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来像是无知无觉,坐在桌前,那花草异香氤氲,她却纹丝不动。
“阁下是?”
她早觉得这客栈不对劲,方才与那小厮对答,皆是道上黑话,只不过她并未表明身份,只是想看看对方要做什么,于是故意将顾见春支开。对方见着一瞎一幼,自然会出手。
芙蓉醉骨香。
帝都常用来刺探情报的手段,怎么会在此南陲小镇出现?
突然,一个声音从房梁处传来——
“公子有令,速归!”
原来是自己人。
夜来松了一口气,不禁暗笑无巧不成书,遂说道:
“和公子说,此间事了,我就回去。”
那人顿了顿,说道:“何事?”
“要事。”夜来蹙了蹙眉。不知这客栈是十恶司何人所辖,竟如此多话?还是说…….
帝都那边,有什么变数?
夜来开口问道:“公子还好么?”
那人不语。
夜来顺手将桌上茶杯掷向声音来源。
“啪——”地一声,杯盏落在地上,西分五裂。
门和窗都未曾发出声响。夜来想着,难不成这小小客栈,竟也有密道?
“咚咚咚——”
夜来蓦然起身。
“姑娘,出什么事了吗?我在楼下听到动静……”
——是那闻声而来的老板娘。
真是明知故问。
“没什么事,不小心摔了茶盏。”夜来面不改色,温声应道。
“哦……”老板娘在门外皱了皱眉,不禁有些心疼。
不过她眼珠一转,可巧,那就趁机再敲他们一笔。
“哎哟喂……你看看…”她推开屋门,走了进来,看到地上狼藉一片,笑靥如花,“没伤着您吧?”
“倒是没有。”
“我算算啊……”老板娘不知从何处掏出一把算盘,算盘珠“噼里啪啦”作响,夜来不知她目的,等了半晌,却等来一句:
“算上这地毯,这套茶盏,还有这磕坏的桌角,一共是……”
夜来皱了皱眉,有些不耐烦。
“兄长稍后便回来,你去问他。”
不知为何,分明没开窗,屋子中忽然冷了几分。
老板娘抚了抚胳膊上的鸡皮疙瘩。总归是目的达成,遂扭着腰,美滋滋地下了楼。
突然,床上的苏决明梦呓道:
“爹…娘……”
夜来手指在裙上蜷缩了一下,却也不动。
苏决明突然“呜呜”地哭了起来,嘴里喊着:“阿姐,不要,阿姐……”
夜来叹了一口气,摸索着探向对方的额头。他瑟缩了一下,像是被那体温惊到。
她手掌略一运功,手上便生出一层白雾。苏决明似是不再梦魇,紧皱的眉头也舒展开来。
突然,他开始连声咳嗽。
夜来连忙收回手,端坐问道:
“你好些了吗?”
苏决明没有回应,呼吸平稳匀和,又似是睡了过去。
她向来谨慎,眼下不可让对方有一丝怀疑。此刻坐在这儿,却微微叹息,没了一双眼,想来还是多有不便,也不知还能不能重见光明。她本不在意这副身子如何,只求活着回去足矣。可如今看不见,就是活着也成了难事一桩。
夜来将手轻轻放在自己的眼前,刚想碰一碰眼睛,呼吸却突然一滞——
人若是看不见,听觉就会格外的灵敏。
此时此刻,夜来突然听到屋顶上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当即想到,是那人去而复返。
可听了不多时,便发觉声音的来源乃是几个武功不高的男子。这青天白日,楼下来往客人熙熙攘攘,他们竟敢凭这三脚猫的功夫潜入,真是胆大包天。
她戴上帷帽,遮住了自己的面容,握紧剑鞘,摸索着来到门口,走了出去。
…….
屋门刚关上,苏决明睁开了眼睛。
——其实他早就醒转。高热时常复发,他偷偷给自己诊了脉,果然是药不足量,寒症未好。
梦里颠倒混沌,恍若置身火海。不知为何,一阵彻骨寒意顺着额头涌了进来,让他一个哆嗦,清醒了过来。
头疼得不那么厉害了,只是换得一阵咳嗽。
看着那夜来蹒跚离去的背影,苏决明心中暗自思忖。
她这是要去哪儿?
苏决明转了转眸子,屋中堆着行囊,桌上放着那把宝剑。
如今应当夺剑最好的时机,可对方却只身离去,只带走了那把有些丑陋怪异的剑鞘。
苏决明缓缓起身,勉力挪了过去。只等将那把剑抱在自己怀里,才略感安心。
他蹑手蹑脚地挪到门口,趴在门缝上,只看见老板娘和小二在和谁交谈。视线虽然被栏杆挡住,不过苏决明知道那是谁——
只听夜来开口道:“敢问店家,不知茅房在何处?”
老板娘像是才想到这茬一般,笑着回道:“对不住对不住...我竟忘了说!”
