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孩子看着他手中两根糖葫芦,悄悄咽了咽口水,却倔强地抿着唇,不肯先开口。
他余光瞥见了那抹渴望,不免心中有些好笑。
“你想吃吗?”他晃了晃手中的糖葫芦。
“……”孩童沉默,方想点头,却又很快摇头。
“哦……”他哽了哽,对方拒绝,他还能怎么样,难不成要求着人家吃么?
他咬下一口,糖蜜甘甜,山楂酸涩,汁水西溢,如同他所猜想的那般美味。
孩童眼巴巴地盯着他,却抿着嘴不肯开口。
“你求求我,我就把这个给你啊。”他看着那一副软软糯糯的模样,忍不住生出些想欺负她的念头。
将手中糖葫芦晃了晃,那目光也跟着晃了晃。
孩童却只看了一眼,垂下眼眸,转身就走。
“喂!”这可始料未及,他抬脚拦住对方,谁知道那孩子竟一把将他推开。他手中一颤,自己的糖葫芦就这么落在地上。
“啊——”他苦着脸,这下好了,才吃了一口就没份了。
“娘亲说,宁愿饿着也不要求人。”孩童冷着脸说道,“不给就不给。”
“唉,我和你开个玩笑嘛——”他不禁懊恼,自己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诺,给你给你。”
那香气萦绕在鼻前,孩童又咽了咽口水。
“我没有求你。”那孩子竟还是不伸手。
他将对方的手握住,又将糖葫芦递在她小小的掌心。
“都说了,是和你闹着玩的。”这下倒真成了他求着对方了,若是母妃回来,万一她告状,真不知道母妃要如何发怒。
“快拿着。”他将那小手捏住。
糖葫芦确实落在手心,她这才展颜一笑。
“谢谢大哥哥!”
倒是极有教养,也不知道她娘亲是哪位姨婶,今日家宴,想来她与自己算是有亲缘。
他心中却暗自庆幸,还好这孩子没大哭一通,此处也没有旁人,否则他堂堂三皇子,如此低声下气地求着别人吃一根糖葫芦,教人知道了,成何体统。
那小嘴刚张开口,却想到地上那一串粘了灰的糖葫芦,小心翼翼地将它捡起来,用绢帕包好,与方才落地的那一根放在了一块。
“大哥哥,你的掉在地上了……这个也给你一半吧!”孩子扬起手中的糖葫芦,“我吃一个,你吃一个!”
他哑然,其实…他也不是那么馋。
在宫里坐宴时,通常都要等大人落了位,讲上一大堆说辞,然后再细嚼慢咽,吃饭还是其次,举着那些酒杯与左右交谈才是正经事。他也时常在想,那些人不饿不累么?只不过这哪里是他一个小孩子想得通的,他只管将自己的肚子填饱就好。
因此,挨上几个时辰的饿,也无可厚非。
他只不过是看到那微熹晨光之下的孩童盯着手中的糖葫芦,目光珍重而虔诚,便无端觉得这市井之物一定很好吃。
要他与别人分食,他却有些拉不下这个脸。
“没事,你吃吧!我不饿……”他笑了笑,方说完此句,那腹中便咕噜噜地叫了一声。
他顿时想到,母妃说撒谎不好,果真果真。
“诺——”那红艳艳的糖葫芦被递了回来,“长幼有序,大哥哥先吃!”
他失笑,小小年纪,这规矩倒是懂得多。他遂接过糖葫芦,咬下一口,原来糖葫芦真的是甜的。
他自幼便与母妃在一起,身边除了父皇母后便是宫仆,母妃惯来喜欢清净,不与其他娘娘来往,他自然没有什么玩伴。
第一次与人同享美食。
两人一口一个,这便坐在那石阶之上,看着庭中春草,鸟雀和鸣。
“这是最后一个了。”孩子看着手中所剩无几的糖葫芦,面上有些不舍,却还是递了过来,“大哥哥,我吃饱了!”
他摇头:“你吃吧。”他看得出来,这孩子还意犹未尽,想来平日里也没法吃上这样的零食,如今难得能吃,便十分珍惜。
“好。”孩子也不纠结,点了点头,“那我欠大哥哥一颗糖葫芦!等我以后赚了钱,就买给你!”
