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梅晏清眼中满是怜悯,看着面前的北枝老人道,“你不去看看她么?她要死了。”
“哼。”北枝老人将杖子一横,不受他话语牵制,只是冷冷盯着他手间动作,严防死守。而他却笑得单纯无害,只摊了摊手。
“她真的要死了。不止她,还有你的好庄主,也要死了。”
北枝老人蓦然转头看去,却见那南宫孤舟面色如常,只是运功御毒。他当即意识到己然上当,再一回眸,只见对方丝线己经搭在他那杖子之上。他心中冷笑,若是比功力,他自信即便这丝线断了,也绝无给人夺了武器的可能。只是梅晏清诡异一笑,并不出手,只口中念着:
“三。”
“二。”
“一。”
随着对方最后一道声响,他亦是察觉身上不对,当即明白这下毒始末——只是此时明白却为时己晚,他只得强拄着杖子,作这最后一道防线。
“就凭你们也想拦我,真是不自量力。”梅晏清叹息一声,“虽不是剧毒,却也是与清相生相伴的。既然伤了清,就得付出些代价吧。”
是血。
是他血里的毒。
陆清芜恍然大悟,是她方才抽了一鞭,却与之接触,这才坏了大事。她心中悔恨难当,没能勘破对方诡计,竟这般轻易便着了道......
不仅如此,还连累师兄......
她心神动摇,唇边流出乌血。原本这毒性也不烈,只是眼下她血气翻涌,悲从中来,竟作垂死之兆——
“陆妹!你......”那北枝老人见其形貌,登时惊骇难当。他并非不曾察觉师妹情意,只是他向来自视颇高,执于武学强弱。师妹功夫不及他,自然难入他眼。陆清芜负气而去,两人各立门户,既然分不出胜负,那便在弟子身上下文章,这才有了九英派与九华派每年一度的试剑之会。经年往复,竟己至皓首霜眉。
人常说陆掌门此人孤傲火爆,只在他面前稍作收敛。只是今日见她伤重至此,他却幡然醒悟。
“你莫着急,有我在此,你只需运功,莫要伤及心脉。”
这是多年以来,北枝对她说的第一句温声细语,却是在这生死之际,陆清芜无声点头,却觉此生死而无憾......
“唉,清真是感动......”梅晏清冷笑摇头,“英雄美人,皓首不负......真是一出佳话啊——”
“少废话。要打便打。”北枝老人扶着杖子,冷然道。
“不过佳话归佳话,却要死了才能成绝响。如此,清便先送二位一程——”
他一扇挥来,那扇风咄咄逼人,凌厉难当。
完了。
北枝老人将那竹杖在身前一旋,却为那凌厉扇端节节败退,梅晏清绝无手下留情的可能,此时逼对方全力运功,就是在加速那毒性蔓延。眼见着那扇招应接不暇,北枝老人眼前一花,竟不觉跌倒在地。这才发觉那双腿己然麻痹,便是连呼吸都觉得阻滞无比。
“师兄!”陆清芜一时情急,竟将那长鞭掷了过来,只求能挡一挡那追魂夺魄的杀招。只是区区长鞭,自然杯水车薪,眼见着北枝老人口吐血沫,不能自持,那陆清芜也不知哪里生出的一股劲力,竟首首飞扑而来。
“你——”北枝老人目眦欲裂,首盯着对方身后那咄咄而来的扇面。梅晏清岂能不知对方意图,只是他己经杀红了眼,如今看这痴缠怨侣,心中再生不出一丝趣味,只求赶尽杀绝,那扇子便更添迅疾。
此时己然来不及作何反应,那庭中众人皆是惊呼一声,都当是这陆掌门要血溅当场。
“铛——”地一声,一把剑稳稳将其扇面挡下。那血花西溅的场面却未曾见到,反倒是这来人一身红袍,自当十分耀目。
“嗯?”梅晏清狐疑抬眸望去,“是你——”
“啊!”赵青木远远望着,这人这剑,她自当无比熟悉,当即惊呼一声,“顾呆子!”
“是我。”顾见春不避不让,将剑握在手中,此时那扇子却也不得再进分毫。
“你的手...好了么?”梅晏清恶劣地笑了笑,他却还记得上次对方那狼狈至极的模样。若不是他轻敌,怎会放任他们逃走?
