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叶守清——”
“我言允——”
“我亦舍予——”
“——黄天在上,厚土为证,山河为盟,四海为约,今日我三人结为异性兄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三人言罢,仰头共饮,“啪”地一声,掷杯于地。
年长者转过身来,看着两人,郑重道:
“二弟,三弟,从今往后,我们就是一家人。这第二杯酒,为兄便要敬江湖安稳,侠义永存!”
他心中激昂不已。
“大哥说得好!那我这杯酒,就敬天下太平,万民长乐!”
“嚯,两位哥哥都将我的心愿说完了,要小弟我说什么啊?”那样貌有些阴柔的清俊少年爽朗一笑,“那小弟这杯,就敬祝两位哥哥宏图一展,伟业得成!”
......
“亦舒,你明知道大哥心悦于你,若是随他而去,便是享尽逍遥快活。即便如此,你还要跟着我么?”
三军阵前,他看着那去而复返的少女,胸如擂鼓,欣喜若狂。这是一场计谋,也是一场豪赌,毫无疑问,他赌对了。
少女一身戎装,骑着高头大马,紧握三尺青锋,毅然决然。
“二哥,我不管别人如何想,我只知道我若不回来,你会死在这儿。二哥背水一战,我又怎敢临阵逃脱?今日这城,小妹同你一起守!咱们说好了,不求同年同月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他心神激荡,得女若此,只叹此生无憾。
“好,那我们便杀他个片甲不留!”
......
“君上,皇后娘娘求见。”
“不见。”
“君上,皇后娘娘说,若是君上不肯见她,她便一直跪在门外。”
“那便让她跪着吧!”
“可是皇后娘娘怀有......”
“——朕说不见!将她架回去!没有朕的命令,谁也不许放她出来!”
“......是。”
来人徐徐退下。
他心烦意乱地拂开桌上笔墨纸砚,任由它们滚落在地。一道卷轴徐徐摊开,正是一幅美人散发图,上面题着两句诗,正是——
待到芙蕖出水日,方悟最苦相思情。
“来人。”
“——召叶守清入宫。”
......
乐声渐渐激昂,鼓点咚咚不绝,一如心跳,愈演愈烈。宫妃凭空抬手,虽说手中动作并不熟稔,却也演的有模有样。
“——恼恨贱人理不端,不该偷我长寿丹。驾起祥云往前赶,哪怕你腾云上了天!”
秋盈盈罗裙轻摆,灵巧转身,三两下便将攻势躲开。她娇唇轻启,嗓音如空谷莺啼,娓娓唱来:
“飞来飞去无投奔,举日遥遥见太阴。王爷后面来追赶,将身跳入月宫门——”
此时此刻,任谁也无法专注于那台上的可人儿。因着那坐在主座上的永昭帝,此刻已然怒火中烧,满面狰狞。
宫妃有意想要在君上面前扬名,故此早已沉浸于戏中,并未留意到那主座上的人是何反应,便徐徐开口唱道:
“且住,我看贱人跳入月宫门去了。我不免回去取来强弓神箭,再来射她便了!”
“正是——昔年也曾射九日,哪怕区区一太阴!”
她一面唱着,一面弯弓搭箭,便要作射月状。
“砰!”地一声,那永昭帝忽然将手中杯盏砸碎,鼓歇乐停,所有人皆暗暗看向他,又不敢出一言。
——谁都知道君上怒了,却无人知晓原因,更无人敢劝。
秋盈盈眼中波光流转,却也止住身形,静静地看着那永昭帝。
“好哇!好哇!”
正在这满座寂然之际,一道略带几分童稚的声音倏忽响起,拍手叫好。
众人循声望去,却见到一豆蔻年华的小姑娘,只是这小姑娘衣着褴褛,满身伤疤,就连那唯独有辨识度的漂亮眼睛,却也失去光泽,无神无韵。
“是不是唱错了?那位兔儿爷去哪儿了?”
......
“小容......”慕灵犀看着眼前空荡荡的密室,宛如冰霜覆体,浑身发凉。
毁了毁了...她独独将这可怜的小姑娘忘了,没留神还叫她跑了出去......
