黛州城的码头上见过她,那会儿她正带着一帮白狼寨的人,与对方讨价还价,模样可是娇俏得紧。我们那群弟兄全都看呆了。若是这样式的能讨回去做媳妇儿,那可别提是什么滋味了…”
“嘿嘿,你想有什么滋味?”
“那可是南方第一匪帮的大小姐,可不知比起咱这迎芳楼的头牌,是不是更…”
“砰——”
一把筷子精准无误地插进桌间,将那侃侃而谈的一群人惊了一跳。
——这又是谁的仇家出手了?
四下寂静,鸦雀无声。
“小二,结账!”
宋思行一把推开桌子起身。
……
待到日薄西山,他这才风尘仆仆地赶到那白狼寨。本想对着清溪做一番伪装,结果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他怎么也不愿相信,水中那蓬头垢面,满脸胡茬,衣衫褴褛的落魄男子,竟是曲州城的宋大少爷。
他压了压帽檐,这样也好,今次造访,只为寻人。
“诶站住!干什么的?!”守门的喽啰将他拦下。
“这位壮士,行行好!小人听说咱们寨主正在举行比武招亲,这不是…”宋思行讪笑着搓了搓手,言尽于此。
“哦——你也看上我们大小姐了?快去吧快去吧,现在去,兴许还能赶上热闹。”那喽啰颇为不耐地冲他摆了摆手放行,似乎为自已不能一睹热闹而扼腕。
“是是…”宋思行这便一溜烟闪身入内。
“跑得倒挺快,就是不知道功夫几何?”那喽啰嘟囔一声,“啧,不过这人,怎的样貌声音都有些熟?”
待宋思行赶到庭前,此处已是里三层外三层地被人群围起。他打眼一看,正瞧见那高台之上,一身鸢色劲装的少女一脚将一男人踢下了擂台。
“还有么?!”
汗珠顺着她的脸颊滑落,那少女扬起高傲的下颌,俯视着一众看客。
蔑然而狡黠。
这其中不乏方才被她踹下擂台的败者。
“哎呀……”周遭一片唏嘘之声,像是在为这男人惋惜。
“没想到那祈大小姐不仅长得貌美,身手也是极佳。这都打了几十场了,除了流些汗,竟也不见她有半点疲乏。”
“你是不知道,有人说啊,她为了这场比武招亲苦练数月,就是为了今日能挑个让祈寨主满意的夫婿。”
“哟,敢情这祈小姐还是个孝顺的?”
“嘁,净瞎扯!你们啊都是一群没有眼力见的!就算是楚长风来了,也受不住这一场场车轮战啊?!依我之见,这祈小姐怕是没尽全力。”
“都将人打下擂台了,还没尽全力。这要是尽全力,可是没人敢娶她了!”
“诶呀!你个蠢货!我说的没尽全力,只是说祈小姐,又没说别人!”
“你的意思是说…有人在暗中帮她?”
“诶你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方才我在台上,分明要胜她一筹,方要近身之时,只觉肋下一痛,我半边身子竟酸麻脱力,不能自持,再一回过神来,我就被她踹下来了!”
“诶诶!我也是!我是腿窝无力,结果被她一掌打下来!摔得老疼了!”
“看来我猜的不错,的确是有人在帮她。”
“诶诶,你看,又有人被打下来了!”
众看客连忙围上去,假意关切,实则求证。
宋思行在一旁听着,只觉滑稽。
有人帮她,这不是明摆的事情?只不过这群人功力尚浅,看不出门道罢了。
那席上的祈无求,方才冲着擂台之上暗自弹了个花生仁。而后那比试者身子一僵,就被祈大小姐一脚踢下来。这父女俩一串里应外合,流畅如行云流水,他可是看得分明。
到底是谁在择婿,还得另说。
“下一个?”
台上的祈风烟自是不在意这些,只想着将那些前来比试的人都解决,而后顺理成章地结束这场闹剧。
那小王八蛋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竟将她的香料褪了个干净。整个曲州城,她遍寻对方不见,只得出此下策,来了一场豪赌。
若是那小王八蛋有良心,定然会来赴这场比武招亲,若是他不来……
她看了看天色,日头偏西,暮色将至。
若是不来,她就当真要择夫而嫁了。
一道声音伴着内力,传音入密而来。
“烟儿,这炷香要燃尽了。你答应过为父,若是这炷香后,还没挑中你满意的,为父可就不能再帮你了。”
那座上观看的男人乘闲而卧,有一下没一下地吃着蔬果。
祈风烟转头哀求道:“爹,您就再帮女儿一回吧!再过一炷香,不,半炷香!我一定能找到一个让你我都能满意的夫君!”
“爹倒是想帮你。”那威风凛凛的男人此时却摊了摊手,“可爹这香台都已经添不下香了…”
“...…”
祈风烟看向那香台,满满当当俱是燃尽的残香,一时间也无从辩驳。
“——烟儿,任性也要有个分寸。若是太阳下山,你还没挑中如意郎君,让江南各大势力如何看待我祈无求?说为父养了个刁钻古怪,蛮横无理的野丫头?况且为父总是帮你,这台下之人也不是傻子,早晚会看出来的……”
祈风烟冷哼道:“哼,就算爹不帮我,那些人也不够看的!”