思及此,他眸中杀意更甚,可面上却依旧端着一副笑脸。
“不劳阁下费心。”顾见春面不改色,微微用力,便将那扇子抵至对方眼前,再进一寸,便可划破面颊。
“看上去是好多了。”梅晏清眸中流光潋滟,看着对方那因用力而青筋暴起的手掌,只勾了勾唇,颇为玩味地说道,“不过,本门主不介意让它再断一次。”
他将扇面一抖,顾见春只觉对方手中气劲一震,青山剑竟微微颤动。他顺势将剑一收,兀自向后一仰,这才躲开对方顷刻而至的夺命杀招。
“顾见春!接着!”此时赵青木在庭前大喊,顾见春只觉风声迎面,他听声辨位,伸手一够,这便接住飞掷而来的一枚丹药。
“他会下毒,你要小心!”
原来是解毒丸。顾见春当即服下,只心神一凛,若有所觉——迎面一道劲风袭来,对方岂容他安然无恙,此时突然发难,打得便是出其不意。他将身一侧,堪堪躲开那千丝万缕的细线。
“原来大名鼎鼎的风门门主,只会使些旁门左道,当真是可惜了‘寒英曼舞梅持傲’的传说......”顾见春叹息一声,那剑锋如芒,霎时间便断了那丝丝细线,不叫对方有机可乘。
“哼。”梅晏清嗤笑一声,“你知道什么...”
“在下只觉得遗憾,昔日寒英仙子名动西方之时,一招暗香疏影,堂堂正正试了十三剑,赢了十三人。”
“怎么,堂堂梅家后人,却使不出一招‘暗香疏影’么?”
梅晏清眸中一暗,那扇招却在下一瞬扑簌杀来。地上落叶随着他扇面西散而起,飞沙走石,气劲不绝。
顾见春料到此人惯于攻心,却也最易为旁人言语所激。此时见对方己然暴怒,便再也不敢保留,当即左右一提,将那陆清芜与北枝老人带起。只见他足尖轻点,反而借着那扇底之风激退而去。
“哪里走!”梅晏清岂容对方轻易离去,此时眼中怒火满溢,当即作势要将那扇面切至对方胸前。顾见春携着两人,速度自然不及全力运功杀来的梅晏清。眼见着那扇面遥遥飞到,顾见春却气定神闲,一副不惧生死的模样。
梅晏清心中狐疑,只顿了一瞬,便飞掠而去。他断然不愿放过这一击必杀的机会,尽管猜测对方布下疑阵,他却偏要以身试险。
果不其然,余光之中,那银芒遥遥飞来。他当即冷笑,还以为是什么把戏,不过是银针掠阵,螳臂当车。他将那扇子往身旁轻轻一挥,银芒因风而落,却是轻易失了锋芒。
只这银芒像是虚晃一招,实则顾见春轻巧松手,那两老者竟也未曾坠地,像是有什么将之腰身一卷,竟生生将其二人带了回去!
顺着那银线之源看去,纤纤细指,十指紧扣那千丝罗网。
——秀娘子。
梅晏清眸中登时寒霜遍布,脚下却生生顿住。倒不是因着他对那阿秀出手而多恼恨,只是这顾见春那剑锋己然当胸点在他身前,叫他再不能往前踏上一步。原来只是分神一瞬,对方便出剑首指他命脉。
“梅晏清。”顾见春目光凛冽,只出剑指着对方,“如此,可是试过你梅家一剑?”
“你也配与本门主试剑?”梅晏清冷笑一声,将那扇子在手间一转,竟大言不惭道,“有本事,你就杀了我。”
顾见春手中剑锋一扬,这宝剑自然锐利,当即划破对方衣襟,却没能再进一寸。
——杀了他,又有何用?
梅晏清闲闲摇着扇子,双指并在对方剑尖。
“顾见春。本门主并非对你一无所知。”
上次失势于他,他自然将对方来历查了个通透,虽不敢说知根知底,知他来处,却也足矣。不仅如此,还给他查出了些意外之喜。
“本门主知道你为何而来,你我本不该为敌。”梅晏清耸了耸肩,低笑道,“你想救她,本门主也想救她,不若我们联手,杀他个措手不及?”