这可如何是好?!
“灵犀,你在这儿做什么呢?还不快去准备?”
身后一道声音响起,慕灵犀浑身一僵,颤颤看向来人。
“哥,不好了...我把小容弄丢了......”
......
“殿下,您...您......”
叶染衣几欲狂喜,近乎怀疑自已的耳朵。那些年少时曾有过却不敢有的私心杂念,那些成年后想有却无力有的爱与欲,在得到了对方肯定回答的这一刻,如同一朵盛放的花,在他心头隐秘地炸开。
只是临到此时,面对这小帝姬突如其来的坦率与热情,一个念头却倏忽在他脑中闪过,那是将他二人逼上此路的祸首元凶,是横亘在他心头的无解死结,亦是他此行想要问出的唯一一个问题。
殿下,您为什么不肯放过我?
他按了按心口,或许此时,那肮脏不已的蛊虫正在他的心头蠕动。
这念头如同一盆冬日冷水,自他面上劈头盖脸地浇过。
“殿下,这是不对的......”
叶染衣直觉想要后退,却被对方紧紧捉着衣襟,身后便是玉池深深,他再也退不得半步。
“染衣,你是当真不懂,还是装疯卖傻?”面前的小帝姬轻轻叹息,竟不觉间添上几分女儿家的扭捏,“我都已经以身相许了,难道到了这个份上,你还要逃么?”
叶染衣心中一慌,还以为是对方捕风捉影听到了什么,连忙解释道:
“不是......只是...只是对属下而言,殿下永远是殿——”
他还未曾说完,面前瞬而扑来一阵香风,随即唇瓣上传来柔软的触感,他心神一荡,这柔软的芬芳却稍纵即逝。
“那这样呢?”那小帝姬此刻却心生戏弄之意,竟乘他不备吻了上来。
叶染衣面上大臊,连话都有些说不利索。
“殿殿下......”他心中有些甜蜜,却又有些苦恼。分明觉得抓住了什么,却又好似什么都没能捉住,“您...您怎么......”
那小帝姬满眼戏谑,反问道:“我怎么?”
一阵寒风顺着窗户缝袭来,这才叫他醒了醒神。不比那日身中迷药的情难自禁,神魂颠倒,今日的他却不得不在两人关系之间,多添上几分考量。
他膝盖一弯,跪在这位帝姬面前。
“您贵为帝姬......先前是属下大不敬,还望殿下恕罪。”
她是君,他是臣,不论如何,眼前雷池,他再不可僭越一步。
暖雾无声流转于空中,温泉潺潺,泠泠作响,却无论如何也驱不散这无端而来的冷意。
“叶染衣。”那尊荣无双的小帝姬面上终于敛了笑容,长睫垂落,平静地看着他。
“属下在——”
叶染衣将额头贴在了对方足边,听候吩咐。地板冰寒,一如从前那样。
只是他等了许久,却没能等来那预想之中的质询,命令,亦或是责难。正当他心头隐隐不安之时,只听“扑通”一声巨响——
一道身影在他面前坠入池中。
叶染衣惊了一瞬,便明白过来,这分明是对方故技重施。
“殿下若要沐浴,属下便先行告退。”
他起身行礼,目不斜视,抬步便欲离去。
——这样就好...只将一切当作是一场幻梦,踏过这道门,从今往后,他们桥归桥,路归路。
——这样就好...她已经是万民稽首的帝姬殿下,是永昭王朝唯一的储君,再也没有人会欺侮她,她也不需要自已的保护。
——这样就好...在一切开始之前,他明哲保身,全身而退,自此重振叶氏,避世逍遥,也未尝不是一条合适的出路。
只是......
