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您怎么能让她喝这么多酒?!”
顾见春看着满地东倒西歪的空酒坛,一时有些失语。
“小湄她身子不好,怎么受得住?”
“……”
老者倚在那崭新的桌前,却连正眼都未曾留给他。
“没什么事,只不过是喝得多了,睡上一觉就好了。”
在旁诊脉的苏决明收回手,方想找纸笔写个方子,却想起这是山上,也不一定会有那些药材。
老者终于动了,却是温和地拍了拍那苏决明的手,宽慰道:
“没事,没事。我的徒弟,我会不知道?决明,你就安心去歇息吧?好好想想今日与你说的那些,知道么?”
“知道了。”苏决明乖觉颔首,却有些不安地看向顾见春。
——怎么总觉得,师祖是在有意无意地回避师父呢?
“…无事。”顾见春沉默一瞬,摸了摸苏决明的发顶,“你师祖说过的,要认真记下来,今后定然大有裨益。天色不早了,快去歇息吧。”
苏决明看出,这是对方有意宽慰他而说出的话。实则师父应该有满腔的疑惑未解,自已也着实不该打扰他二人相聚。于是他点了点头,依言离去。
“此子可教,必成器。”
那老人望着少年离去的背影,忽然开口道。
“师父……”顾见春收回目光,看向老者,“不,或许,景明应该叫您一声祖父?”
“这称呼就免了吧。为师乃修道之人,红尘俗世,早已不再过问。”
老人面色淡淡,无悲无喜,似一尊神像。
“师父,徒儿此行,便是想征求您的意见。”
顾见春忽然膝盖一弯,跪伏于地。
“徒儿要认祖归宗,重返宋家。”
“你想做什么,那是你的事。”老者垂着眼皮,淡然睨着顾见春,“既已决意,何须再问?”
“是。故此徒儿此行,乃是想向您请教一件事。”
“说吧。”
“师父,敢问沧浪剑何在?”
……
“你方才是说,前朝皇陵?”
她于瞬息之间,敛去面上神情。据说掌“爱刃”之徒,向来惯使“感情”这把无形之刃,故此,接任这一位分的人,往往比常人更兼敏锐,尤其是在察言观色与猜度人心的本事上。
她必须小心。
“嗔刃,我很高兴,你终于想起自已是谁了。”
那对面的男子饮着茶,面无表情地说道。
“我还以为你昏了一场,连自已要做什么也忘了。”
“未敢忘记。”她冷冷应道,“玉生烟,我已经替殿下拿到了。大光宝珠,也一直存放在殿下那里。至于那两把剑,这并非我的使命。”
“你的使命?”男子忽然轻笑,饶有兴致地盯着她,“你的使命,是与故人剖心析肝,还是与这一群小不点儿玩‘过家家’的游戏?”
“用不着你操心,我自有打算。”
“你的打算么…若是我迟来一会儿,你是不是就要背弃十恶司而去了?你别忘了,当初是谁将你从苦海中解救出来,又是谁让你重新有了生欲…你以为十恶司是什么地方?你需要的时候,就是贵为十刃,一呼百应的尊首,你不需要的时候,就是千方百计想要逃离的枷锁?”
“我从没为自已身为十恶司之刃而感到快意。”
她面色一白,摇了摇头。
原来对方已经开始怀疑她的忠心——那么究竟是爱刃怀疑,还是景之怀疑?
“言星,我与你不一样。我从不后悔加入十恶司,也从不敢忘记殿下的恩情。正因如此,这些年来,我做了许多自已曾经如何也不会做的事,大多违心,少有顺意。殿下曾与我说,正是因为众生皆苦,他才想创建一个黎民百姓不再受苦,无盗无匪,无灾无乱的永昭。你听说过我的过去,应当知道这对我而言意味着什么。在那之后,我杀了许多人,有的人该死,有的人不该死,但是殿下说,每一个死去的人,都是死得其所。因为他们的牺牲,能够换来这样的明天。”
对方许久不语,似是将她这话听进了心里。
“——十恶司于我而言,不是荣誉,也不是枷锁,只是一个容身之处。我没有能实现这样愿景的本事,我所能做的,也不过是替殿下杀人,然后成为他的手和脚,仅此而已。”
“你与我说这些,是想告诉我,你对殿下并无二心?你拿什么证明?”
对方敛去深思,撑着腮,闲闲看她。
“——或者,你将他杀了,让我看看你有几分忠心?”