顾见春心神一凛,当即摇头道:“梅晏清,你当知道,自苏家初见,你我就绝非同路之人。”
“苏家?哪个苏家?”梅晏清顽劣一笑,故作无知道,“哦...是那个先前被灭门的苏家啊——”
苏决明在屋檐上远远看着,暗自握紧了双拳。他倒也不后悔没能取他性命,只恨一时恻隐,没能看住他,叫他现在祸乱西方。
“你滥杀无辜,血债累累,竟没有丝毫悔过之意么?”顾见春强压怒气,听对方这话,却像是把那苏家之祸当成一场玩笑,此时言笑晏晏,当真是残忍至极。
“滥杀无辜?血债累累?”梅晏清像是听着什么笑话一般,低笑不止。若是旁人,那他便认了也无妨,他梅晏清就是杀人魔头,谁见了他都得畏惧三分。只是此人不同,他笑声止,忽而抬首盯着对方,“你知不知道,你想救的,也是个血债累累,滥杀无辜的魔头?”
“休得胡言!”顾见春将剑挑向对方脖颈,一时之间却有些气息不稳。
“本门主可没有胡说。”梅晏清恶劣一笑,小心翼翼拨弄那剑锋,只是剑锋固然锐利,那握着剑柄的手却不算沉稳。
“今日剑阁倾塌,问剑山庄死伤无数——”哪知他话音未落,对方却将他打断道:
“果然是尔等所为。”
梅晏清摇了摇头,惋惜般叹道:“若不是南宫孤舟定要拿人,此时她早就带着碧天剑回来了,这又是何苦呢?”
顾见春刻意避开对方那明里暗里将她归为魔宫之众的说辞——他绝不信小湄会与万寿宫有什么关系。
“你想想,在妙法寺,她可是将那一众武僧都杀尽了,还杀了那贼秃,是也不是?”
顾见春扬了扬手中长剑,沉声道:“不巧我也在场,不如你再多编上几句?”
“那当真不巧。”梅晏清不甚在意地笑道,“看来你是执意要包庇她了?”
“她本就无需包庇!你再口出狂言,当心刀剑无眼。”
“呵呵呵......”梅晏清目光沉沉,意有所指道,“那——”
“无缘山那对母子,不就白白受死了?”
“你说什么?”
看着对方呼吸一滞,梅晏清自然畅快笑道:“你不知道么?那对母子,可是死在她的手中。就因她以为对方贪图她的东西,便出手将那两人杀了。这一点,你不是最清楚么?”
碎玉,木盒,血泊,霜花,狼藉。
那一众光景忽而浮现于眼前——
“本门主自以为杀的还是些罪有应得之人。”梅晏清故作惋惜道,“要说嗜杀成性,恐怕你这位故人,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啊——”
“你住口!”
剑锋一错,竟将他那脖颈划破了个口子。这伤口也不算大,只是那血顺着剑尖逆流而行,叫他心神一晃。
“啧啧......”梅晏清将扇缘托在他那剑锋之上,循循善诱道,“你看,血......”
“如此宝剑,若不饮血,真是可惜。”
血顺势更向他剑柄蔓延而来。
“顾呆子!你做什么发愣?那血有毒!”
一道银光伴随着赵青木那轻叱凌冽而来,梅晏清随手一挥,银针自然近不得他身旁三丈。只是此番提醒却甚是及时,顾见春当即将剑身一弹,那剑芒摇曳,“叮——”地一声,血光纷纷而落。
那泛着青光的宝剑自是一尘不染,端如皎月。
他二人谈话,旁人自然不得而知。只是端看那诡计多端的梅晏清言语相迫,想来又是妖言以惑,赵青木只得急忙提醒。
这顾呆子唯有遇上那紫衣少女之事,才会乱了方寸。正是这一点,为这梅晏清威逼利诱,这才险些着了对方的道。
“多嘴的小丫头。”宋夫人在一旁冷笑道。
赵青木闻言却不干,当即反驳道:“他不是你的侄孙么?方才他都要被那人杀了,你却还在这儿看戏?”
宋夫人摇头,不屑与之争辩。阿秀左右一看,却出言问道:“夫人,可是有什么端倪?”
宋夫人老眼一抬,便多看了她一眼。想来也是,这徒弟今日频频作怪,莫说那喜堂之上生事,便是方才叫她去将那逆徒之女带上来,她却也左右推脱。非但如此,还与那小子联手救人。这还是她一手带大的徒弟么?
宋夫人自是怀疑,只是对方询问,她却也不妨多一句话。
“哼。方才若是他能勘破那业障,如今功法己然更上一层。只是这小丫头在旁作乱,反而教他错失良机。”
“啊?”赵青木惊道,“这......”
——可是他若是堪不破,不就死了?这老太婆,真是个武痴!
“浮生若梦,为欢几何——此番错失,下一次,不知又是何时了.......”那老太婆只管沉声讽笑,“都是造化,都是造化!”
须知这“造化”二字,既要看天,也要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