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起栖梧

《剑起栖梧》

第85章 慕小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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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准备好了么?”

月色中,男子静静坐在他身旁,似是看穿他的心事,亦或是两人各有各的心事,任凭这场细雪纷沓而至,却谁都未曾想要进屋避一避。

“嗯。”他点点头,却不知还能说什么。

想来他早已能独当一面,有着自已的判断力与行动力,不需要谁来指点或者搭把手,就已经能将殿下交代的事情亦或是自已想做的事做得尽善尽美。

这与一开始只懂得莽撞与蛮力的少年早已大相径庭。其实他不是只会劈柴做苦力,他能做的还有很多。

只可惜,若不是这名为叶染衣的人,谁也不会将他的变化看在眼里,更不会在意他的存亡。

男子忽然轻笑一声。

“怎么这么生分?是与我没什么话可说了么?”

“不是的...叶哥,我......”他张了张口,话音卡在了喉咙。

“让我猜猜,你是不是在想,我为何会忽然同意你们的计划?”

他撇过头,垂眼看着地上积雪。

那飞雪如同沙砾,被风一吹,四散而去。

如烟如尘,如梦似幻。

至少在这一刻,雪是自由的,即便它们选择了被风裹挟,但至少它们会知晓自已飘向何方。

“可能是因为...我有些厌倦了......”男子扯了扯嘴角,“小楼,我曾同你说,你不懂人心,现在看来,其实我也算是夸口了......”

“——人心这么复杂,我又怎么敢说懂呢?就连从小一起长大的殿下,如今我都不敢说懂什么了。”

他急忙解释道:“叶哥,你误会了,我没有这么想过。”

“我当真不懂。”男子轻笑着摇头,“实则这么多年来,最执迷不悟的人是我,最不懂人心的人也是我。”

“小楼,你知道么?小时候,我一门心思学好武功,就想成为像父亲那样的当世大侠。父亲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曾答应过他,一定会好好保护殿下。我以为只要我能守住这个承诺,就可以成为像父亲那样的人,可是你看这么多年来,我们都在做什么?我们在为她出谋划策,为她铲除异已,为她扫清面前的一切阻碍,拥护她越走越高,越走越远......”

“可是小楼,你还记得你第一次杀人,是什么感觉么?”

他摇了摇头。

已经太久了,在那些朦胧的过去之中,他早已忘记是何时开始杀的人,杀的又是谁。

男子面色惘然。

“父亲曾说,剑是用来守护想要保护的人,而不是用来杀人的。可是我明明是为了保护殿下才握剑,如今却已经杀了那么多的人。或许,我早就与父亲那样的人背道而驰了......”

他急忙应道:“叶哥,你不要这么说。我固然不懂叶叔叔那样的大人物,但是我知道,你没有做错什么。”

“是啊,我没有错,殿下没有错,那些死去的人也没有错。”

“——那我们究竟是为什么,才一定要手染鲜血呢?”

他怔了怔,对上了对方那动摇难明的神情。

其实他从未想过这些,在他那二十余载的生命之中,他不过是做了两件事。

保护胞妹,还有...跟着眼前的这个男人。

他不搭话,因为这个问题,他永远也给不出答案。

“小楼,其实很久之前,我就想问你一个问题了。”

“叶哥,你尽管问吧。”

男子双唇开阖。

“你怎么......还不走?”

一阵风袭来,凛凛冽冽,裹挟着彻骨寒凉的冰雪。

“——我曾给了你许多次机会,你应当明白,就算你要带着灵犀走,我也绝不会反对。就算殿下阻拦,我也有办法能让你们兄妹销声匿迹,衣食无忧。你为什么...就是不愿意离开呢?”

男子望着风雪,喃喃自语。

只是其后为何,对方又说了什么,他已然听不进半分。

他想起这叶家的小少爷初闻父亲离世的噩耗之时,也是这样一个夜晚,他二人坐在石阶前,重重叠叠的宫门与飞檐将两人眺望的视线阻绝。

那时候对方的神情,竟于今夜复现。

——是啊,要知道那时候,再没有人能教他武功,也没有人能保他们兄妹无恙,为什么那个时候,没有及时脱身离去呢?

“可能是因为...”他沉默良久,终于答道,“我也喜欢吃方糕。”

“什么啊?!”

气氛因他这句不着边际的话而欢悦起来,男子忍俊不禁,一巴掌拍到他的肩膀上。

“我说认真的!”