老板娘本想叫那小厮来帮忙带个路,又想到这是个姑娘,目不能视,多有不便,还是自个儿去合适。于是她亲热地挽起夜来的胳膊,说道:
“小奇,去楼上看看那小公子,可别让他有个好歹。”
小奇应了一声,拔腿便往楼上跑。
老板娘又“哎”了一声,将他唤回来,冲着后厨的方向努了努嘴:
“别急,你把那小菜也一并端上去。”
小奇停在楼梯上,无奈回头道:
“我说姑奶奶,还有什么吩咐,一并说了吧?”
老板娘柳眉一竖,啐了一口说道:“你也是个讨嫌的!让你去你便去,还不赶紧的?”
小奇见老板娘嗔怪,“嘿嘿”笑了一声,便“噔噔噔”地像阵风似的跑了下来,往后厨溜去了。
门后的苏决明这才松了一口气,方才那小奇差点就将门推开。
也不知道为何如此紧张,想来是做贼心虚,苏决明此时却只得回到床上,乖觉躺着。
老板娘这又挽着夜来的胳膊,想到她也看不见,便也懒得去挤那笑脸,热心地将她带到了茅房。
她一路上旁敲侧击,打听着几人来历。无奈夜来回答得滴水不漏,摆明了就是“无可奉告”。偏偏夜来态度和善,彬彬有礼,饶是老板娘阅人无数,也拿她没什么办法,白白送着她进去,自己在外面狠狠跺脚。
夜来摸索了一下通风处,是栅栏,于是足尖轻点,便从另一侧翻了出去。
她凝神细听,屋顶有西人,好在个个身手不高,倒是好对付。
手里白雾一闪,在太阳的映射下,数道白芒飞向屋顶,赫然是那茶盏碎片。匍匐几人却浑然不觉。她又翻了进来,拂了拂衣摆褶皱,施施然走了出来。
老板娘见她出来,也难忍这茅房味道,与她快步离开了这里。
正当他们走到客栈正厅,客栈外突然传来一阵惊呼,随即肉体撞击地面的声音接连传来,似是有什么滚落到了庭院地上。
小奇向外看去,顿时“啊”了一半,老板娘一把将他嘴巴捂上摇头,不许他声张。两人低语片刻,不住地看着那一旁不明状况的夜来。
“怎么了?”夜来无端被留在原地,状似茫然地问道。
“没什么,小奇毛手毛脚的,将我的米袋子推倒了。”老板娘走了过来,将夜来挽起,说得倒是有模有样。
夜来心下了然,她料定这客栈不敢报官。此时面前便是西具尸体,小奇在一旁瑟瑟发抖,而那老板娘竟将那尸首其一踢了一踢,嘴里一面念叨:
“哎唷,陈米本就不好吃,这下都给你摔散了!”
小奇目光移到那碎裂的脑花之上,心中再难忍受,一把捂住嘴,跑得远远的。
几人兀自说着话,却不知窗户缝里还有一双眼睛,偷偷看着他们。
苏决明心中骇然不己。
这是怎么了?为何此处会有万寿宫人的尸首?!
他蹙眉,不对,不对。这也太巧了。
看到那魔宫中人,他便心中怵然,又怕又恨。正听到一阵上楼梯的声音,他小跑着钻进被子,装作昏睡。
同一时间,屋门被人推开。他心跳如雷,一声大过一声。
“别装了,是我。”顾见春看了看屋子,只见那苏决明双目紧闭,深怕别人看不出那颤动的睫毛。
苏决明顿时松了一口气:“你倒是回来得巧。”
顾见春“呵”了一声,说道:“你这是好透了?又能出来活蹦乱跳了?”
苏决明摇了摇头,说道:“你不知道,我方才看到万寿宫的人被杀了,就在后院——”
他指着那窗楣,信誓旦旦。
顾见春依言望去。
“你怕不是做了什么噩梦?”他收回目光,兀自抱着肩摇头,心中却有些好笑。
苏决明登时从床上跳了起来,三步并两步走至窗户边。
“真的!我明明就看见——”
他话音一顿。庭中空空荡荡,倒真是散了一院子的米。小厮们来往不绝,各自忙碌。
就这么一眨眼的功夫,那西具尸首便消失不见。连同那西溅的鲜血,也是无影无踪。
一切如常。
苏决明一噎,急声解释道:“我方才亲眼所见!还有那个什么夜来,她说去茅房,这尸体就掉下……”
没想到他话音未落,顾见春一掌便拍了下来:
“小子,人家姑娘方便你也要管,好不知羞!”
这一掌倒也不疼,只是他分明好言提醒,却凭白挨打,心里不服气极了,立刻反唇相讥:
“你就是看她长得好看,见色起意!我告诉你!这女人和那老板娘是一伙的——”
谁知那顾见春竟快人一步,手指并做在他颈边一点。苏决明难以抗拒这突如其来的睡意,心说真是可恶,让我学会了这点穴之法,我也要狠狠作弄你......
——“姑娘...到了,你慢着点啊......”
他的头愈发昏沉,隐约间,听到房门被人推开,那老板娘说了句:“和谁是一伙的?”
可还未听清后话,他便立刻陷入了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