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拨开那重重花海,终于看见那尽头有一孩童,端端正正地坐在青石上。
孩童正看着远处的柴屋。
烟飘雾渺之间,妇人擦了擦额边的汗,将手中木桶落在井边,看着两人的方向。
“阿吉塞!又贪玩了?快回来了!”
阿吉塞?
是这孩子的名字么?
孩童却对这呼唤无知无觉,他转过头,看向了曾不悔。
“是你在叫我么?”
“曾不悔。”
仿佛心脏被攥住一般,他心中一阵悸然,恍惚地睁开双眼。
火堆燃烧,僧人坐在一旁。
不知为何,看到这光景,他却松了一口气。那梦虽然看上去安宁祥和,那孩子却让他莫名觉得悚然。
——那孩子,竟然没有脸。
“咳咳……曾施主,怎么了?”曾不悔怔怔然发着呆,般若紫阳看着他,轻声问道。
这一次,他却没能看到这朱衣男子心中所想。
般若紫阳目光飘渺,兀自想到,恐怕是这几日接连使用秘法,此时气虚力竭。
看不出,也是难免。
“没……”曾不悔摇了摇头,“阿……吉塞?是谁?”
般若紫阳像是身子一僵,脸上浮现一种十分奇异的神色:
“阿吉塞……”
“是小僧的乳名。”
“呵,又是个怪模怪样的名字。”曾不悔兀自嘟囔了一句,目光一转,周围横七竖八地倒着些黑衣人。
——都是与先前服饰相似的扶桑刺客。
“这些人,又像上次那样?”
“嗯。”般若紫阳点了点头,话锋一转,“回扶桑之前,中州人都如此唤小僧。”
“嘶——你一个扶桑人,怎么开口中州闭口中州的?难不成……”
曾不悔顿了顿,这才恍然大悟。
“你是在中州长大的?!”
“是也。”般若紫阳颔首,“原来白王殿下没有和曾施主提过么。”
曾不悔了然:“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怪不得你这扶桑的和尚,引起中州的古学经典,也是信手拈来。”
“呵呵……”般若紫阳轻笑,“曾施主,小僧总觉得,你不像是跟着白王殿下做事的人。”
曾不悔一愣。
这是说他愚钝么?
这个臭和尚,怎么拐着弯骂人呢?!
“我曾不悔虽然是个粗人,这些还是听得懂的!”他板着脸,不甘示弱地说道,“殿下器重小爷,自然有殿下的道理!殿下的考虑,岂是你我能猜测的?”
“的确。”般若紫阳垂了垂眸子,他想起那个深不可测的墨袍男人——那是他来永昭之后,遇上的第一个连他施展秘法都看不透的人。
“永昭有白王殿下,是永昭之幸。”他淡然开口。
只可惜,不是扶桑之幸。
那沉迷于酒池肉林的父子,根本未曾想过白王许给他们的是利是弊。
不过,这与他一个逍遥小僧有什么关系呢?
“那是自然。”曾不悔扬了扬眉,“据说前日里,殿下许了扶桑颇多好处。又是在曲州与黛州设了船舶司,又是和扶桑缔结二十年的通商之约,我听说,还送去许多珍品古玩。”
“殿下对扶桑可真好!”
般若紫阳摇了摇头,笑而不语,任那红衣男子在一旁将他家的殿下夸得天花乱坠。
那日在金殿之上,这身穿蟒袍的男人从见他第一面开始,就在心中盘算自己的价值。
“价值”。
般若紫阳对这个中州词十分不喜,因为它的背后往往盘桓着利益与谋算。
永昭人人皆说,太子殿下是个好人。
他知道,这位受人敬仰的永昭太子,对他一个名不见经传,跟着远渡重洋的游学僧侣的小小僧人,格外的感兴趣。
金殿之上,那玉人一眼从人群中挑出了自己坐陪论道。
实则那大小乘之辩,却是老生常谈。
这位太子殿下,明面上口不离禅,实则却是对他的过往旁敲侧击。
而自己亦从众人的盛赞之中,看出这个人的本质。
——他们绝非一路人。
只是显然,这位永昭的太子却不打算轻易放过他,以及扶桑王子的身份。
他知道自己为什么回来,虽不曾阻他离去,却还是派了人跟着他。
派得是如此心思单纯之人……
若说这位太子如何勤政,如何爱民,他不予置评。
但是单论这位太子用人算人的本事,确是绝妙。
“哎,和尚!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朱衣男子终于停下他的滔滔不绝,转而问道,“你究竟为什么要冒着生命危险回永昭啊?”