“我怎么对他,那是我与他之间的事。只要我一日不死,便还是十恶司之刃。”
她眸光一凛,对方屡屡挑衅,如此嚣张,究其原因,还是这人如今带着景之的命令而来,不论如何自已都受其掣肘,兼之他顶着景之的面容,就连说话做事,仿佛也带上了那皇室的威仪。
“——还有,你虽位列十刃之五,于我却并无贵贱之分。一个忠告,少借殿下的身份在此指手画脚。小心装久了,分不清自已是谁。”
“哈哈哈——”男人沉默须臾,忽然低笑不止,“嗔刃,你真是可爱极了。”
“你说什么?”
她蹙眉。
“我说…难怪殿下当初会让你从‘嗔’一字,你随时都会发怒的模样,真是可怜可爱。”
男子笑毕,目光瞬而冷然。
“嗔刃,原来这世间除了你娘亲的事,还有能令你嗔怒的存在。想必殿下会对这个人感兴趣,尤其是…他还是宋家之人。你该不会不知道,守夜人与皇陵的关系吧?”
“我当然知道。”她心中一紧,却故作镇定道,“此事我自有计划,无须你来插手。”
“这句话,不如留到我将你擒回殿下面前再说?”
男子并不理会她的瞪视,冷嘲道:
“嗔刃,依照殿下的意思,待你醒来,我应当第一时间将你带到他面前。不过么…如今看见你的这些朋友,我想殿下应该很乐意你为他立一件大功。”
“……你什么意思?”
她抚上心口,试图平息胸中惊惴。
“去找到皇陵所在。否则,你这辈子都不必知道你娘亲的下落了。”
对方前言令她如坠冰窟,后者却瞬间又令她欣喜若狂。
她只觉眼前一阵眩晕。
“什么?!你们找到她了?”
“嘘——”
那男子将手指竖于唇边,饶有深意地点了点桌上通体泛青的佩剑。
那正是青山剑。
“别急,只是有些线索而已。嗔刃,天下没有白来的东西,这一点,你应当晓得。”
“…你要我做什么?”
有如一盆冷水浇下,她忽而警醒。
的确,景之一直在替她寻找娘亲的下落。只不过她如何也没料到,这差事是被他交给了眼前这人,不外乎将生杀予夺的权力拱手送给了对方。
她暗自攥了攥拳,真是剪不断,理还乱。景之向来善谋,怎么会想到将寻人之事交给了他?!
难道景之从一开始就在防着……
她摇了摇头,再不敢深思。
“嗔刃,万寿宫的事情,暂时不须你来干预。如今所有人都知道,这所谓的宫主小儿是冲着你来的。大家都盯着,即便你再有什么动作,想必那幕后之人也不会蠢到这个时候露出马脚。”
“哦?万寿宫的事,你来接手?你要做什么?”
她试图从这蛛丝马迹之中找寻把柄。
“别担心,也就是与他们做做生意罢了。”
男子竟将这等秘辛都坦然相告,当真不怕她泄露机要。
“关于…长生的生意。”
长生?
男人的话好似替她打开了什么记忆的闸门,一道白光乍现,她猛然想起自已究竟遗忘了什么事情。而那是从她离开帝都之时,就一直想要质问的事情。
景之给她的《如来寿量品》之中,曾放着那张“长生图”的棋谱,当时她就疑惑,为何景之独独要给她留下一张棋谱,联想到夜探东宫之时他说过的话,一切便不难猜了。
长生图,长生劫。
在永昭,最想长生不老的,当是那位已经坐在权力顶峰之上的老人。
永昭帝。
近年来,君上不乏求仙问道的行径,皇帝年事已高,即便再如何掌权,也终究是肉体凡胎,是人,就难逃一死。
景之他身负害帝之名被废黜,她决计不信此乃他的作为。但是现在想来,若非景之所为,那便只有荣华宫的那位的手笔。
景之向来谨小慎微,怎么会中了谢京华的计谋呢?
长生不老的生意…长生图…谋害帝君…
以他的性子,向来不愿意直接动手,那么借刀杀人,便是最好的法子。而这么一想,她唯一的疑惑更是迎刃而解——为什么景之甘愿中那谢京华的圈套,要么便是他与谢京华合谋,作了一场戏,是为消解老皇帝的疑心,要么便是他与皇帝有所交易,如若她所料不错,是有意要景之隐于暗处,韬光养晦。那么被贬黜白州,便是最好的避害方式。
那么景之究竟是怎么想的?是待那小公主将皇帝不动声色地杀死,再打着平乱的旗号与她分庭抗礼,还是待那小公主动手,再与皇帝合力将其扼杀?
