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起栖梧

《剑起栖梧》

第72章 荣华成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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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灯初上,歌台暖响,他被蒙着眼,循着身前之人的指引,缓缓走过熟悉无比的长廊。千回百转,一步一趋。那领路者并未开口,他也就安静乖觉,不曾出一语。

“到了,进去吧。”似是走了一段很长的路,领路者示意他抬脚跨过门槛,一阵若有似无的暖雾拂面,叶染衣才终于明白,原来这里是荣华宫的暖池。

领路者将人送到,便服了服身子,无声离去。而叶染衣却敏锐地觉出面前似乎还有一人,即便目光被遮,他也能感受到对方轻慢的呼吸。

一只手忽然拂过他的面颊,柔若无骨。

叶染衣呼吸一滞,只觉冷香扑鼻,世间却没什么比面前这只手更为冰凉的了。

“殿下。”

对方不语,叶染衣却早已凭借这股气息明白面前之人是谁。他们自小便一起长大,不论殿下用了什么香料,都难以遮住她身上那一丝幽幽冷香。奈何面上覆着绸带,此时此刻,他却无法凭借察言观色揣测对方的心迹。

“殿下?”叶染衣心中有些不安,迟迟没有听到对方回应,还道是这位喜怒莫测的小帝姬又生出些什么怒火。

只是,若得知了自已与那对兄妹正在筹谋的事情,恐怕也难保不会发怒吧......

那只柔荑缓缓抚摸叶染衣的脸庞,拂过他那斑白的两鬓,似是想要将他的发丝与眉眼牢牢记住。

“染衣,你又走神了。”半晌,这沉默良久的小帝姬终于开口,只是话音之间仍旧听不出喜怒。

“殿下恕罪。”

叶染衣忙不迭地想要稽首告罪,却不意落入了一个温温软软的怀抱之中——对方竟双臂一展,将他合围抱紧,虽然对于叶染衣来说,这般力气并不算什么,但他知道,这已经是这个娇小羸弱的少女能予以他的最用力的拥抱了。

他迟疑着伸手,想将对方推却。

“染衣,别动。就让我这样抱一会儿,就一会儿,可好?”身前的少女却不愿遂他的意,紧紧揽着他,如同溺水之人想要抱紧一块浮木。

叶染衣闻言,悬于半空的手臂却缓缓放下。

“染衣,你还好么?染衣......”少女将面庞紧贴在他的胸口,似是想从那心跳声中听出什么端倪。只是叶染衣却只能愣愣地站着,直到胸前的衣襟传来一阵濡湿之感。

“殿下,属下很好。”

他张了张口,略微疲惫地说出这句话。

实则自他被软禁以来,每一日都会梦到这暖池之境。他想向面前的少女问很多事,想问她自已的身子究竟怎么了,想问她为什么要对付叶家,想问她那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想问她为什么要无端将自已关起来......只是临到面前,他却一句也问不出了。

殿下就是殿下,从小到大,父亲都教导他要听殿下的话,所以即便殿下做什么,他都没有道理去质问于她。

“染衣,你一定在怪我吧?怪我没有将一切告诉你。”少女似是终于收拾好那纷乱的心绪,抬起头,定定望着他。

“属下不敢。”叶染衣恭顺垂首道。

“对不起,染衣,是我不好。这段时间,我想了很多,也想了很久......我好后悔那时候替你做了决定,也好后悔把你变成这个样子......”

叶染衣能感觉到少女的紧张,她的十指深深陷于自已的双臂上,虽不算疼痛,但足以看出她的无措。

“殿下,这不是你的错。”叶染衣摇了摇头。事到如今,再去说什么对错,也无济于事了,“殿下,你的手很凉。”

隔着衣物,却也能感到那双手的冰冷。如今已是寒冬,又方才下过一场雪,若不是殿下病了,那便是她又不好好添衣保暖了。

那双手忽地一颤,却畏缩回去。

“是么?对不起,吓到你了吧?”

叶染衣不必看,却也能想到少女那委屈的眸子。他知晓对方总是这样,不论做了什么错事,却总记得自已的美艳与动人,故此不忘用一双楚楚可怜的泪眼相逼,最后逼得他妥协服软。于是他再也难捱心意,一把将其双手握住。

“殿下,我......”

