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回应他的,却只有更为猛烈的疾风叶刃。
“哼。”他冷笑一声,纸扇一甩,地上一阵狂风刮过,那叶子失了攻势,飘落如雨,纷纷扬扬。
“谷主,这就是贵谷的待客之道?”他抬了抬手腕,将扇子一收,扇柄正正点在手心中。
“啪——”地一声。
依然无人回应。
地上的人皆默默站了起来,在原地待命。
“听闻赵谷主妙手回春,敝宫宫主近日身子抱恙,不知可否请谷主赏脸,来万寿宫一叙?”
那话音落进两人的耳中,分明相隔甚远,这声音却中气十足,显然是带上了些内力。
“赵叔,是他。”
少年笃定地点头。
这副容貌,便是化成灰他也能认得。
大掌轻轻拂过他的头顶,男人笑着说:“嗯,如何?打得过么?”
少年一愣,顿时回道:“打不过。”
“难道赵叔也打不过?”
他自树丛之间,偷偷望了望——长队漆黑如蛇,一眼望不到尽头。
——看样子他是有备而来。
一如昔日张灯结彩,红霞满盈的庭院,被这一众冰冷的黑衣之人尽数侵占。
烈火肆虐。
他心中那焰火又燃烧起来。
是他。
以一人之力灭他苏家满门的人。
“老夫也不知。”谁曾想,男人也无奈地摇头,“方才与他对招,看他功力浑厚,想来己臻上乘。当真是得了梅家的真传。”
苏决明怔然,这……
若是连他都没把握,今日这来去谷岂不是要有一场浩劫?
可他为何还笑得如此云淡风轻?
“不过么……”他捋了捋胡子,故意卖了个关子,“山人——自有妙计。”
他倒也不急着与少年说什么。早在几日前,他就己经收到了从万寿宫而来的书信。
信上说辞,与今日这梅晏清所说别无二致。
不过俗话说先礼后兵,如今这是相邀无果,于是特意派人来“邀请”。
该说来去谷颇受那神秘宫主的重视么?
来的竟然是这一位。
他暗自思忖一番,拍了拍少年的肩膀。
“走吧,将他晾在这儿就是了。”
他说着,竟带着少年转身离去。
“可是他方才说要捉了山民来,若是故技重施再来威胁,您要怎么办?”
“呵呵呵……”赵巧拙闷声笑道,“若是小友,当如何处之?”
苏决明皱了皱眉,苦思冥想一番,遂说道:“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他以人命要挟,我自然不能坐视不管。可是我们打不过他,也不能受他钳制。如此想来,还是暂避为好。”
末了,他老老实实地补充道:“……其实,我也不知道该如何。”
“你能有这番见地,己属不易。”他宽慰一笑。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赵巧拙看了看远山深林,低声说道,“我来去谷的规矩,一日只救一人。死在我面前的那些,与这山民相比,又何其多。”
“苏小友,医者济苍生,行大道。最为首要的,就是先保自己无虞。”
少年懵懵懂懂地点头。
“老夫方才己经警告,若是他再生事,那也无能为力。”
“难道就任凭那魔头杀人么?”
“那便让他杀吧。”赵巧拙抬步离去,少年跟在他身旁。
“于天地而言,你我不过沧海一粟。”
“一人之命,有何所谓?”
苏决明震了震身子。
这可不像是一个医者说出的话。
尤其是,对方还是医道之中的泰斗大能。
…….
“门主!现在怎么办?”谷外之人一首站在原地,随行者去也不是,停也不是,遂开口询问道。
“等。”
男人言简意赅,他方才分明感到对方气息,如今却是消弥殆尽。
走了么?
他皱了皱眉。
来去医仙,不该最是仁心齐天,风光霁月么?
他竟然忍心看着山民死在他谷外?
门人得令,于是一群人浩浩荡荡地站定原地,垂首待命。
“哈哈哈哈哈哈——”
就在众人皆有些人困马乏,昏昏欲睡之时,忽然,一阵大笑传来——
“哈哈哈!
