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狮长啸一声,带着两人,一举跃上重重石阶,只待几个起落,最终将两人落在院门之外。
苏决明依依不舍从那雪狮背上跃下,心思还停留在方才风驰电掣的恣意之中。终究是小孩子心性,此刻看着那于雪地上威风凛凛的“坐骑”,便忍不住想要摸摸它那柔软的鬃毛。
谁知那长毛畜生竟将头一偏,灵巧将他的手躲开。
“嘿!你这大家伙,让我摸摸怎么了?!”
苏决明不免气急,足尖一点,当即凌空去够那硕大的头颅。哪晓得那雪狮竟也是个有脾气的,只消一挥肉爪,竟将苏决明整个人拍飞出去。
“吼——”
“啊啊啊——”
顾见春一把托住苏决明的后脊,将他扶稳站正。
“小雪,不许胡闹。”
“呜呜......”
那威猛的巨兽竟伏在石阶之下,那双金色的瞳孔之中满是委屈。若是这畜生也能说话,苏决明毫不怀疑,它是在楚楚可怜地向其撇清干系。
“诶!你还——”
苏决明心中不服,只是顾见春却将他将要出口的话语制住。
“你也一样。”
“......哼。”
苏决明撇了撇嘴,打眼一看,这才正儿八经地打量起眼前这座与世隔绝的小院。
玄檐与屋脊在晨曦之中崭露头角,陈朽的木门就这样大敞着,似是在邀请他二人入内。
顾见春看着一切,神色渐凝。
“呜——”
那雪狮抖了抖皮毛,不安地低声呜鸣。
“小雪,谢谢你。”
顾见春抚了抚它,示意它宽心。
“回去吧,这里不安全。”
雪狮似是有些放心不下,却不知缘由,如何也不敢再进一步,只得在门前胡乱刨着落雪。
“师父?”苏决明在一旁,有些不明所以。
一片寂静,丝毫没有人迹。就算是设伏,他也未曾察觉出任何气息。
“那笤帚倒了。”
顾见春抬眼望去,远远望去,那屋中一切如常。只是师父从不会忘记关门,也不会胡乱将那一众器具丢在一旁。
“笤帚?”苏决明依言望去,只见那柴门之外斜着一条
他抬脚跨过门槛,那门扉却在他经过之时轰然坠下。
顾见春身形一闪,好歹堪堪躲过。一阵烟尘雪屑四散而飞,苏决明定睛一看,原来这柴门是拦腰而断,那切面平齐规整,一看就是刀剑利器所为。
“这……”
待那半掩着的门扉落下之后,这院中全貌终于映入师徒二人的眼帘。
苏决明陡然睁大眼睛,看着眼前东倒西歪的陈设,这小院之中满是剑痕,十分新鲜的剑痕。每一道剑痕都精确无误地将陈设彻底毁坏,若是这些锅碗瓢盆,桌椅板凳有生命的话,那这一剑应当足以令其顷刻毙命,还是一剑封喉的那种。
顾见春无端想起少女那双朦胧的泪眼,诘问他何为天意,何为不甘。
“咔嚓嚓嚓——”
然而周遭的变化并没有因为来人而收敛几分,想来是某一根木梁终于承不住剑痕的脆弱,亦或是这顶上屋瓦太过沉重,伴随着几道嘲哳之音,那木梁终于轰然断裂落下。
“小心!”
顾见春率先反应过来,一把将身后的苏决明推了出去。
“轰——”
两人端立在院外,看着这半数坍塌的正堂。
“怎么会……”
苏决明喘着粗气,惊魂未定。
顾见春沉默片刻,一把推开位于一旁的屋舍。
一片狼藉,杳无人息。
他又推开一扇门。
依旧是满室狼藉,依旧是没有半点活人的气息。
顾见春一时有些慌乱,随即再不犹豫,接二连三地推开那院落屋门。
只是这本就不多的屋舍已然毁坏殆尽,毫无人烟。
“师父,师祖他……”苏决明心中亦是惴惴不安,他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但看眼下这般形容,无论如何也难以往好事联想。
“别急,再找找。”
顾见春勉强压下心头焦急,还不忘宽慰这方才受惊的少年。
“你去院外待着。若有什么不对,你就按原路折返。”
如今他武功尽失,若是当真有什么变数,他却不愿这少年被无辜牵扯进来。
“我忘了怎么走。”
苏决明抿了抿唇,目光熠熠。
“那好吧。”顾见春无奈,却了然对方是不愿一个人留在这,于是也只得作罢,“我打算去后山看看,跟我来。”
......