只是话到嘴边,却有一阵暖风拂面,身旁正是热气缭绕的暖池。

这一切如此熟悉,就如同那日泉水炽热,香汗淋漓,少女那如骨附蛆的娇唇,还有赤诚相待的肌肤之亲。

他与她始于此,难道今夜,却要终于此了么?

不......

至少...

至少在离别之前,一定要问出口。

至少让他知道,他并非只是做了一场缠绵悱恻的梦。

“殿下!那天......”

“嗯。”谁知对方却抢过话头,将手指从他掌心中划出,还没等叶染衣为之怅然,少女却忽而将他面前的绸带解开。一阵不甚刺目的光亮终于侵入他的双目,叫他看清了面前日思夜想的身影。

那娇艳如合欢花的少女正仰头注视着他,明眸似水,双颊酡红。她绵软艳丽的朱唇一开一阖,说出的话几乎令他以为自已还在梦中。

“那天,我们情难自禁,共度春宵。”

“——染衣,我对你的心意,你不明白么?”

......

“朕的意思,秋姑娘是不明白么?”

九光华烛,匝席罗管,红蜡朱衣,云屏炉暖。唯有那冠绝帝都的三绝之首一袭水色长裙,位列中庭,便好似鹤立鸡群,与这片极尽奢靡的华宴格格不入。

气氛凝滞,众人眼观鼻,鼻观心,皆暗暗打量着这胆敢与那九五之尊对峙的风尘女子。

“君上说笑了,奴家一介风尘女子,怎好玷污这皇宫椒房端丽之所?”

永昭帝身旁伫立的无名抬眼相望,细看之下,这女子的眉眼,倒真有几分昔日赵皇后的影子。更为致命的是,她们都一样执拗,一样冰洁,即便是面对这九州共主,永昭至尊,却也不见半点惧色。也难怪君上会冒着有辱天威的忌讳,邀请这名为秋盈盈的女子入主后宫。

无名忽然想到,方才在殿中看到的那两个女子,也一如赵皇后那般眉眼相似……

不过话说回来,永昭帝竟要将一个妓子封为皇后。若今夜之事传出去,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在场之人此时心中皆在暗自后悔,后悔今日前来赴宴——难保他们的君上不会为了这名女子,将他们尽数斩杀。

“这天下,乃是朕的天下。”永昭帝却并无半点醉意,那双老眼不见浑浊,“若是朕封你为后,从今往后,谁也不会记得你曾经是谁,只知道你是永昭的皇后,母仪天下,万民朝拜,难道不好么?”

众人闻言,心头一凉。若是这番话乃是君上本意,那他们如今可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这世间只有一种人能彻底忘记前尘往事,那便是死人。以君上这日渐昏聩暴戾的脾性,保不齐当真能做出这种事!

秋盈盈薄唇轻抿,方想说些什么,那尊荣无上的永昭帝却忽然摆了摆手,示意笙鼓继续演奏。

“呵呵...朕同秋姑娘开个玩笑罢了。”

众人连忙松了一口气。

“是华儿孝顺,今夜特意邀秋姑娘在此献曲,朕怎好辜负了华儿一片心意?秋姑娘,请吧。”

秋盈盈依言起身,冲着永昭帝微微颔首:

“不知君上想听什么曲儿?”

......

“君上他真是这么说的?”

宫苑深处,老仆替那穿着单薄的贵妃娘娘披了件大氅,而后者却紧紧握着佛珠,目眦欲裂。

“这么多年了,他当真不将本宫放在眼里!”

金嬷嬷叹了一口气:“......娘娘,既然您如此心焦,为何不在宴上当面与那妓子为难,却要在此咽下这口恶气呢?”

“哼,毕竟还是多年情分一场,本宫能有什么气?”柔贵妃愤然啐道,“本宫好心想他活得久些,谁承想他竟一门心地作践自已,本宫可是巴不得他死咯......”

“娘娘谨言!”金嬷嬷连忙惊呼,左右探看。好在殿前无人,也没给谁偷听了去。

“不妨事,该收拾的本宫已经收拾完了。”柔贵妃抬起凤眸,轻瞥了一眼金嬷嬷,“自我儿走后,这宫中上上下下啊,本宫都清算过了。留在身边的,也就你们几个。本宫没那个能耐,帮不了我儿什么,总归不能给他再添什么乱子。您说,是不是这个理?”