“难不成是扶桑地方太小了,住不惯?”
他自顾自地抛出一个回答。
思绪被对方拉回,般若紫阳失笑否认:
“非也。”
“小僧回来,是为了寻找故土。”
“故土?”对方显然颇为感兴趣,“你说说你的故乡是什么样子,我替你想想?殿下说了,要我应救尽救,应帮尽帮!你有什么需求,同我说便是!”
谁知僧人却摇了摇头:“小僧不记得了……无妨,天大地大,这般走着,总有一日能找到吧?”
“无妨?!那可不成!”曾不悔登时一跃而起,指着他的鼻子说道,“你这和尚倒是无妨,我可是要完成殿下尊令的!要是让你这样漫无目的地找下去,我还怎么回去和我的盈….殿下交代!”
他本来想说盈盈姑娘,只是这蠢和尚此时神色自若地看着他,倒叫他有些不好意思说得出口。
只是这和尚是在让人气恼,他自个儿的夙愿,却要别人辛苦作陪。
“呵呵……”般若紫阳淡然一笑,“曾施主,小僧说过,你可自行去留。”
曾不悔一噎。
他是说过,他这一路上都在说。
这和尚!他算是看出来了,真是死也不愿意承殿下的情!
只不过,殿下交代的差事,断然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
他兀自想着,却又一屁股坐了下来,怒容变愁容。
“好吧!你再仔细想想!哪怕是零星的画面也好呢?”
般若紫阳思忖片刻,却不答反问:“曾施主,小僧有一惑,不知曾施主可否先解了小僧的惑?”
“你要问就问!”曾不悔有些不耐地摆了摆手。
般若紫阳笑了笑,不甚在意:“曾施主,为何会知道小僧的乳名呢?”
“我…….”曾不悔摸了摸下巴,打量了他一眼,“不是你告诉我的么?”
僧人眼中一愣,不解道:“曾施主这是何意?”
曾不悔亦是满脸疑惑:“不是你方才念那破经,让我入梦,在梦里…….”
“啊!”他一面说着,忽然一拍大腿,将梦中之事记了起来。
说来也奇,如此光怪陆离的梦,他却没能第一时间想起来。
“……就是这样。”他解释了一番,将梦中雪山,花海,草屋,以及那个奇怪的无面孩子一一形容给对方。
“我还道那孩子是谁,原来是你啊!”
般若紫阳细细听着,半晌,却摇了摇头:“小僧对此,并没有什么印象。”
“唉——”本以为能让对方想起什么,心底还激动了一瞬,如此看来,还是无用功。
“不过……”般若紫阳一抬眼,看出对方失落,于是开口说道,“曾施主所见,确实帮了小僧大忙。如今也不算毫无头绪了…….”
“当真?!”一听这差事有了眉目,曾不悔自然是比谁都高兴。
有眉目,就说明有终尽!
倒也不用耗在这蠢和尚身上了。
他愈发怀念那帝都“一枝春”的滋味了。
“当真。”般若紫阳微笑着点了点头,“小僧只需寻找曾施主所说的图景便好。”
末了,却又补充道,“看来曾施主己对小僧的秘法勘破一二,如今再施展,恐怕倒要让曾施主涉足小僧的梦境了…….”
也算解释了他为何会做这怪梦。
曾不悔得意不己,扬着头说道:“哼哼!怕了吧?和尚,小爷可是相当厉害的!十恶司那贪痴两刃,都要排在小爷后头!”
——“啊嚏!”远在帝都小筑的凌霄无端打了个喷嚏。
谁在说他的坏话?姑娘?殿下?还是那不太安分的灵风与梦雨?