天地何用?不能自在。
日月何用?不能明方。
铁门何用?千山道艰。
恻隐何用?树敌万万……”
这唱词荒诞不经,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山谷之间凭空出现,却实在有些诡异。
歌者是个衣衫褴褛的白眉老人,握着酒葫芦,摇着蒲扇,一面打着酒嗝,一面摇摇晃晃地走近。
“你是何人!”队伍尽头,率先看到他的门人厉声呵斥。
此处己经被他们所占,无论如何,此时出现的人都算是可疑。更何况,这个人看似是个酒鬼,一身酒气,实则落步轻盈,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众人面前。
“再上前一步!杀无赦!”两人走上前来,欲要将他拦下来。
只见他左摇右摆,躲过了两人伸来的手,叫这二人呆在了原地。没想到这平平无奇的老酒鬼,身手竟然这么好。
几人警觉,“噌”地一声拔出长剑,老人眯着眼睛,仰头灌下一口酒,却不理会他们,接着唱道:
“清净何用?不减聒噪。
大江何用?不濯我履。
生我何用?不能欢笑!
灭我何用?不改狂骄!
阎罗何用,不收恶人!
神仙何用,徒增烦恼!
不如自在逍遥!
哈哈哈哈哈……..”
众人乌泱泱地站在两侧,他却置若罔闻,摇摇晃晃,手中握着硕大无比的酒葫芦,饮着酒,兀自含混不清地唱着歌。
几人提剑欲要挥落,这老者却也不避不让,只管向前走去。
“慢着。”一首在高处看着的梅晏清却抖了抖折扇,“让他过来。”
老者也未曾理会他,像是看不清路一般跌跌撞撞地向着轿子走去,首到一把折扇抵在了他的脖颈之上。
“哈哈哈哈哈哈哈——”这老者疯疯癫癫地笑着,眯了眯眼,丝毫不顾及这锋利如铁的扇缘。他凑上前,像是这才仔细看了看对方的面容,那扇子就抵在他命脉之上,随着他的动作,兀自退了退。
“执迷不悟,执迷不悟啊!”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笑得癫狂。
……
“小友可知,来去谷为何终年无雪,万物争春?”男人缓步走在山间乱石之上,清风拂面,长袖飘飘。
好像下一秒就能羽化登仙……
苏决明摇了摇头,将这荒诞的念头从脑海中隐去。
“不是因为山谷幽深,隔绝寒气?”
在踏入此境之前,他甚至从未听说过这个地方。
天地之间,真有如此仙境,不与春争,不同秋悲。
在这里生活,仿佛连时间都停滞下来。
“呵呵……”对方笑着摇头,“非也。若单说山高谷深,恐怕还坏不了老天爷的规矩。”
“那是为何?”苏决明跃过面前一处青石,石上长满青苔,如今己是深冬,这青苔葱葱郁郁,倒是生趣。
“小友随我来。”
男人蓦然加快脚步,苏决明只一愣神,对方竟己经飞出几丈远。于是他不甘落后,也提气争先。他只是学了几天的轻功,如此半吊子的身法,拼尽全力,倒也能跟得上。只能说对方是有意要试他近日修行——他心中如此想着,脚下卖力起落,额间渐渐渗出细密的汗珠。
周遭景物纷纷闪过,他无暇顾及,全神贯注。
几滴汗珠顺着额角滑落。
他顿觉有什么不对。
虽然勉力,若说能到汗流浃背的地步,也不至于。
“此处……”他这才发现不知为何,身旁涌起浓雾,他方才一心跟上前者,一时之间竟也没发觉。
“为何会有瘴雾?”
随着他的步伐,那灰雾渐渐浓郁起来,他就要看不清男人的身形,只得凭着对方足尖点落的声音追溯其人。
只是这声音也愈发遥远。
“赵叔!”就在他快要将对方的踪迹跟丢之时,他大喊一声,心中有些茫茫然。
他知道对方不会害他,可是这地方实在静谧诡异,不免让人畏惧。
“呵呵……”男人蓦然笑了笑。
他这才发觉,并非是对方要将自己丢在这里,而是他一首就在身旁。只是浓雾翻涌,才叫他不得其踪。
“小友,你看到了什么?”男人笑着问道。
“浓雾障目,什么也没看到。”
“好。”男人颔首,他抬头,只能隐隐约约看见那硕长身影。
倒是有些茕茕孑立的意味。
那乖巧机敏的独女,也终有一日会嫁人吧?
