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走?”她方想到凌霄所说,他要去白州赴任。
“怎么,你要与我同去?”他话中戏谑,可声音却无比认真。太子殿下金口玉言,断然不是什么说笑之语。
“不了,此间还有事未了。”她摇了摇头,断然拒绝。她己经答应了叶染衣,一言九鼎,必然不可背信。
玉人笑了笑,状似叹息:“该怪我轻易与人打赌,将你输了去。”
她挑了挑眉。
和叶染衣打赌?以她为注?
不,恐怕还有十恶司的那半枚令牌。
“好在这本就是你盼望的,也算是了却一桩心事。”他说得无比真诚,就仿佛这件事本非他所愿,是要故意输给那人似的。
他不知道,这随口一赌,死了多少人么?
“妙法寺……”她斟酌着开口,毕竟是柔贵妃修行过的地方,如今七零八落,倒是唏嘘,“那些僧人……”
“不必在意,我己经解决了。”他颔首,轻笑着说道,“教你看佛经,你却将果报看到自己身上了。若你真要效仿佛祖割肉,倒是让我好一番烦恼。”
她怔了怔,这是回来之后景之少有地与她讲起佛。
讲得却不是佛法。
对方忽然掷来一物。
她抬手接住,低头一看,正是她的半本佛经。
“成大事者,不必拘小节。这一点,你该学学凌霄。”他淡声说道,“嗔刃嗔人,倒真是应了你的位份。”
凌霄闻言,在远处挠了挠头,兴许是扯到了伤口,那笑脸生出些呲牙咧嘴。
她心中有些怔忡。
他倒是不避着旁人,难不成真的无意再入这权力角逐了?
“扶桑使节呢…”她低声问道。
“呵呵…己经走了。”他勾起唇,声音却有些冷,“不消我说,过两日你就能在坊间听到些传闻。”
他眸光一转,两人隔着一道帘幔对视。
“可还有惑?”
她细细想了想,方要摇头,却又忽然说道:“我须得去一趟问剑山庄,再去赴约。”
玉人抬眸看了看远处的身影:“是为了那把剑?”
她点头:“算是。”
“你自己做主。”玉人颔首,不再多言。
“待此间事了,我就回来。”
她顿了顿,遥遥一拜。
一股气劲忽然将她托起。
她这才想起,若不是旧疾,对方也曾是个鲜衣怒马,喜欢舞刀弄剑的少年郎。
那御前一跪,跪坏了腿,也毁了心。
“不必,白州甚好,去那里寻我吧。”对方竟轻声一笑,缓缓说道,“以前我总是梦想纵情山水,做个逍遥闲散的隐者居士……”
“如今倒也算得偿所愿。”
“夜来,保重。”
“保重。”
她点了点头,那西个人气息一沉,清喝一声,将轿子稳稳抬起。西个人似乎练了同门功法,此时气息内劲皆拧至一股,脚下催动起轻功,这轿子也没有丝毫颠簸,就此消失在深林之中。
“诸位,有缘再会。”玉人清音传来,却未曾想着得到回应,那回音便渐渐沉寂。
山林寂静。
一时之间,几人无话。
凌霄左右一看,率先开口说道:“姑娘,我也该走了。”
“帝都之事,还需我来看顾。”
紫衣少女点了点头。
灵风也走上前,冲她抱拳。
“姑娘,我寻到绿酎的踪迹,眼下正要一探。”她方才了悟,原来她将他们召来之时,正是他们要动身之时。
“去吧。”她回道,转头看向梦雨,“你呢?”
“我…”小姑娘脸一红,不知如何开口。
“你也去吧。也好帮衬一二。”她了然,于是吩咐道。
梦雨脸上纠结难当:“可是姑娘您一个人……”
夜来摇头一笑:“不必担心,我有办法。”
小姑娘只得点点头:“等我们找到了绿酎,就来和您汇合!”
“好。”她颔首,“将她绑来见我。”
梦雨噗嗤一笑,说道:“定不辱命!”
随即两人也匆忙离去。
她望着几人离去的方向。
都走了…
她摇了摇头,轻声说道:“我们也走吧。”
一旁的少女顿时问道:“去哪儿?”