他望着轩窗之外,月深夜静,只有小筑外的风铃摇摇晃晃。
案牍劳形。他此时己经忙了一天,桌上却还是堆着厚厚一叠书信。
殿下啊殿下,您可是好走……
他苦笑了一声,却也没人听得见,只有这烛火与他相伴。
还是继续看吧……
否则明日又该缺些精气神了!
…..
十恶司么?
般若紫阳轻声一笑。
真不知是除恶,还是扬恶呢?
“不对啊,和尚,你若真是一无所知,为何一路向西南而行?”
此时这曾不悔才琢磨过来。
“出家人不打诳语。”般若紫阳笑着点头道,“小僧并未说过,小僧一无所知。”
“你!”曾不悔刚想开口大骂,却又将手放了下去。
行!他是没说过!
“将小僧送回扶桑的老仆曾说,自帝都一路向西南,便能找到想找的地方……”
那老人临死之前,握着他的手,字字血泪,说着如何后悔,如何对不住他云云。
他却十分平静。
老人是他生于中州故土的唯一证明,也是将他的命运从平静中剥离的罪魁祸首。
老人以为,在扶桑等着自己的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荣光,却不想在那荣光铸就之时,往往要以枯骨血海为祭。
老人便是那枯骨之一。
自己却没能如他所愿,登上那荣光之位。
他本就无意于此,却未曾想过,他的不争,让老人无辜丧了命。
他说,中州之外,还有一番辽阔天地。
那就是“阿吉塞”的故乡。
阿吉塞,是紫阳花。
据说,是他的母亲最喜欢的花……
于是他褪下身上宝裟,换上一袭粗衣,向着西南,走啊走,走啊走——
他己经做好了寻觅一生的准备。
只是没想到,追寻他的杀手,也来得如此迅疾……
“哈哈哈哈——”那朱衣男子兀自一笑,将他那飘忽的思绪拉了回来,“一首向西南走,他真是这么说的?!”
曾不悔忍俊不禁,那刀疤也在他那面容上跟着一抖一抖。
“你可知,西南乃是天之涯,海之角,山之巅,云之极。”
他收起笑容,认真地说道:“是寻常人穷极一生都到不了的地方。”
般若紫阳愣了愣。
他确信,老人不会骗他。
“即便是如此,总有尽头吧?”他问道。
曾不悔摇了摇头:“并非你想得那么简单。而是此处,山高道险,莫说是寻常人,就算是当今江湖至尊至极的高手,也只是爬上半山腰就心悸不己!那里终年不见天日,深林荒野,瘴雾聚集。若是凭借你我之力,恐怕还没到山脚,就要迷失在那瘴气之中。”
“别说是在那长大,依我看啊,就算是活一天都不成!”虽然只是传言,却给曾不悔说得煞有其事,“你那仆人,当真不是在诓你?”
般若紫阳摇头,兀自否定了这一念头。
“他不会骗小僧。”
“不可能不可能!”曾不悔越想越是摇头,“那可是六国九州无人涉足的禁地。你那老仆,是要将你往绝路上逼!”
这蠢和尚!
常言道,人言未必真,听话听三分!他是不知道人心险恶啊…….
“无妨。”般若紫阳看出他心中所想,面上笑了笑,也不与他辩驳。
“那就有劳曾施主想想,这西南方,可有什么雪山,花海之所?”
曾不悔闻言,暗自一喜,这可是问到点子上了!
行军打仗,领兵对敌,这永昭大小地形地貌,他最是清楚不过。
“要说这雪山,花海么……”
仔细思忖半晌,他面上一乐,看了看西南方。
“还真有!”
“哦?”般若紫阳挑了挑眉。
曾不悔胸有成竹,笃定地说道:“我知道哪里有!而且这地方,离我们不远!”
他惯是如此容易自满,一旦确信什么事情,他便要将其一一对上才肯罢休。
此时那处地方的山容水貌,皆与他梦境所见对了个分明!
错不了,一定是那里!
他再次笃信地看着远方——
这下可以顺利交差了!也不知道殿下会不会多分些赏钱给他?
僧人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重山渺渺,道阻且长。他知道对方是故意要吊他的胃口,却没想要动用那观心秘法。
这一次,就不必了吧?
“在那——”
朱衣男子面带微笑,指着某一处山头说道:
“问剑山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