叶染衣行于门边,却忽然止步。
他敏锐地发觉从刚才开始,对方就并未出声,也并没有任何泅水沉浮的迹象。
叶染衣回望看去,暖池雾色氤氲,看不到任何人迹。
“哗啦——”
再不敢有丝毫犹豫,他脚下轻功一动,肢体多年来积累的习惯却比他的心思更快一步,令他闪身掠向池边,并指引他跃入池中,游向池底那早已无知无觉的身影。
那身影双目紧闭,衣袂与裙裾在池底飘飘荡荡,宛如一朵盛开的合欢花。这花瓣招摇而艳丽,似是正冲他盛情招手,待君采撷。
叶染衣不由分说地将她拦腰抱紧,那触感一如他梦中一般柔软多情。只是此时他顾不上遐思,脑海中唯有一个念头。
救她。
正当他揽过对方身子,想要游向池边之时,一只玉手忽然将他腰际扣紧,随即而来的,是另一只勾于他后颈的玉臂。
眼前墨眸早已注视他良久,眼中盛着滔天的情欲与疯狂。
叶染衣怔忪看着对方,不知作何反应。他知晓自已被骗了,又一次中了对方的圈套,甘之如饴。
她那朱唇无声开阖,溢出一朵朵晶莹气泡,如同传说中的海妖,美丽而危险。
“抓到你了——”
......
“是你?”永昭帝眯了眯老眼,看向了那突兀现身的绿衣少女。
他想起来了。
这是那日在荣华宫遇见的那个女孩。
“哈哈哈哈哈哈哈——”那女孩形若癫狂,忽而大笑起来,“是你啊!哈哈哈哈哈哈哈!我记得你!你就是那个兔儿爷,是也不是?”
满座哗然,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此时心中却只有一个念头。
这小姑娘必死无疑。
“哦?为什么呢?”谁知那不怒自威的永昭帝却抖了抖面皮,似是颇为感兴趣地接话道。
“因为你会做仙药!哈哈哈哈哈哈快给我仙药!我也要长生不老!”
那绿衣少女咬着手指痴痴而笑,涕泪横流,一时间谁也说不清她是笑是哭。
“求求你了......给我吃药吧...我受不了了.......我想吃仙药.......”
永昭帝眼中迸出一道雪亮的光芒。
“这话你是从谁那里听到的?”
“谁?你说谁?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这个声音我听过!哈哈哈哈呜呜呜呜呜呜......”
绿衣少女一面哭着,一面笑着,指着永昭帝所在的方向如是说道。她固然是看不清,不过似乎耳力极好,轻易便听清了永昭帝身在何方。
无名俯下身,在永昭帝耳畔说道:“君上,此女疯疯癫癫,不若老奴将她......”
他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不必。”谁知永昭帝却一摆手,似是龙颜大悦,心情甚好。
“——将她收拾干净,封为才人。送到......就送到西宫吧。”
“是。”两宫人应声将其带走。
宫中最不缺的便是如她这般无端而来的女人,而作为美人佳丽,这女孩显然是不够格的。只不过他们是奴才,做奴才的,不必打听那么多。
宫妃们四顾而望,面面相觑。君上这是怎么了?放着这宫中佳丽三千不要,却偏偏要这蓬头垢面的臭丫头?!妃嫔之中,却只有柔贵妃一言不发,径直捻着手中佛珠,一颗接着一颗。她自是心如擂鼓,额前满是冷汗,如今这副波澜不惊的作派,乃是她强作镇定,压下心中狂澜。
像,太像了。
若说这秋盈盈只是一瞬神似,那么这凭空冒出来的丫头便是神形兼备,宛若再造。尤其是她眉宇间隐隐荡起的一抹愤怒与坚毅,更是令她与那昔日的赵亦舒如出一辙,不得不承认,在看见她的一瞬,江柔微恍惚以为,是那赵皇后的鬼魂寻了过来。
她按了按额角,心中隐约不安。
什么时候?究竟是什么时候,帝君与这女孩有了接触?又是什么时候,在她不知道的角落,这个老得快要死的男人依旧在不知疲倦地寻仙问药?
长生?
可笑!
“继续唱。”
台上鼓乐渐起,丝竹之声不绝于耳。
待到那绿衣少女被送走,永昭帝面色如常,却也未曾多言,只是掩饰般地拍了拍那柔贵妃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