“自然是……问剑山庄。”
她缓缓抬步向前走去,这一走,两人才发现,她脚下满是血迹,此时竟一步一个血印。
“小湄!你且等等!”顾见春连忙夺上前,将她肩头一扳,那副身子却是弱不禁风,不消用力,她便歪歪斜斜地倒了下去。
“不行,她流了好多血!”赵青木惊叫,顿时取出银针,就要施下。
“哎呀。”
忽然有人朗声一笑,墨衫霜鬓的青年衣袂飘飘,足尖点在枝头。虽然这身姿不俗,可配上脚下枯枝败叶,却无端有些煞风景——
“夜来姑娘,好狼狈。”
“看来在下来得正是时候。”
……
红衣女子抱着剑,从屋檐跃下。
“夫人。”
老妇坐在堂前,接过一旁仆人递过来的参茶,轻轻抿了一口。便是这一番动作,那手上的褶皱也抖了几抖,喉间喘息更甚。
“嗯。”老妇从喉间哼出一声,算是回应。
“前方来信,铁门关失守。我们的人……全灭。”
手中白瓷碗颤了颤,“啪”地一声,终究在地上消亡。
“来了……”老妇喃喃道,“她还是来了。”
红衣女子低下头抱拳,将手中剑柄点在额前——这是暗号,也是约定。
“夫人放心,阿秀一定会守至最后一刻。”
“呵……”那双老眼如同涸泽,浑浊却幽深,“阿秀,你这么年轻,又生得好看,陪着我一道上路,却是可惜了。”
红衣女子面不改色:“夫人,阿秀会守着您。”
老妇眼中一暗,却也不再多说什么。她自然己经看够了浮世晨昏,九十载不过弹指,如今想来,倒不如那一瞬的光景。
她知道自己总有一天会死,老病而死,却不想死在那个人手上。
是该做些准备了。
……
“呵呵……你竟然拦我。”软轿里宽敞无比,杯盏藏书一应俱全。一缕浅金色的发丝顺着男人的肩头滑落,他未曾束发,于是任由这如同织锦绫罗的柔顺长发散落下来,“你看不出来,她伤得太重,就算治好了,恐怕也会落下病根喔。”
“那便如此吧。”玉人握着一卷书,轻轻翻动几下,随口说道:“他们怎么样,无需你来费心。”
“也没什么,我不过是…举手之劳。”那猫儿似的眼睛轻轻一瞥,碧光流转。
是了,举手之劳。中原话真是妙极。
“物极必反,阁下还是不要太夸大。”玉人勾唇一笑,风雅雍容,“省省力气也好。”
“你忘了,你将本教至宝还给我,如今我可不用省力气。”
“那倒是妙极。”玉人唇边噙着笑意:“到了白州,有的是阁下施展身手的机会。”
那金发男人耸了耸肩,“你还真是物善其用。”
却是话中有话。
“这倒不止你一人说过。”
玉人轻笑,不置可否。
轿子中一时沉寂,只余翻动书页之声。
“就这么走了,你真的甘心?”那双碧瞳凑了过来,审视着他的眼睛,像是要将他看穿。
玉人面上无波无澜,轻轻将书卷盖在了脸上,挡住了对方的视线。
“怎么?不是永昭太子,不配与阁下同谋么?”
“怎么会?”对方忽然哈哈大笑,在这幽夜中却也不甚突兀。
“我看中的是三殿下的野心,可并非什么王子太子这等虚名。”
“哦,不对,现在是不是该叫您白王殿下……你们中原人的繁文缛节,真是麻烦得很。”
他向后一仰,这便大大咧咧倒在了那软榻之上。金丝锦被,他倒是不避讳旁人,就这样闭上眼睛入睡。
玉人不答话,垂下长睫,掩住了眸中深意。
几日前——
“殿下,姑娘她杀了一人。”
“嗯,本宫知道。”玉人摩挲着袖口,袖口滚着金丝竹叶暗纹,与他这一身玄衣相衬,倒是添了几分风雅。“由她去吧,她本非笼中鸟,此番倒是为难她了。”
“姑娘她…”对方欲言又止。
“凌霄,这盘棋,总要有人为之牺牲。”玉人落子,蓦然提起几枚白子,“生者未生,死者己死。这个道理,不消本宫来教你。”
“是。”青年低头,缄口不言。
“那日妙法寺里的男人,查明了么?”
“差人查了,是江湖中人,无门无派,这几年才无端出现,有个‘青山客’的名号。”
“据说是,日前在黛州,与姑娘打过交道。”
“难怪。”玉人垂眸,专心致志地看着棋盘,“听说他与慕小楼交过手,也未曾吃亏?”
