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起栖梧

《剑起栖梧》

第16章 苦与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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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来总觉着,自她醒来之后,好像一切都有什么为之变化。

就比如此时,面前有三人,有满桌佳肴,可却还有一双筷子总将菜夹至自已碗中。

即便是替自已夹菜,对方却也一声不吭,面冷如铁。

于是她只得默然埋头吃饭。

——虽然她也不明白,自已究竟在心虚什么。

苏决明看了一眼她面前堆积如山的饭菜,不着痕迹地撇了撇嘴。

“决明,是不合胃口么?”

老者似乎对这小徒孙颇为上心,见他有什么小动作,当即关心问道。

“不是的,师祖手艺好极...决明只是饱了。”

苏决明不敢怠慢,连忙答话。

老者落目于少年面前的碗,那碗中显然还余半数饭菜。

“是么...我还道是这饭菜做得差了。既如此,那你便去休息吧。”

“是。”

苏决明行了一礼,如蒙大赦般地告罪离去。

“——景明,你怎么不吃?”

老者话锋一转,颇为威严地看向自已的爱徒。

顾见春目光一凝,继而答道:

“回禀师父,景明不饿。”

“哦......”老者垂眸思忖片刻,“既然不饿,那就去挑一桶水来。”

“是。”

顾见春当即落筷起身,转头而去。

“......”

夜来黛眉一挑,看着这颇为奇诡的气氛,一时有些哑然。她知晓老者有话与她说,这才将两人支开。

“小湄,若是不合胃口,就不必吃了。”

“小湄没有这么觉得。”

夜来莞然,即便再不合胃口,倘若一个两个都不吃,老者定会发怒吧?

“哼...都怪你那好师兄,昨夜将我在后山埋的酒全都挖出来倒了。”谁知老者却怒而拍案,“我今日怒极,手下没个轻重,这才将山椒多放了些。”

“——兴许确是有些辛辣了,想不到我的徒弟吃不得辣,我的徒孙也吃不得辣!我原本也不惯吃辣,只是到了琅州,人人喜好吃辣,我也就入乡随俗......”

老者接下来说什么,夜来已然听不到了。她只在意老者方才所说的两件事。

其一,昨夜师兄将所有酒都倒了。

其二,方才他为自已夹菜,是不是已经想到什么?

“没想到小湄生于永州,竟也如此能忍辣。”老者今日却是颇为多话,这一来二去,又将目光投向她。

“师父。”

夜来抿了抿唇,终于忍不住将其话音打断。

“其实......”

老者赧然一笑:“下回我会做好些,省得最后只有小湄留在这儿陪我吃......”

她蹙了蹙眉,于桌下攥紧手指。

“——其实小湄已经尝不出味道了。”

言罢,她垂眸看向面前的饭菜,目光沉沉。

是了,从那日醒时,那男子做与她的一桌好菜,到昨夜的药汤,再到今日的午饭。

别说是辣,她甚至只能期盼那埋藏多年的陈酿能予她一丝慰藉。

“哦...是么?”老者静默片刻,只是宽慰般地笑了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很早。”

她摇了摇头,忍不住闭目。

老者温和问道:“那为何不告诉我呢?是怕我担心么?”

“是......”她方想点头,却为门边倏然出现的青色身影惊了一惊。

——他不是...去挑水了么?

“若真怕别人担心,就不要做会让人担心的事情。”

对方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面色隐于阴影之中,令她看不清晰。

“小湄,若不是今日的饭菜,你是不是打算将自已的状况一直瞒下去?就像那天你发现自已忽然看不见了一样?”

“......”

夜来下意识摇了摇头。他果然是用那夹菜为名试探自已,这么想来,兴许昨夜喝药之时,他便已经若有所觉。

——竟一时着了他的道。

对方继续咄咄逼人——

“如今师父也在,那你就当着师父的面,告诉我,你为何要瞒着我们?你明知道这样除了让我们担心,没有任何意义不是么?”