又或者…
而这一切,坏就坏在她对景之的了解。毋庸置疑,借刀杀人是最好的方法。但景之绝不会轻易与任何人同行,也绝不会容忍自已的生杀大权被他人攫取。
就连老皇帝也不能。
景之在走一步险棋,一步稍有不慎,满盘皆输的险棋。
“言星,你的生意,是不是与帝都有关?你们在做什么?!”
“稍安勿躁。”男子颇具耐心,待她想通一切,这才慢悠悠地说道,“看来你也非我料想的那么迟钝。不过嗔刃,十恶司向来各自为政,你又是以什么身份来打听我的事?”
“你…”她与他瞪视须臾,的确,自已没有资格过问,“你应当有与殿下联系的法子吧?”
“有。”
她从怀中掏出一本染血的佛经,轻轻抚了抚其上褶皱。
“劳烦你替我将这个转交给殿下,就说嗔刃了然,不过还是想奉劝殿下,此招甚险,审慎而行。”
“好,这个忙我还是能帮你一帮的。”男子忽然畅快一笑,似是什么目的得逞,“我一定替你转告殿下。”
她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
“——待到你的生意做完,会对万寿宫动手么?”
“那就要看,他们对我还有什么价值。”
“你果然要护着那些恶徒。”她目光一冷。
“嗔刃,你又怎么知道,是我要护着他们,而不是殿下要护着他们?”男子闲闲一笑,“你就这么相信你的好殿下?”
她目光炯然。
“我认识的殿下,绝不会放任魔宫为害江湖,更不会助纣为虐,任其自流!”
“够了!”
男子突然面色极为不耐,甚至不惜将她后话喝止。
他的脸上是一种十分奇异的神情,仿佛有千百种恶鬼就要将其吞噬。正因如此,就连他此时说出的话,都仿佛带着压抑而沉郁的嘶哑。
“去找……掘地三尺,至死方休。”
“否则,我不保证你还能不能活着见到你娘。”
……
“咳咳咳——”
榻上的少女忽然被一阵猛烈的窒息惊醒。
“小湄,你怎样了?”
顾见春倚着一旁方才制成的桌椅,亦是猛地清醒过来。
他竟不知不觉睡着了。
原来是被师父差使去收拾残局,置办器具,太过疲惫。
“我……”
少女眨了眨眼,眼中似有波光流转,却又转瞬即逝。
“渴……”
“好。”顾见春当即起身,左右遍寻,却没能找到茶壶。
“你且等下,我出去给你找水。”
“等等…”那少女勉力撑起身子,哑着嗓子拦下他,“你…先别走。”
“我不渴了…”
“…….”
顾见春回身,正看见对方扶着额角,似是头痛不止。他遂了然,那是大醉之后皆会有的反应。
——只是对方却少有地在这样清醒之时,对他如此说话。
似是撒娇,似是示弱。
“阿湄,你可有不适?”
他几步走回榻边,面上带着他都不曾察觉的担忧。
少女在他的搀扶下,终于稳住身形。
“头好疼……”
她垂下长睫,低声说道。
“那我帮你揉揉。”顾见春当即将手指置于她的鬓角,轻轻替她疏解穴道。
这一切温柔得恍若梦中,令她一时有些惶惑。
除了……
她的眼前一片黑暗之外。
这感觉并不陌生,只是……如今她却要花更多心力将眼前这个人瞒下。
半晌,似乎沉默地太久。
她终于开口问道:“如今是什么时辰了?”
“你昏迷了一天一夜,如今已是深夜。约莫是……”
“原来我睡了这么久。”少女忽然一笑,“难怪都有些饿了。师兄,你可不可以去替我找些吃的?”
她将手指藏在被褥之中,勉力克制身上忽然袭来的疼痛。那疼痛几乎令她惊呼出声,最终却无声地结束在颤抖的指尖。
“好。我这就去。”顾见春点点头,离去之前,不忘替她盖好被子。
“记得快去快回,我真的好饿。”
少女状似赧然地笑了笑。
也真的好怕……
“嗯。”顾见春抚了抚她的发顶,再不多言,这便快步离去。
他一推门,便被门外那耀眼的暖阳刺痛了双眼。他不由伸手,遮了遮那强烈的日光。
他努力克制自已回望那榻上少女的冲动,即便他知道,对方已然无法察觉他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