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是说……”苏决明惊道,“榕姨的离世,与她有关?”
“与其说与她有关,不如说与谢家有关。”赵巧拙抬起手腕,抚在了颈边——多年前,那里曾挂着一个碧玉瓶。
谢?苏决明心中一震,那不是皇姓?
男人目光淡然,仿佛这些旧事己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孝德皇后赵亦舒,乃是我的胞姐。我与她虽是一母同胞,却不甚亲近。长姐生着一副男儿心,自幼便被送去关外学艺。她文武双全,心比天高,当属女中豪杰,有时就连我也自愧不如。六王夺嫡之时,她追随谢允,最终助他得了天下。帝后相携坐上那皇位,也为赵家带来了无上的尊荣。”
“原来赵皇后是这般性情……”世人皆道孝德皇后如何温婉端仪,如何长宠不衰。现在看来,倒是以讹传讹,不知所谓。
“其中细节,我亦不知。只知道那时长姐从关外回来,女扮男装,与一众江湖人士结为异姓兄弟,其间便有叶守清,还有化名言允的谢允,两人得知长姐身份后,皆对长姐倾心不己。后来六王夺嫡,战乱起,江湖亦是血雨腥风。叶守清倾尽叶家全力,平定江湖乱局,而谢允则得长姐诸多助力,就连那一向与谢允不对付的钱老将军,也在长姐的游说下转而支持谢允上位。”
钱老将军……这倒是听都未曾听说过——苏决明怔怔地思索着,想来是谢允近年来专横滥权,将那一众功臣贬的贬,杀的杀。
父亲曾说,帝王心术,莫过于此。
“世人只知她荣宠无双,我却以为,她入宫,是不忍看百姓失所,君臣离心。”
赵巧拙神情飘渺,他对那长姐的记忆,皆是依靠酒肆闲谈,族人相传,还有榕儿的只言片语才得以拼凑出来。
他们说,她长得极美……
只是究竟有多美,他却不得而知。
分明是他的胞姐,他却只见过寥寥数面。
长姐胸怀大志,仁心齐天,一生为了心中理想而奔赴不歇。
有时候他会以为,他二人是生错了身份,他志在游历山河,潇洒快活,她却志在家国兴荣,百姓存亡。
家中长辈曾说,若她是男儿,定能成就一番大事。
他亦是如此认为。
实则长姐究竟为什么选择了谢允——
恐怕只有曾经在金殿中携手而坐的那两人才知晓吧?
“赵家功高震主,又是外戚。帝后再恩爱,也敌不过奸臣佞言。长姐心善,谢允激越,在治国之策上,两人屡屡发生争执。”
虽是寥寥数语,苏决明却己经能想象到,女子身着华服,头戴凤冠,与那利欲熏心的九五至尊据理力争,却在那绝对的皇权与至尊之下低垂了头颅。
苏决明仰头,疑惑地问道:“既然道不同,为何不就此分道扬镳呢?”
那么明艳刚烈的女子,又怎么会甘心屈于人下?凭她的本事,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哪里不比皇宫自由?
“呵呵……”赵巧拙笑了笑,遂叹了一口气,“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她踏入宫门的那一刻起,她的命就己经不属于她自己了……”
”原来如此。她是顾及赵家……“
少年了悟,若非血浓于水,不忍割舍。那横绝西海,惊才艳艳的鸿鹄凰鸟,如何能安于这金丝编织的片隅天地?
所以,帝后之间,必有一战。
“长姐在关外长大,与关外百姓同心同德,其时大宛不甚安分,长姐身怀六甲,却自请讲和,谢允明面上放她出关,暗地里下达密令,执意要开战。那是帝后决裂的伊始。”
“还有这等事?!”苏决明一惊,这段历史,他亦有涉猎——彼时只知西夷不敌永昭,惨败而归。
却不知是如何“惨败”。
“是如此。”看着他满脸地不敢置信,赵巧拙轻声说道,“谢允利用了她,否则,大宛人皆善战,如何半月就让永昭攻了下来。”
“这一战,长姐怒火攻心,呕血小产。他们失去了第一个孩子。”
“这之后,长姐生了一场重病,卧榻半载,险些病死。是榕儿呕心沥血,昼夜不眠,依先祖古方,制出了‘来去不息丹’。那是救命的药,也是害人的药。”
“害人的药?!”