金嬷嬷眼皮一抖,连忙谄笑道:“娘娘英明,如今乃是多事之秋,是不该留太多人。”

“呵。”柔贵妃拢了拢耳鬓的碎发,轻笑一声。只是这笑却透着寒气,令这晴雪夜里又冷上几分。

“启禀娘娘——”殿外的小宫仆尖着嗓子禀报,金嬷嬷闻言,踏着碎步离去,半晌,她却又面露难色地折返。

“娘娘......”

“走吧。”

谁知这柔贵妃却已然贴好了珠花,此时正对着铜镜抿唇添朱。

“娘娘,您怎的知晓......”金嬷嬷张了张嘴,不禁哑然。

“哼,我知晓他的脾气,他又如何不知晓我的脾气?”柔贵妃冷哼一声,极尽嘲弄,“我这宫中的女主人不去,他这出戏,又怎好唱了全套?”

......

待贵妃娘娘的玉辇落定之时,这台上正一舞终了,众美四散告退。而那一身灿黄的永昭帝正端着酒杯,满面陶醉之色。

“贵妃娘娘驾到——”

生怕这夜宴不够热闹,那小宫仆更是尖着嗓子大喊一声,叫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那柔贵妃的身上。

“柔微来了。”永昭帝老眼迸出一道精光,不动声色地换了个姿势,似是将身旁位置空了出来。那些个新晋的年轻妃嫔在后急红了眼,纷纷搅着手帕,银牙暗咬。

这江柔微真是好命,都这么些年了,再怎么是个美人,也早已人老珠黄了才是,还能让君上青睐有加,莫不是给君上下了什么迷魂汤?!

谁知那柔贵妃却丝毫不愿买账,楚腰款款,莲步轻慢,却径自坐在了嫔妃席间,可算是让众人见识了一把这冷美人的气性。

此时永昭帝身旁那处空位,却显出几分滑稽来。

说是滑稽,谁又敢开口嘲笑呢?此时满座无不是左右相顾,你一言我一语,装作没有看见这出闹剧伊始。可那闹剧正中的永昭帝却并未将喜怒形于色,只是老神在在地撑着腮,看着那台上飞舞的水袖与曼妙的美人。

“唱到哪儿了?”柔贵妃自身旁唤来一个宫妃,随口问道。

“回贵妃娘娘的话,秋姑娘还未曾开嗓。”

柔贵妃随意应了一句,摆弄起手中佛珠冷笑道:

“哟,见着本宫不唱,见着君上也不唱,难不成,这是专程给帝姬殿下唱?”

那宫妃眼见着贵妃娘娘冷了脸,还道是自已说错了什么话,一张小脸吓的煞白,我见犹怜。

众人方才放下的心却又悬起。今夜柔妃娘娘一反常态,竟上来就如此唇枪舌剑,针锋相对,看样子听曲儿是假,有备而来才是真。

“娘娘且稍安勿躁,这秋姑娘啊,是去准备准备。”一旁的另一妃嫔年轻气盛,还以为是这位贵妃娘娘特意前来争风吃醋,遂看热闹不嫌事大地添了把火。

“哼。”谁知柔贵妃却不理会她,只哼了一声,便转目去看那台上光景。这可把这主动搭话的妃嫔臊了个彻底,一时间脸色忽青忽白。旁人见状,纷纷投来讽笑的目光,似是嘲笑她热脸贴了冷屁股,讨不得好。

也是,这柔妃娘娘连君上的面子都不顾,遑论这宫里的新人?

“还没好么?”歌舞过了一遍又一遍,可这说好了要唱曲儿的人却迟迟不见踪影,即便是食色如永昭帝这般老餮,却也难免失了耐心。

无名垂首道:“老奴去看看。”他方起身,那台前却传来脚步“嗒嗒”之声,暗处款步走来一人。

“敢问诸位,可有会唱这《广寒仙》的?”

一道有如莺歌泉泠的声音响起,正是那帝都歌绝,秋盈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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