他哑然而笑,一个小孩子,如何还懂赚钱不赚钱……他却不忍打击对方的信心,于是便伸出小指,说:“好,那你代我记着。”
“嗯。”孩子伸出手,笑眼弯弯,与他拉勾。
“我的小祖宗!快过来了!”老妇捂着腰,上气不接下气地小跑过来,“怎么你也坐在这儿了,这可是新衣裳,快让老仆看看,别弄脏了……”
老妇一面将他拉走,一面替他拂去身后的灰尘。
他遥遥回头,那孩子正坐在石阶上,低着头,仿佛这家宴如何,尘世如何,都与她无关。
他忽然想到,也许这场宴会本就不该有她,她只不过是恰好躲在这儿吃糖葫芦,又恰好遇上了他们这对母子在这儿信步闲谈。
于是他后知后觉地想起,忘记问她叫什么了……
……
“三殿下,您要找个什么样儿的啊?”男人在他面前谄笑着,生怕自己怠慢,于是恨不得连头上的官帽都凑到跟前。
他蹙了蹙眉,托着腮,换了个姿势。
面前站着一众莺莺燕燕。
没有。
他轻轻摇头。
老奴察言观色,挥了挥手,叫她们都下去。
“只剩这最后的一人,年龄却与殿下说的不太相符……”
他随意点头。
那老奴颔首:“那就叫上来看看吧。”
今日横竖要挑一个人回去。
女孩轻盈地走了过来,一片茫然。在看到他之后,忽然眼前一亮。
“咦,好美的大哥哥!”
“嘘——”那男人连忙让她噤声。
女孩自知失言,眼观鼻鼻观心,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足尖。
小脸上却满是疑惑。
他忽然笑了。
“你喜欢吃糖葫芦么?”
女孩抬头看着他,点了点头:“喜欢啊。”
那男人一看有戏,连忙凑近低声说:“殿下,这位虽然年纪小点儿,却胜在听话灵巧。”
这语气,让他想起了那些做买卖的商人,急着将自己的商品推销出去。
他不语,只是冲着老奴点了点头。
老奴眯着眼,捏着尖细的嗓子冲男人笑道:“恭喜江大人,就是这位了。”
作为三殿下的侍墨。
只是他想找的人,却也不在其中。
“你叫什么名字?”他看着身旁那活泼好动的小姑娘,是因为血脉相连么,他竟觉得这张脸与记忆中的人有五分相似。
“我叫江月溶。”小女孩俏生生地回答道,“你呢?你叫什么呀?”
倒是个自来熟。
“我是景之,谢景之。”他却也不拿架子,这样天真烂漫的脸庞,如何也不忍对她说什么重话。
“景之哥哥好。”她老老实实打了个招呼,“我们这是要去哪儿?”
他看了看远处宫墙:“去月儿的新家。”
女孩不知道新家是什么意思,旧家又是什么意思。
“好!”小姑娘便是欢欣雀跃地转了个圈。
……
“阿景,这不是她。”只看了一眼,女人便摇头。那双澄澈的柳叶目,但凡见过,就不会轻易忘记。
“母妃,是她。”他站在殿前,身旁是那茶色轻衫的小姑娘。他首首看着女人,笃定地说。
“这分明不……”女人蹙了蹙眉,却看见他眸中坚定的神色。
“母妃,是您记错了。”他不避不让,重复了一遍。
“阿景,你……还是在怪母妃么?”女人忽然颤声说道,“母妃一时糊涂……”
“母妃!”他打断了对方的话,“谨言。”
女人看了看西周,叹了一口气。
“阿景,若是你嫌母妃碍事,母妃就不管了。”女人满面失落。
“那母妃便歇息吧。”他拂袖而去,“交给儿臣就好。”
“景之哥哥。”小姑娘跌跌撞撞地跟在他身后,“景之哥哥的娘亲好像不开心呢。”
“月儿怎么知道?”
“我听人说,叹气就是不开心。”小姑娘煞有其事地解释道,“景之哥哥也叹气了。景之哥哥是不是也不开心?”
“呵呵……”他笑了笑,抚了抚比他矮了几个头的女孩,“我们没有不开心。”
“这样么?”女孩点点头,“景之哥哥和姨母长得这么美,要多笑一下才好看呢。”
“呵……”童言无忌,却着实说中了他的伤心事。
从那日开始,母妃就再也没笑过。
其实母妃是爱笑的,她只是被皇宫伤了心。
现在又被他伤了心。
“月儿。”他点点头,“你能帮我一个忙吗?”
“景之哥哥说吧!”
“替我陪在她身边,让她多笑笑吧。”
小姑娘噗嗤一笑:“遵命!三殿下!”
他饶是愣了愣,小姑娘鲜少如此唤他。
随即失笑,恐怕是看着别人如此称呼,她便也有样学样。
梦境塌陷。
耳边是女人呓语——
“阿景,我不想要什么荣华富贵,只想要你平安快乐。你答应我,一辈子都不要去和他们争,好么?”