“有的...”夜来缓慢而轻微地摇头道,“有意义的。至少...你们无需为我担心。况且我本就没有告诉你们的打算。”

“——我自已的状况我自然知晓。赤蟒之毒,兼之寒毒,如今它们每日都在我体内打架。哦...就像我们那天一样。”

她竟毫不在意地笑了笑。显然,这笑意令人惊心动魄。

“你说得对,若是我自已没有生欲,便没人救得了我。所以...与其担心,不如想想接下来要做什么,好么?”

“你......”

顾见春攥了攥拳,这怒火最终却无的放矢。

“唉......只是吃饭而已,何必如此剑拔弩张?”

两相僵持之下,老者忽然开口。

“尝不出味儿正好,近日还有诸多药汤要喝。既然尝不出苦,那便多喝几副吧?”

夜来忍不住无奈一笑。

“我说师父...您就放过我吧?”

“不行!”老者瓮声瓮气地佯怒道,“这小子就是因为你,昨日毁了我的酒窖。冤有头债有主,如今也该轮到你来偿还我的丧酒之痛!”

“不行!”谁知一旁的顾见春却更是怒道,“师父,谁让您给师妹喝酒的?再者说,就算要怨,也该怨徒儿目无尊长,肆意妄为。毁坏师父酒窖,全是徒儿一人之过,与师妹有什么关系?”

“逆徒!逆徒!”老者显然是为他昨夜痛失酒窖而不忿,恼怒半晌,终于憋出一句话来,“当真是翅膀硬了,竟敢和为师叫板了?!你去挑水,不挑个十桶...不,二十桶水,不准回来吃饭!”

“师父,水池的水已够我们用到来年。即便再挑水,也无处可存了。”顾见春面色如常,只是淡声说道,“还有,您做的饭菜我都会做。若是没有我的晚饭,我可以自已做,不会饿着的。”

“你...你!!!”

老者捶胸顿足,此时指着顾见春吹胡子瞪眼,饶是说不出一句话。

“噗......”

看着这一老一少的无稽之辩,一旁的夜来终于忍不住莞尔一笑,两人不禁齐齐看向她,直将她看得一愣。

“看我作甚?你们继续。”

她显然有作壁上观的潜质,此时更是端着一杯茶,在一旁乘闲而坐。

日光微斜,雪色更艳。

——若是时间能一直停在这一刻,该有多好?

......

夜来看着面前一桶热气腾腾的乌色汤水,面上有些为难。

“一定要这样么?”

“......”对方沉默须臾,答道,“你若不想,我去与师父说。”

只是那声音之中比之平日,显然多了一丝赧然。

“不是...”夜来抱着衣服,寸缕未着。即便她此时与对方隔着门扉与屏风,她依旧感到些许羞赧。

“我的意思是,你能不能...不要站在门口?”

生怕对方误会,她当即补充道:“我自已可以。我都长这么大了,就算再虚弱,也不至于连沐浴都要人看着吧?况且...师父说男女有别,虽说你我从小一起长大,如今成人,也多少应当...”

她声音愈发低下去,若非顾见春有习武之人的耳力,恐怕还真听不分明。

而如今,他却有些恼恨自已耳力太好,以至于除了那说话声以外,还有那衣物摩挲声,赤足而行的脚步声,对方拨弄水面的水花声,还有因着暖雾略显厚重的呼吸声......也让他尽数听了个分明。

“应当什么?”

顾见春听到自已开口问道。

“应当...”夜来顿了顿,却不知这话该怎么接下去。她总不能说,如今长大成人,即便他是君子,也应当明白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正冠的道理吧?

她不禁有些气急,什么纳不纳履,正不正冠?对方可是......夜来暗笑自已多心。

“没什么。”她滞了滞,故作冷然道,“我的意思是,你不必在这守着了。若是有什么事,我会喊师父来的。”

顾见春无奈,听这话的意思,她是将自已当作什么仆人劳役了么?

“小湄,师父说,这药汤性烈,若是泡久了,恐会头晕,况且他也是第一次尝试这药方。为防你有什么不适,叫我务必守在这里。你便安心沐浴,我不会......”