“一定要说吗?”他有些赧然。

“嗯...若是不便透露,也无妨。”男子想了想,随后答道。

“——叶哥,等到出去,我们会帮你找天底下最好的大夫,一定能治好你的病。”他却忽然答非所问,“这个问题的答案,等到平安出去,我就告诉你。”

——因为...我怕你像上次一样......

“难道你怕我跑了不成?”男子失笑摇头,“我不会反悔的。这里...我也厌倦了。”

“不,只是......”

他心中隐约不安,终究是叛离这座栖身十几年的荣华宫,即便万事周全,他总归没什么把握。

“只是什么?”男子追问道。

——又一声不吭地将我丢在某处。

半晌,他忽然释然地笑了。

“叶哥,再和我讲讲沧州的事吧?”

“等到从这里出去,让我和你一起去沧州,好么?”

——我可是...你的小跟班啊。

......

“噗嗤——”

利箭不由分说地没入他的血肉之中,穿过筋,穿过骨,穿过脏器,穿过另一半的生命。

予以他近乎灭顶的一击。

而在这之后,那利箭却并未减势,竟还要冲着身前重伤的男人的躯体而去。

他这一生都未曾出过这样快的一剑。

他向来喜用重剑,便注定与快无缘。而眼前这一剑,几乎倾注了他平生所学。实则这一剑并非要挥向敌人,而是为了挡在那锋锐如芒的矢镞之前。

即便这矢镞之上还沾着他破碎的脏器与鲜血。

一阵尖锐刺耳的钲鸣伴随着火光四射而出,他没想到这一支箭矢的力道如此蛮横,几乎要他拼尽全力去挡下。

摧枯拉朽,势不可当。

“咔——咔嚓——”

手中硕长的巨剑自那矢镞交汇之处,发出了行将就木的哀鸣,随后短暂的“咔嚓”一声,那巨剑终于四分五裂,而这势如猛虎的箭矢终于停了下来,堪堪刺破那身陷混沌的男子的后脊。

“哥!!!”

血雾狂飞之际,一道白影踏着马背飞来,那少女是那么惊惶,以至于连一只鞋跑丢了都未曾发觉。

这是她一生之中,将那“飞鸿踏雪”用得最为惊艳的一次。

她就像一只白鸟,疾如闪电,迅如长风。

可是没人关心她这一次是不是完美地施展了那上乘的轻功绝学,包括她自已。此时此刻,慕灵犀只管扶住眼前之人那于顷刻之间委顿的身躯,泣不成声。

“哥...哥你醒醒......哥!!!”

“别...别晃了。”慕小楼轻咳一声,缓缓睁开双眼,冲着自已的胞妹温声道,“没事的...没事的。灵犀,别担心——”

“我们先离开这里——”

似乎在很遥远的地方,有人正在哭泣。

是哭泣,是低语,是哀嚎,是撕心裂肺与痛入骨髓。

让他这个不意之中的听者也为之黯然。

“慕小楼...小楼...”

夕色与血色交融,那颠簸许久的叶染衣只觉得后脊忽然传来一阵钝痛,为之唤回一丝神志,遂张着皲裂的嘴唇,哑着声音问道:

“......我们这是在哪儿?”

慕小楼将叶染衣紧紧护在襟前,以他那高大身躯与半截残剑铸成一道密不透风的铜墙铁壁。

“叶哥,我们就到西华门了。我们马上就可以离开皇宫,去想去的地方了。”

“小楼...你身上有好多血。”

叶染衣双目怔忪,在他的眼中,万事万物依旧混沌。

那哭声依旧缥缈如歌。

细听之下,原来是女孩的啜泣。

“那都是敌人的血。”

慕小楼抹了一把脸,毫不在意地笑了笑。

叶染衣点头了然,看着两人身下,思绪恍惚:

“想来...我们还从未这样在宫中策马比试一回......”