瓦砾落了一地,四散碎裂。
栅栏落了一地,参差不齐。
枯枝落了一地,杂乱无章。
目之所及的一切事物,都被一把剑毁得干干净净。
石阶落着积雪,还有三三两两的足印。
这陈朽的石阶并不长,只是行于其上的两人心中却愈发沉重。因为毫无人迹,于是不知该不该期盼能遇上一个活人。
亦或是,尸首。
可惜,这一方天地静得仿佛只有他二人存在。
顾见春脚步愈发惶急,就连呼吸都跟着紧张起来。
溪水于冬雪之后干涸凝结,越过一段仅剩半截的石桥,转过山石,那棵于冬雪中的老槐孤零零地站在山巅。即便枝叶凋零,它却仍旧托着满枝的积雪,屹然伫立,不曾倒下。
“师父,这里......”
“嘘。”
顾见春示意对方噤声。
下一刻,苏决明便听到了在这沉寂之中突兀响起的话音。
“师父,您输了——”
那声音冷冽而低沉。
苏决明陡然瞪大双眼,这声音......
他看向了身旁的男人,毫不意外地在对方眼中看到了一抹惊惶。
“唉......”
随即,是一老者笑叹之声。
“是啊,输了。”
那声音苍老而沙哑,还隐隐带着一丝疲惫。
伴随着话音落下,乃是利刃缓缓出鞘的声音。
“依照约定,我该——”
在苏决明还未反应过来之际,身旁之人已然冲出几丈之远。
“小湄,住手!”
......
树下石桌,一老一少,正与顾见春遥遥相对。
夜来捻着一枚棋子,闲闲收回方要拔剑的左手,就这样撑腮看向他二人。
那老者亦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只看了自已的爱徒一眼,便再度将目光落在棋盘之上,装出一副苦思冥想的作派。
不同于想象之中的剑拔弩张,顾见春看着这副光景,一时失语。
“你们...”
他眼眶微热,多少次午夜梦回,让他无比渴求的绘卷,如今以最为真实的样貌在他眼前展现之时,他却恍然以为这是梦中。
枯槐堆雪,石桌煮茶,两人对坐,待他归来。
“回来了。”
半晌,那老者不咸不淡地招呼道。
“何事如此慌张?”
“师父,徒儿还以为......”
顾见春回过神,看着这安闲对弈的两人,心中微妙而恍惚。
“以为什么?”
那老者却好似半点没察觉他的失态,只是四平八稳地问道。
——顾见春一时沉默,他自然不会笨到问这二人为何没有打起来,还能在这相安无事地下棋......
奈何老者步步紧逼,无法,他委婉询问道:
“没什么。师父,那住人的屋子怎么塌了?”
“哦...是塌了。”老者点点头,像是这会儿才想起此事,“回头你去砍些木头,修缮一二。”
“......”
顾见春再度失语,晓得对方这是有意避而不谈,只得硬着头皮追问。
“师父,徒儿来时看见那桌椅碎了一地。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哦...是碎了。”老者捋了捋胡须,思忖道,“那便再换新的吧。”
“师父,您...没事?”
“我能有什么事?是不是内力没了,脑子也不好使了?怎的一回来就咋咋呼呼的?净操心些没用的,有那功夫,屋子都能修好了......”
老者似是有些不耐,将他大骂一通,终于索性聚精于那棋盘之上,不再理会他。
顾见春怔愣良久,一时没能反应过来。虽说师父待他确是严苛,只是如今得知他功力尽失的状况,却也只是一笔带过,换言之,比之过往,这般作派简直算是“温和可亲”。
“噗......”
那托着腮的紫衣少女长睫低垂,一直未曾开口,此时听着这两人交谈,却忽然嗤笑一声。
“白痴。”
那少女似乎看出他是误会了什么,显然,这句话是在笑话他。是了,她从来都那么聪明,一定已经了然方才自已为何要现身,为何要喝止她的动作。
“小湄,你......”