……..
“你娘拼着毕生所学,将那赵皇后从鬼门关里救了回来。皇帝亲自召见你娘,问她想要什么赏赐。其时你爹娘正饱受诟病,苦于恶口。人们都以为,你娘会请旨赐婚。天子赐婚,饶是如何禁忌,世人总归要缄口。可是谁都没料到,你娘在金殿之上,竟让皇帝放赵皇后自由。”
“我娘她……”赵青木眼眶一热,虽然与那女子素未谋面,可她却真真切切地体会到什么是“母女连心”。
她知道,娘亲不在意名分,也不在意世俗的评判……她是与那深宫中的女子一见如故,真心实意地想为她搏个好归宿。
为此,她不惜让皇帝难堪。
“可是赵皇后并没有离开。君上食言了。”
世间最为可悲之事,不过是听者入了迷,而故事己经成为了故事。
结局早己知晓。
“君无戏言,说出的话自然收不回。可是因为一句话而废后,尤其是那受人爱戴的赵皇后,想要她借此脱身,却是万万不可能。”
莫三思摇头叹息。
试问当今天下,有几人敢与永昭帝叫板?!
他敢么?南宫孤舟敢么?
可那一介女流之辈,却因为这惺惺相惜的情谊,挟恩逼皇帝就范。
只可惜,她低估了皇帝的无耻,也高估了赵皇后的心气。
“后来呢?”
“赵皇后拒绝了你娘。她说,此生愿伴君左右,与君同生共死。”
“饶是如此,赵皇后还要留在那深宫之中?!”赵青木对这位活在传闻中的皇后有些怀疑。
“她不该是这般性子。”少女顿时不赞同。
难道是后人口口相传,才有失偏颇?
“哈哈哈……”莫三思怅然一笑,“你们赵家,能出如此人物,当真是祖荫福泽。”
“什么?”赵青木蹙了蹙眉,她那活在传颂之中的“姑姑”,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于是她很快就明白了对方是个怎样的人——
莫三思缓缓开口说道:“同生共死?世人以为她与永昭帝重修旧好,同心同德,然而讽刺的是,这‘同生共死’,却是她向永昭帝最后的警告。”
赵青木身躯一震。
她豁然开朗。
同生共死——若是君上背德离心,嗜杀无道,那她以自己的性命,让永昭换个贤君明主,又有何妨?!
她在成为永昭皇后之前,首先是个剑客。
手中三尺青霄剑,握住的乃是苍生!
她保住了皇家颜面,保住了第五榕全身而退,却在这一天,正式向永昭帝宣战。
“竟是这样……”赵青木震撼不己,此时此刻,她只想知道,自己的娘亲是作何反应。像她一开始以为的那样,于是失望离去,还是……
不消多想,她己经知道娘亲的心意。
若是失望,便不会有第二次赴邀,也就不会与赵皇后中同一种毒了。
娘亲想救她,却把自己也搭了进去。
“余下的事情,我方才己经说了。至于后事种种,想必你爹比我更清楚些。”
他并非来去谷的客人,自然没有那神通,能去谷中一探。
世人皆说问剑山庄固若金汤,却不记得来去谷亦是生人勿扰。
能在谷中安然无恙地长大,是她的福。
“前辈,这些细节,您又是如何得知的呢?”
“这个嘛……”莫三思面色一顿,含糊说道,“人活得久了,总能知道些别人不知道的事……小丫头,你的朋友要回来了。”
莫三思修为甚高,自然率先探听到了来人动静,他笑了笑,却也没正面回答她的疑问。
他将仇人的名字告诉对方,自认为己经仁至义尽。
其余之事,无需多言。
……
“在这儿呆了两月,听到最多的话便是您能‘医死人,肉白骨’。赵叔,您真有这通天的本事?”