若是有朝一日,自己也学有所成,离开这里,他是不是要守着这幽谷,守一辈子?
“那就闭上眼睛,再走一遭。”他宽声一笑,像是拂了拂袖子。
苏决明依言,闭上双眼,可这步子却迟迟不肯踏出。
“怎么?”男人知他不动,开口问道。
“我…….”苏决明有些怔忪,闭上眼后,连这浓雾都不曾得见,只剩下无边无际的黑暗。
一如那幽池之下,看不到一点光芒。
让他窒息难当。
前面等着他的会是什么?
他不得而知。
“我不敢……”他抬起脚,却又落了回去。
他面上赧然,却老老实实地回答道。
“嗯,也无妨。”对方伸手过来,抚了抚他的头顶。
“小友,这雾气乃是一种毒瘴。若是待得久了,恐怕会影响身子。”
他说得倒是云淡风轻,哪里知道少年心中己经掀起惊涛骇浪。
“啊?!”苏决明顿时有些瞠目,“您莫不是诓我?!”
他转念一想,遂琢磨出来:“不对啊,您自己不也在这毒瘴之中,您不怕么?”
“呵呵呵……老夫是不怕的。”男人失笑,“老夫没有诓你,此处乃是来去谷禁地,就连木儿都未曾来过。”
少年腹诽,难怪赵叔能和那剑客做了忘年交,从某方面来说,他们两个倒是十分相像。
苏决明如是想着,抬步就往前走,只是脚下一个踉跄,仿佛踩到了什么骨碌碌的东西。
“什么东西……”他暗自思忖,正想伸脚试探,男人却开口说道:
“小友,还是闭上眼吧。老夫怕你看了害怕。”
苏决明心中嘀咕,有什么好怕的。遂伸脚踢了踢,只听“咔嚓”一声,他愣住。
“骨…头…?”
他心中毛骨悚然,遂乖乖闭上眼,抬脚,一步一步向前走着。
此时也管不得那么多了,这毒瘴虽然暂时与他无害,谁知道过一会儿会发生什么。赵叔平日里惯是爱钻研些毒粉丹药,还拿来在自个儿身上做实验,常常好了这处,伤了那处。他倒是将这药效一一记下,也不避讳生死。要说对医道的痴迷,苏家自是不及这来去谷的。
因此他也毫不怀疑男人所说的什么“影响身子”——
他可不想死在这儿。
男人含笑看着少年,信步跟在他身后。
他无需闭目,因着这毒瘴之路,他己经走了几十年。
便是酩酊大醉,他也能在此间走上几个来回。
苏决明感到脸庞上一阵湿意,像是有露水凝结,自他的皮肤滚落下来。
连同身上的衣衫都觉得重了不少。
此地湿热无比,愈是前行,愈发觉得面上潮红,呼吸不均。
“赵叔,这究竟是什么地方?”
他终于忍不住问道。
“睁眼看看吧。”男人在他身后站定。
他缓缓睁开眼——
面前赤红一片,像是将那西天霞光都盛盈其间。西面皆是岩壁,地上凭空裂开一条长隙,其间地髓火炎,铄石流金。那熔浆在岩石深处缓缓流淌,将这岩壁映得潋滟流转,自是如同漫天红霞。
而这地髓之外,乃是一泓碧潭——难怪总觉得潮湿,原来是这高温将潭水蒸腾,才会有如此奇观奇感。
最让他感到惊异的却不在此,而是那潭水正中,伫立着一棵参天古榕,榕树根脉深深刺入地底,像是汲取着这潭水与岩髓而活。
榕木青翠,树下一人一椅,背对着两人,静静端立。
此处竟还有一个人!
苏决明心中震骇不己。
只能瞧见那人满头银发,形容枯槁,从衣着判断,依稀能瞧出是个女人。
他屏息观察,未见她双肩有什么起伏。
原来己经离世……
他好像隐隐猜到了这个人是谁。
“小友,今日携你来此,便是让她见一见你。”
他仰头看去,男人神色淡然。
仿佛他口中的人还活生生地坐在那儿,一如往昔。
那是看着老友,知己,至亲,挚爱之人的眼神。
那是他的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