慕小楼闻言,不禁失笑道:“那是因为宫中严禁私自骑乘,自然没有这个机会。”

“说得也是。在这地方待的久了,人都变得迟钝了。”叶染衣轻声回道,“小楼,你知道么?我小时候就学会骑马了。在白州,我家后山有一片很宽阔的平野。每逢春夏,冰雪消融,便是一望无际的莽莽青原,届时我们可以好好比试一番。”

“叶哥,此行我们不去白州,是去沧州。”慕小楼轻声提醒道,“叶家如今在沧州落脚。”

说来有些滑稽,他这个外人,却比他叶染衣更了解叶家所在。

“哦......你瞧我这记性,是去沧州。”叶染衣赧然道,“无妨,听说沧州宽阔平坦,想来也有相宜的地段。等到了沧州,我们再比试。”

“嗯,好。”

慕小楼含笑点头。

“都听叶哥的。”

叶染衣看着眼前的西华门,它近在咫尺,平日里不足为奇的宫门,如今却宛如什么稀世奇珍。

这就是数以百计的族人以生命为他开辟的生路。

幸好,这一次,并非只他一人。

“到了......我们——”

叶染衣回过头,看见眼前的慕小楼兀自张着嘴,却没能出声。下一刻,他的嘴中忽然大口大口地吐出殷红色的血块,若是敌人的血,那便多得有些吓人了......

叶染衣怔了怔,脑海混沌,一时却没想起该说什么。

却见对方淡然抹了抹脸,以双臂撑着身子。

马蹄哒哒,回荡在叶染衣的耳畔。

“小楼,你怎么了?”

终究是没能撑住,他臂膊一软,忽而向前栽落。

叶染衣陡然睁大双眼,映入眼帘的正是一根足有三尺之长的箭矢,将这高大壮硕的男子当胸扎了个对穿。难怪自已方才直觉后背钝痛,原来这矢镞亦已伤到了自已,可想而知那结结实实吃下这一箭的人,该有多疼?!

他终于看清了,原来一直在身旁啜泣的,乃是那对方的胞妹,慕姑娘。

“灵犀,别...哭。还不是……哭的时候。”

慕小楼吃力地抬起手,想要替小妹擦去眼泪,只是那眼泪似乎如何也擦不净,反倒令她那一张娇颜染上血污。

终于,他放弃了这一举动,只是捂着伤处咳了咳。

那伤处一汩一汩地冒着血,可他却毫不在意。

叶染衣怔忪看着这对兄妹,只见慕灵犀发狠一般将慕小楼的身躯抬了起来。这过程颇为费力,而身后追兵正要上前,不多时便与那慕灵犀带来的死士缠斗在一起。

只是终究寡不敌众,这黑衣死士又怎么能抵得过越来越多的皇城禁军呢?在一阵犹如潮涌的激战之后,那挡在他们身前的死士已然所剩无多,慕小楼终于歇够了力气,攒足精神撑起身子。

“灵犀,带着叶哥走。”

“我不!!!要走一起走!”慕灵犀断喝一声。

他们兄妹齐心,慕灵犀自然晓得自已的兄长此时在打什么算盘。只是对方不由分说地将叶染衣丢上了她的马背,随后将缰绳交于她手中。

“听话,哥随后就来。”

慕小楼努力扯出一个笑容,虽然这笑有心无力,不过这已经是眼下他能摆出的最为温和的笑了。

“骗人!你骗人!我们一起走!”慕灵犀被慕小楼几乎是押着送上马背,却哭得撕心裂肺,她紧紧扯住对方的衣袖,怎的也不肯松手。

“你骗我!你骗我!”

“活下去!保护好叶哥!”慕小楼并不理会她,猛地拔出胸前箭矢,扎在那马股之上,马儿吃痛倾发。

“走!”

——叶哥,你说的人心,我确是不懂。但我力气大,别的活计,不论怎样我都能做好!

——可惜这一次,没法跟着你了......

他一把握住那身旁士兵刺来的长枪,对方一怔,还没来得及作何反应就被削去了首级。只不过慕小楼中意的乃是这把长枪,他将其举过头顶,猛喝一声。

“嗖——”

那长枪竟随着他那钢铁般的硕臂凌空飞出,宛如紫电苍蛟,以石破天惊的气势直射向那高渺城楼。

“砰!”

石块倾塌,慕小楼甚至能听到众人惊呼声,惨叫声,还有慌作一团的忙乱声。

“救驾!”

他回望了一眼那已然掠出长门的快马,随后被一道接着一道尖锐的利器洞穿,终于彻底闭上了双眼。

在最后的余光之中,天边正隐隐泛白。远处盘桓着鸟雀,啁啁啾啾。

他终于称心如意地笑了。

——可惜,直到最后,还是没来得及尝尝那方糕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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