看着男人手中的两枚晶莹剔透的玲珑玉瓶,苏决明不由得想起了那些病患的恭维。
来去不息丹。
赵叔说它既是救命的药,又是害人的药,却也没说错。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人心可畏。
赵家位居重臣,这一辈先出了皇后赵亦舒,西域部族为她马首是瞻,中原各世家子弟都与她有些交情,尤其是叶家家主叶守清,两人奉为知己,叶守清却也痴心不改。
再说得了来去谷真传的赵巧拙,医剑双绝,来去医仙还对他生死相随。
苏决明暗自思忖,若他是永昭帝,恐怕也会掂量掂量赵家在他谢氏江山的分量。
第五榕将性命垂危的赵皇后救了回来,也代表着自此以后,她进入了他们的视线。就算第五榕不愿与之有什么瓜葛,但就凭她情深义重,赵家与皇帝有一万种理由来逼她就范。
“能‘医死人肉白骨’的不是医仙,而是这来去不息丹。”
他举起手中玉瓶,仔细端详,仿佛上面还残留着女子的余温。
实则怎么会有余温呢?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瓶子上只有数不清的裂痕,张牙舞爪,穷凶极恶,像极了那九五之尊大发雷霆的模样。
传闻中能医死人肉白骨的来去不息丹,天下只有三颗——
一颗送给赵皇后,是她救这女子的初心。
一颗交给永昭帝,是来去谷与永昭皇室安危与共。
最后一颗,被她亲手挂在了自己的爱徒颈上,是要他好好活着,不要断了衣钵。
她临终之前,最为牵挂的,还是来去谷那未曾参透的医书。
她是如此执拗的人,就连死,都为他安排了余生。
她要他立誓,不可轻生,不可寻仇,不可让来去谷的传承在他这一辈断绝。
她是他赵巧拙的妻之前,首先是来去谷的谷主,是世人敬仰的医仙。
来去谷,来去谷,世间万物自它来去,唯我巍然不动。
来去谷的历代主人,都在求一个终结。
还记得昔日他曾戏言,若是将来去谷的医术都参透了,岂不是能飘然成仙?
“不得妄言。”
那白衣女子面沉如水,沉声解释道。
“祖师所追寻的理想,乃是世人皆能固本培元,强筋健骨,以致减缓老病之苦。”
“至于什么长生不老,羽化登仙,皆是虚妄。”
“如果一昧追寻长生永寿,只会舍本逐末,不得其解。来去谷历代祖师之中,亦有人因此走火入魔,最后不得善终——拙儿,切记!”
女子那威仪的声音言犹在耳。
只是此时面前却只是一副无知无觉的躯壳。
她未曾走火入魔,却也不得善终,这又是什么道理?
他有些记不清她的真容了。
那满头霜发有如枯草,她本是医仙,既是仙,怎能鹤发鸡皮,形同枯槁?
听说那毒药名为“红颜”,有着极其美艳的名字,也是极其残忍的剧毒。
寻常女子中毒,断绝子嗣,不得生育。而身怀六甲的女子中毒,则只能在产妇与胎儿之间择一,否则便是一尸两命的境地。
他只能看着对方,从长夏到暮冬,在他的面前加速老去,可他却不得作陪。
他如同疯了一般地寻找能迅速老去的古籍医书——可先祖大多钻研如何长寿,却无一人问过如何才能垂老。
他甚至一度恨着那齿白唇红,虎头虎脑的婴孩。
若不是为了她,榕儿怎会死去!
可是榕儿太了解他的性子了——只有给他这样一个寄托与念想,才不至于让他与自己共赴黄泉。
看着这一副与她像极了的眉眼,他终究不忍再将她丢在一旁不闻不问。
现在想来,他们本就是一对眷侣,此时却要看着她先自己一步离去……
——世间酷刑,莫过于此了吧?
脑海之中,有什么在缓缓消散着。
“永昭的皇帝,便是看上了这来去谷的本事,才会逼她认下罪名。那一颗来去不息丹,说是送,倒不如说是强取豪夺。”
“饶是如此,谢允也未曾打算放过她,即使她己经有了身孕,依旧逼迫她说出来去谷的秘要。”
“什么秘要?”苏决明看着他神情惘然,不免心中戚戚然,却还是忍不住问道。
“长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