他方想说不会如何,却一个激灵,从那昏昏然中清醒了过来。

——这不是不打自招么?

他旋即改口道:“有事唤我便好。”

他倚着窗棂,闭目凝神。

——师父这是交给他一个何等为难的差事?

不过彼时老者却是一脸理所当然:“你不去,难不成要为师去?还是说,让决明那孩子去?”

闻言,他当即摇摇头。

——师父说的不错。除了他,也没有人能接这差事了。

对方未曾回话。半晌,顾见春听见那布料落地的声响,还有水花溅落的声响。

“小湄,水冷了么?”

他轻咳一声,不觉问道。

夜来看着面前的药汤,心中犹豫。

——倘若真昏过去了,自已这般形状,又如何能让对方来救她?

“要不你还是去歇息吧,我当真不会如何。”她稳了稳心神,循循善诱道,“所谓君子不立于危墙。如今你站在这里,我...我总是有些害怕。”

“害怕?怕什么?”顾见春闻言一愣。

她倏然一转情态,幽幽说道:“毕竟...小女子弱不胜衣,生性怯懦,顾少侠威武雄壮,盖世无双。即便是要杀了小女子,小女子也毫无还手之力啊......”

“小湄,你...”顾见春呼吸一滞,听着那娇言软语,只觉心潮涌动,不能自持。他自然知晓,对方有意自降身段,定然留有后着。

——他当然舍不得杀了她......

——只是......

他努力将目光落在院中的积雪之上,以求那月白覆雪能令他如擂鼓般的心绪平复下来。

“小女子并非不信顾少侠,只是如此风花雪月之夜,唯小女子与顾少侠两人,却难免不会落人话柄.....”

“小女子知道,顾少侠少年英雄,胸襟坦荡,行事磊落,向来是个正人君子。但是人言可畏,无论如何,小女子也不能因为一已之私,让顾少侠难堪啊......”

“既然顾少侠已有家室,小女子自然不应与顾少侠......”

顾见春正待对方将腹中招数出尽,谁知却不意听到些只言片语,直将他思绪打乱。

“什么?什么家室?”

夜来眨了眨眼,似是有调笑之意。

“难道顾少侠也是那等始乱终弃,见异思迁之徒?小女子瞧着可不像啊......”

她却还拿腔拿调,恍若他们在无缘山重逢之时。

只是顾见春却一时情急,转头追问道:

“小湄,你在说什么?”

“我说顾少侠,听小女子一声劝,既然拜了堂,就算是成亲。即便你不认,那满堂的宾客可都是看在眼里的......”

此时顾见春也顾不得什么娇言软语了,他甚至自对方那柔弱的语调之中听出一丝愠怒。

他猛然想到一个可能。

“小湄,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呵呵...”只听对方娇笑一声,这笑意温软如红,惊心动魄,“顾少侠这是...敢做不敢当?”

“我怎么会不敢当?未有之事,你要我如何承认?”顾见春情急不已,对方净是与他打着机锋,却叫他辨不清她的真实意图。原本只是玩笑,如今却渐有当真之意。

“小湄,你听我说,我虽然与赵姑娘充当了大婚当日的新人,却未曾拜堂,也并无男女之情,更无有什么家室之说!”

“我才不信呢——”那玉臂似是扬起一道水花,只听她闲闲而笑,“顾少侠分明穿着喜服,又怎么不是拜堂成亲,怎么不是喜结连理?事到如今,顾少侠还要骗我这软弱无依的小女子么......”

“小湄,我没有骗你。你要我怎么说才肯信呢?!”

他急切万分,手下没轻重,竟没留神,将那门扉一推而开。

“砰——”

隔着一道屏风,少女转头与他对视。

良久,他面色涨红,有些艰难地憋出一句话来。

“小湄,你信我......”

少女闭了闭眼,遂深吸了一口气。

“我信。我信还不成么?”

须臾,她微笑道:

“你......”

“滚啊——”

一声怒叱划破寂夜,倦鸟扑簌惊飞。

苏决明揉了揉惺忪睡眼,终于换了个姿势,再度沉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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