“那你就凭你的本事,堂堂正正与接下来的人较量较量。等到这时候才上场的,多半不是取巧者,也是颇有胆气之人了。不论是哪种,为父都会替你好好看着的。”
祈风烟一噎,她可是知晓自家爹爹的眼光,对那些虬髯魁梧的莽汉更是颇具青眼。
——她才不要那种人做她祈风烟的夫君呢!
“我来也!”
正说着,竟是一个满面虬髯的壮汉登台。他一脸凶相,青筋毕露,那浑身的腱子肉都仿佛要挣脱那衣物的束缚。
他冲着祈风烟一抱拳:“祈小姐,在下曾如烈,仰慕祈小姐风姿,闻招婿之讯,今日特来讨教一二,望祈小姐不吝赐教!”
倒是知礼,不过这好汉却二话不说,率先扬起凤头双斧,冲着祈风烟便迎面挥来。
“呵,倒是个有气势的。就是不太会疼女人啊…”台下人纷纷笑道。
“那种婆娘,下起手来心肠歹毒,得理不让,有甚好疼的?”
“哈哈哈,我看啊,你是被她打疼了吧!”
“哼!这种娘们,不娶也罢!”
那人竟恼羞成怒地离去。
“咦,你们看,这祈小姐怎么好像落了下风?”
宋思行正思忖着要如何与那祈无求开口,闻言却向台上看去。
“是啊,好似这曾如烈一登台,她就节节败退,这再退下去,可要被打下擂台了!”
“祈小姐这回使双刀,对双斧固然轻灵,只可惜那曾如烈功法太过霸道蛮横,恐怕祈小姐是吃了不少暗亏啊。”
“原来如此。难怪祈小姐一个劲要躲他呢!看来这是要有结果了。”
“呵呵,如此打下去,祈小姐就算不输,也难免要受内劲之苦。选这样一个不晓得疼人的夫婿,我看呐,这曾如烈分明是冲着白狼寨主的位子来的。”
“那也没办法啊。这比武招亲嘛,刀剑无眼,难免受伤。遇上这种不讲理的,就只能自认倒霉了。”
“啊——”
正说着,人群中忽然爆发一声惊呼。那祈风烟终于脱力不敌,被曾如烈一斧震飞了出去。
“祈小姐可是认输?”
曾如烈一收攻势,在台上问道。
“此言差矣,本小姐的脚可还没沾地。”祈风烟的声音响起,众人定睛一看,发现原来是她使了个巧劲,方才自袖中暴射出一截丝锤,竟牢牢挂在了那台柱之上。这会儿她顺着那丝锤搭上一只手,正要借力攀上擂台。
众人爆发出一阵哄笑,却谁也没有异议。虽说拙劣了些,可按照规矩,的确不算输。
曾如烈看着她动作,却高举斧头,冲着她那只手挥去,于方寸之间骤停。
“祈小姐,可是认输?”
祈风烟身子一僵。原本调笑的众人也于一瞬之间静默。
她冷冷喝道:“你敢伤我,我要你好看!”
实则她心中亦是慌乱,这下可糟了,爹爹离他二人此处有数丈之远,又有台柱遮挡,该如何提醒他呢?
——如何提醒,也快不过这近在咫尺的斧子啊…
“祈小姐说错了。若是在下伤了祈小姐,却能赢得比试,在下会娶祈小姐,不论如何都会照顾祈小姐一生一世,又如何嫌弃祈小姐这些伤残?但若是在下不这么做,岂不是要让祈小姐与令尊故技重施,将在下驱下擂台?”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这算什么道理?是逼着祈风烟嫁给他不成?
祈风烟冷笑道:“你的意思是,你宁愿娶一个断手的废物,也不愿意放弃我,让我完好无损地活着?”
“若是祈小姐要这么认为的话,确乎如此。不过祈小姐无需担心,在下只是在赌,若祈小姐愿意放弃,在下自然也不会伤着祈小姐。”
祈风烟咧嘴一笑,竟又搭上一只手,作势攀上。
“正巧,本小姐也喜欢赌。”
“唉,那便怪不得在下了。”曾如烈叹息一声,便要落斧。
众人已有胆小怕事者,连忙闭上眼。
美人断手,惨不忍睹。
“嗖——”
正于这如露似电之时,人群中忽然传来一道刺耳的破空之音。
祈风烟只觉手肘一痛,却不是刀斧之锐,而是点穴般的酸麻。
她向下一坠,指尖堪堪擦过那锐斧锋芒,而后于电光石火之间,有人于她腰上一托,这便将她轻而易举地带回这擂台。
——这感觉,她再熟悉不过!
不消多想,祈风烟惊喜回头,看向身后之人:
“宋三!果真是你!”
“你真的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