顾见春望向她,话未出口,却忽然失声。
因着那少女托着腮,满是笑意的柳叶眸正讥诮地注视着他。长睫如振,檀口若朱,春华秋月,冰消雪融,仿佛世间再没有比这更令他惊悸莫名的姿容了。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他想的没错,小湄笑着的时候,才是最好看的。
数日以来的食不甘味,每每惊梦的惶惑不安,一路上的忐忑,慌乱,忧思与惴然,都在这心中大石落地的一刻化作魂牵梦萦与绵绵长思,化作胸中一阵大过一阵的如鼓心跳。
就那一阵风过,细雪自枝头纷纷扬扬落下的声音,都清晰无差地传入他的耳中。那紫衣少女坐在树下,清冽作泉,就好似多年以前,她也曾这样伏在案前安然入眠,一片片槐花落在她的肩头。
恰如其时,恰如此时。
不知怎的,顾见春忽觉面上发热。
“我什么?”
那紫衣少女挑了挑眉,启唇问道。
“你......”
顾见春猛地回过神来,直觉此刻师父与徒弟都在面前看着,他竟看小湄看得痴了,当真是罪大恶极,天理难容。
“你可还好?”
“我能有什么不好的?”少女轻笑一声,忽然转头,冲着身旁老者说道,“师父,我看见了——”
“您不能仗着辈分,就一而再再而三偷我的棋子吧?”
老者那枯瘦的手掌于空中一顿,不着痕迹地拢回袖中。
那棋子已无声地于他袖中“毁尸灭迹”,化为齑粉。
“咳咳...”
他轻咳一声,目光一转,径自看向顾见春身旁的苏决明。
“嗯...这位便是信上所说的苏家后人吧?”
苏决明忍不住抽了抽嘴角——不愧是栖梧山之人,这师徒两人就连转移话题的方式都是如出一辙。
“是。”顾见春连忙点头道,“他叫苏决明,是徒儿当日自苏家救下的那个孩子......”
在老者慢悠悠地打量苏决明的同时,苏决明亦在无声地打量着这位传说中的放鹤居士。
这是个极其沧桑而衰老的男人,身上每一处沟壑与纹路仿佛都在昭示着他的年岁,就像方才行路时看见的那些老松一般。
只是这老人却并无什么威严与架子,抛开他呼吸之间流露出的深不可测的功力来看,这老者就仅仅如同一位左邻右舍惯会瞧见的老人,博识而世故,淡漠而平静,等待死亡予以他最后一击。
这就是栖梧山的主人。
是他师父的师父。
亦是想要从他苏家夺取碧天剑的人。
他不禁有些忐忑,而更多的却是探究。渐渐地,苏决明自老人眼中看到一抹深邃。
“好孩子。”
老人那苍老的面皮上抖出一抹微不可察的笑意。
——是错觉么?苏决明竟恍惚看见老人眼眶微微浸湿。
老者缓缓起身,在所有人都未反应之际,他闪身而来,步法虚无,身形缥缈,几乎是呼吸之间,不,苏决明在此时屏住了呼吸。
眼前一暗,老者已然飘身前来。
树上的积雪跟着他的起身,簌簌落下,而此时它们甚至还未曾坠地。
“跟我来吧。”
苏决明忽然抬起头,不意在老人眼中捕捉到一抹转瞬即逝的狡黠。老人双唇微翕,并未出声,而苏决明却清晰地听到了对方的话音。
——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传音入密。
“他们的事,就让他们自已解决吧。”
解决?
苏决明不明所以,只是还未等他接受或是拒绝,老人已然将他裹挟而去。
“师父?”
顾见春还有满腹的疑问未曾得解,却未能让那离去的身影迟滞分毫。
“噌——”
一柄长剑挟着霜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贴着他的脖颈而去,只消偏离一寸,便能顷刻令他血溅当场。随即耳畔响起“砰”地一声,那通体泛着青光的宝剑被钉于山岩之上。力道之大,连那碎石都被震得四散飞扬。
飞叶寻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