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客不疑有他,一把将他捞了上来,抱回屋中。
苏决明己是头晕眼花,看是熟人,卸下防备,沉沉睡去。
剑客愣了一愣,起身煎药时,这才像是心有余悸。
——他自诩身怀武学,却不想还是没防住歹人侵袭。幸亏这孩子聪颖又命大,躲在了洞里又布下了疑阵,否则真不知要出什么乱子。
幸好,幸好……
剑客叹了一口气,心绪复杂。
本来只为碧天剑而来,谁知顺手救了个人。如今却像是师父口中所说的,徒增是非。
不过剑客倒是甘之如饴。
毕竟他不也时常同人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么。
“顾……顾见春。”苏决明闻到药香,悠悠醒转。他试着张了张口,只觉喉如刀割。
此时神志不清,他倒是干脆连名带姓地叫起对方。
顾见春回神,兀自笑道:“你这声音,倒像个八十岁的老先生。”
苏决明:“……”
不愧是姓顾的,一说话便能让自己哑口。
“行了,我说笑的。”顾见春见他欲要发怒,连忙转移话题,“不舒服便莫要多言,我己给你煎了药,等喝了药便好得快些了。”
“不……”苏决明摇了摇头,声音微不可闻。
顾见春看了眼炉子,用剑拨了拨木柴,想让它烧得旺些。还道是这孩子不愿喝药,只得宽慰着说道:“良药苦口,如今不比你家种。我这儿小门小户的,药材不易寻,你就别挑了。”
苏决明摇头,方想说话,却换来一阵剧烈的咳嗽。
顾见春忙将他扶起来,递了一杯水给他。他慢慢喝下,才感觉好些。
“不是…咳咳…阴虚内热,不宜多服生姜,可换梨片或薄荷二钱…咳咳咳…”
“呵,你这鼻子倒是很灵。”顾见春笑笑,转身将药盅里的姜片摘了出来,“可惜咱家没有薄荷也没有梨,怕是辜负了苏圣手的妙方。”
“那便不放。”苏决明闭上眼睛,哼了一声。
一时之间,两人皆是沉默。
炉子里“呲啦”一声,喷出些火花。想来是前日里下雨,山上林木难免染了些潮气。
顾见春望了望炉子,叹了口气:“真慢啊。”
他大掌靠近炉子,催动内力,想让炉火烧得更旺些——不承想却被苏决明一把拉住。他回头看去,对方正扯住他的袖子,虚虚说道:“等这一会儿,我还死不了。你莫要糟蹋药材。”
“我如何是糟蹋?”顾见春哭笑不得,又抬了抬手,可对方坚持,却只得作罢。
两人一坐一躺,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起话来。
“说来...你是何时学会我那阵法的?”顾见春揶揄道。
“咳…怎么了?不许偷师么?”苏决明咳了两声,死不承认。
“非也非也。”顾见春摸了摸下颌,故意吊他胃口,“只是觉得还——”
他突然止住话音,抬眼望了望他。
“还什么?”苏决明赶忙接话。
——果然还是个孩子,喜欢听些褒奖的话。
顾见春心里暗笑,可嘴上却说着:“还凑合吧。”
“你!咳咳咳……咳咳。”
苏决明气得一阵咳嗽。
对方连忙拍拍他的背,替他顺气。
“我的意思是……如你这般,只是看了几遍便能将布阵学得有模有样的,这天底下还真是不多见。一般咱们管这种人叫做‘天资聪颖’。”顾见春斟酌着说道。
当然,比起他自己,恐怕任谁都能称得上是“天资聪颖”。
“那是自然。”苏决明被夸赞,眼里满是欣喜,好像一只得意的小狗,只差摇摇身后那不存在的尾巴。
“这阵名叫沧浪绝影阵,看似简单,却讲究一个变化如神。”顾见春敛起笑意,正色道,“如今你也就能骗骗那些人,若想要做到出神入化,还是要勤加练习才是。”
苏决明顿时有些头疼,摆了摆手道:“那便以后再说,以后再说。”
末了,苏决明突然问道:“你那些功夫,是如何练的?”
“哪些功夫?”
苏决明想了想,比划着说道:“就是你飞来飞去,还有几下便将那些人打倒的功夫?”
顾见春笑道:“原来你是想同我学功夫?”
对方点点头:“有没有那种,一招就能打败对方,还特别好学的?”
说到这些,苏决明那黯淡的眼神里有了光彩。
“那可没有。”顾见春闻言摇了摇头,补充道,“就算有,也不能教你。”
“为什么?!”
“教会了你,你便要去找仇家寻仇。你可知,冤冤相报何时了?”顾见春叹息。
苏决明闻言,暗自伤神,藏于被子下的手握了握。
“我不寻仇。你教我武功吧!”
顾见春摇头,显然不信。
“除非你发誓,学成之后不会去报仇。以他们在天之灵……”他又觉得不妥,想了想说道,“不,算了,不必发誓了——”
话音未落,苏决明支起身体,举起手掌。
“我苏决明,以我苏家满门,以我的性命发誓,此生不会以你教我的武功寻仇。如若有违,我苏家满门在天之灵不得安息,我苏决明不得好死!”
“呸呸呸!什么死不死的。”顾见春兀自叹息,“唉,我说了不管用,你也不必发此重誓,我教你便是。”
“真的吗?”苏决明一个激动,险些跳起来。
“嗯……不过我们约法三章。”顾见春如此说着,伸出手指。
“第一,本门功法,不得传与外人。你不想喊师父,我也不勉强。不过若日后有机会见我师父,你须得给他老人家磕三个响头。”
“这是自然。”苏决明点头如捣蒜。
“第二,本门功法,重在修德养性,拙诚若阙。你切记,不可恃强凌弱,为非作歹。不可嗜杀成性,沾染血污。”
苏决明登时不解道:“若是别人来杀我,我也不可动手么?”