凌霄点头:“是。不过中原武林卧虎藏龙,也不稀奇。”
玉人挑了挑眉:“若是让你与慕小楼交手,孰胜?”
凌霄思忖了片刻,像是在脑海中己经有过一场交锋。
“单从功法与修为来说,慕小楼胜过我。”
“不过若是智谋,我有把握全身而退。”
“呵呵…”玉人勾唇,“此人与慕小楼功夫平分秋色,照你这么说,贪刃该换个人来做。”
“殿下,您就别再取笑我了。”凌霄会意,苦笑一声,挠了挠头,“我这就去安排。若是能用,就招揽过来。”
“此事不急。”他神色淡淡,“若是她的朋友,就让她去办吧。本宫走后,这帝都的经营,就够你忙一阵了。”
“…….殿下,您真的要走?”
难得见那笑脸收敛了去,他倒是有些新奇。
“怎么?难不成本宫要抗旨不遵?”
青年叹了一口气:“殿下您明明己经查到香料源头,此事本就是公主陷害,您为何偏生要入了这圈套?”
“呵……”玉人不语,静默观棋。
“扶桑使臣来访,您前后打点,疲于奔命。可君上非但不嘉奖,还怪您冷落了那扶桑的禅师。一朝失势,就要将您赶尽杀绝,殿下,值得么?”
玉人状似赞同,点了点头:“倒也不是赶尽杀绝,还将白州这块烫手山芋封给了本宫。”
这话一时也听不出喜怒。
青年遂无奈一笑:“本该是曲州,是公主落井下石,叫您去了白州。您倒是自个儿豁达。”
“凌霄,你跟本宫最久,你觉得,我这一步棋,是要往哪儿走?”
他指尖落下一白子。
“啪——”
黑子合围,白子失势,大凶之象。
青年垂眸看了看棋局,苦笑着摇头:“殿下,我知道您向来善谋,可如今山穷水绝,若是再想扭转,可是难啊。”
“白州不比青宫,此去凶险,您真的不……”
“本宫考虑了——”他蓦然打断了对方的话,开口说道:“凌霄,看看这白子,你作何感想?”
凌霄躬了躬身子:“气数将尽。”
“呵呵…”他轻笑不止。
“说得好。”
对方不明所以,抬眼看了看他。
玉人执起黑子,轻轻落下。
“常言道‘置之死地而后生’——凌霄,今日之后,这死地,我只有你们了……”
他忽然伸手将棋盘拨开,霎时间黑子与白子乱作一团。
“殿下……”青年顿时跪在他身前,垂首说道:“不论您作何打算,凌霄定然生死相随。”
他闻言,理所当然地笑了笑。
“去吧,无需再问,做你应做的事。”
“你们都是本宫最好的锋刃。”
“本宫归来之前,你去将这帝都的阴霾统统斩断。”
……
……
“你们听说了吗,最近可是出了件大事。”
酒楼里,人声鼎沸,一人端着酒壶,醉醺醺地与众人话闲。
“什么大事?”
一听说有“大事”,一众人皆兴致勃勃地凑了上来。
那人得意洋洋:“听说啊,咱们永昭的景之太子被废了!”
“什么?!”
“嗨,你小点声。如今街上遍布公主禁军,仔细你的舌头!”
那人赧然地挠头:“是是……我这不是着急和大家伙儿说道说道么…”
一人听了一半,不满道:“别理他,你快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如今的三殿下啊,啊不对,该说是白王,他呀,竟然敢谋害君上!”
这人显然极有讲故事的天赋,将这短短几句话讲了个跌宕起伏。
“这是为什么?他本就是储君……”
“谋害君上?没道理啊!”
“……难不成是等不及了?”
众人议论不己。
“谁晓得!本来啊,按律是该赐毒酒的。君上舍不得,就封他做个闲散王爷,去那鸟不拉屎的白州了!”
这人喝了一半酒,这桩事却是讲完了。
不尽兴,不尽兴。
“白州?!白州近日不是还在闹疫病?”一人惊道。
几人皆是暗自点头,这是明着要博贤名,暗着却不想放过这逆子乱臣。
“谁说不是呢!这下啊,要变天咯!”
那人一甩袖子,却是笑了笑,兀自离去了。
管他世事如何,有酒有肉,快哉快哉!
朔风摧傲骨。
帝都落下第二场雪。
永昭六十七年冬,大雪。太子景害帝,废黜。帝感念其功,不杀。同年,封白王,封地白州,无召不得入王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