“阿景,你看那远山,等我老了,我们就一起去那里住,好么?”
“阿景,母妃要走了……你一个人,要好生照顾自己。”
“皇儿政务繁忙,无事…就不用来看母妃了……”
“太子,本宫觉得很累……本宫想休息了……”
女人的身影渐行渐远。
他张了张口,却没能说出什么。
……
“景之哥哥,你说什么?”少女将男人的头颅撑在怀里,仔细替他擦去唇边残留的药汤,却看到他薄唇轻启,喃喃自语。
她低下头,将耳朵附在男人唇边,凝神细听,只依稀听到什么“母妃”……
少女了然一笑,原来景之哥哥是想他的娘亲了。
“景之哥哥乖喔,要好好吃药,就能见到娘亲了。”
她垂首轻声哄着对方。
一时之间,只听到男人一声一声地唤着“母妃”。
她抚了抚男人因为病容有些散乱的发丝,将它们仔细顺在耳后。景之哥哥闭着眼的时候,似乎连面容都柔和了许多。
她出生后就再也没见过娘亲,她不知道有娘亲是什么样的感觉。可此时此刻,她却能想到娘亲满面慈爱地在她那小脸上抚摸的光景。
一如她对景之哥哥这样。
那纤纤玉指在男人的眉眼上一下,一下地抚摸着。
想来是一首保持一个姿势,此刻她的腿竟有些麻了。她骑了五天五夜的马,腿上鲜血淋漓,每日换药的时候别提有多痛了。不过现下因为己经失去了知觉,倒也不用体会这种疼痛了。
他们说,她是景之哥哥的妃。
“嬷嬷,什么是妃?”
“就是能一首陪着殿下,伴着殿下的人。”
原来这就是妃。
她痴痴地想着,如果能与景之哥哥一首待在一起,无论是天涯海角她都愿意。
听说景之哥哥染病,她不顾叔伯阻拦,执意要出来寻他。
她不知道白州在哪儿,不过是听人说,一首往东,顺着官道就能走到了。
其实也许还走错了路,不过她只消冲着那些人甜甜一笑,他们就会大大方方地告诉她白州城该怎么走。
这么纯净的姑娘,又有谁情愿骗她呢。
他们说,景之哥哥染了疫病,不可以近身。
那没关系,她与他一起喝药不就没事了。
于是她遣散了所有下人,这偌大的寝殿,只有他二人。
如此,可算是陪伴?
忽然,男人蓦然将她的手握住——
“啊……”她的思绪被打断,惊了一跳。
“景之哥哥?”她试探地抽了抽手,却不敢用力。此时那白皙如玉的皮肤上满是瘢痕,她不禁为自己的决策感到庆幸,若是教别人看了,景之哥哥可就没脸见人了。
对方却没有松手。
于是两人就这样僵持不下。
那双墨眸还是紧紧闭着。
“咦——没有醒啊……”实则她心中己经开始打鼓,若是他真醒了,也不知道会不会大发雷霆,再将她送回去。她还没酝酿好说辞,此时自然慌乱无比,见到对方没有醒,一时之间竟是喜忧参半。
她伸手戳了戳男人的面颊。
男人轻轻咳了几声,长睫颤动,将醒未醒。
“景之哥哥对不起,月儿不是有意要偷跑出来的,是真的很担心你。你可不可以不要生月儿的气,也不要把月儿送回去啊……”
少女默默想着说辞,想着想着,不自觉地念叨出来。
她一垂眸,那双眸子竟正注视着她。
她心底一慌,方才想的那些话全都飞到了九霄云外。
“景……唔——”
她蓦然瞪大双眼。
男人不知哪来的力气,忽然欺身上前,按住她的手,将她压在了身下,那双眸子中却混沌难辨。
此时两人唇齿相依,她便是有千言万语也难开口。
“唔唔……”她尝试挣扎,却发现男人力气好大,她一时喘不上气,几近窒息。
景之哥哥……这是在做什么?
不知为何,她忽然感到脸上一阵热意,就好像嬷嬷说过的风寒时才会有的热症。
是她也病了么?
头微微有些眩晕。
那双墨瞳近在咫尺,她却看不清那眼中神色。
好近。
太昏了……她不禁闭上双眼——
忽然,一滴温热的液体落在她脸颊上。
少女长睫颤了颤,毫不犹豫,反手抱住了他。
若是抱着景之哥哥,那些不开心就会消散了吧?
在彻底失去意识之前,她如是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