顾见春摇头:“这便是我要同你讲的。若是有人来杀你,你只管自保,不可害人性命。”
“他要取我性命,我何来饶了他之说?咳咳……”想到之前的经历,苏决明些许激动,又咳了起来。
顾见春看了眼药盅,药汤己成,便盛到碗里,手掌托着药碗,微微运功,滚烫的药汤己经没了热气。此时不冷不热,自是服用的最佳时刻。
苏决明睁大了眼睛,惊叹不己。
顾见春递过碗,提醒他道:“可别又打翻了。”
苏决明回过神来,知道这是对方嘲笑他打碎了碗的事情,于是撇撇嘴:“不就是一只碗么。”
顾见春闻言笑了笑,毕竟是孩子心性,也不必同他计较。
顿了半晌,顾见春接着方才说道:“有时候,并不是你杀了谁,就能让事情平息。我希望你能明白这个道理。”
苏决明愣愣摇头:“我不懂。”
“无妨,以后自然会明白。”顾见春扶着他的后背,看着他一口气喝完了药,将手伸来,摊开,手心里赫然是一堆麦芽,“诺,这是山下的阿婆给我的,说小孩子最怕苦,嚼了这个就不苦了。”
苏决明有些不屑:“我又不是三岁小孩,早就过了怕苦的年纪了。何况我苏家每日与药为伍,何来怕苦之说。”
话虽这么说,可他还是接了过来,有些犹豫地盯着手心。
“呵呵。”顾见春也不接话,只是笑道,“尝尝。”
苏决明试探地将麦芽放进嘴里,初入口是微涩的草木香气,待咀嚼后,便有一股酸甜涌了上来。随即越来越甜。他不免有些惊异,忍不住又吃了几粒。
顾见春见状,在一旁解释道:“寻常乡野人家可买不起蜜饯,更用不起糖贻。这麦芽便是原料,越嚼越甜。若是孩子想吃甜的,便做来给他们解解馋。你瞧,寻常人也有寻常人的过法,对吧?”
苏决明愣愣点头,甜味在嘴里渐渐散去,他一脸若有所思。
顾见春接着前话开口道:“等你有了武功就会知道,杀人,是最容易的。救人,才是最难的。”
苏决明闻言,不赞同地说道:“救人,哪里难了?你再等我三年五年,这世上便没有我瞧不好的病!”
这孩子放出豪言壮语,常人听了,怕是要嗤笑一声,说他不自量力。可因为他姓苏,所以顾见春丝毫不怀疑他说的话。
宣父犹能畏后生,丈夫未可轻年少。
顾见春不禁有些感怀,而心中所想,却不是嘴上所说——
“你这话教那什么‘药尊’、‘医仙’听了去,倒是要来笑话你。”
不及对方反驳,顾见春正色道:“行走江湖,切忌矜功伐善,恃才傲物。这话你同我说说倒也罢了。若是被有心之人听了,免不了又要生事端。”
“哦,知道了。”一番话说得那志得意满的少年垂下了头,神色恹恹。
顾见春见状,连忙摸了摸他的头,自是要宽慰。
“我自是信你能做到。毕竟你可是苏家后人,还要将苏家的医术发扬光大呢,不是么?”
苏决明用力点头。
“那当然了。”
“我说的‘救人’,和你说的可不是一回事。”顾见春顿了顿,温声说道,“师父说,我辈之救人,为在救心。”
“救心?”苏决明眼中有些茫然。
顾见春又揉了揉他的头发,换来对方一顿闪躲。可惜左躲右闪,还是没能躲掉那只手,苏决明气得干瞪眼。
“对,救心。等你以后就知道了。”
“话说一半会死人的!”苏决明不满地叫道。
顾见春可不惯着他,油盐不进地说道:“好了好了,快睡吧。再睡个安稳觉,我们就要启程了。”
苏决明自然不依不饶:“为什么又要走了?这里不能住了吗?我还是病人呢!”
顾见春眉眼一弯,温声哄道:“病着也得走。我背你还不成吗?”
谁知苏决明嘴一撇,说道:“你会背我?我才不信!”
顾见春闻言也不答话,兀自笑了笑:“你可知道约法三章,其三为何?”
“什么?”苏决明只当他有机会学什么功夫,登时来了精神。
谁知顾见春竟将他强行塞进被子里,笑着说道:“那就是,徒弟必须听师父的!”
末了,他补充道:“快睡吧。我守着,那些人不敢再来了。”
眼见着对方熟稔地掖好被子——苏决明原本也不算困,可不知是药力发作,还是什么原因,本要回嘴的话,却连词儿都忘了,就这样沉沉地睡去……
屋中又回归静谧,只剩炉火跳跃。
今日晴好,却不合时宜。顾见春叹了一口气,一颗一颗拾起散了满地的棋子,准备再同自己来一局。
他忽地抬头,看着檐外垂垂,曦光静好。
恍惚间,想起了那山中岁月。
——“不算不算!再来一局!”
一只素净小手将棋盘拨乱,噘着嘴同他耍赖。
“那这次是谁赢了?”
“平啦!平啦!”对方将棋子丢进盒子中,嘴上却含糊作答。
一阵风吹来,似有清香拂面。
——难不成是槐花熟了?
顾见春回过神,兀自笑了笑。
真是魔怔了。如此时节,哪来的槐花?